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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元月注定要比平日冷清,学生们一批接一批地返回家乡,只留下似被遗弃如白蚁巢穴般的校舍,日渐空旷清静。临近春节,人们也大都忙于准备过年的琐碎事情中去,我已有好几个星期未见过空仁一面,大概又去什么地方鬼混了;慕雪在那天之后也只偶尔在上“西方文明史”时能碰到,并且由于种种原因而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就这样一个人平静地过完元月,临到二月初,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收到梦楠的回信,也许这是一个契机,我在这样想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如饥似渴地阅读里面的内容。
确如我所料,梦楠这次不仅仅在信中提及她生活的近况,更重要的是,她说我可以去见她了,实在是一条令我欢呼雀跃的好消息,可是欣喜之余心中又满是矛盾——诚然梦楠是住在杭州郊外,但若是准备到那里去,总也会路经家门,应算是回了家乡一趟的,可到底要不要回去呢?辗转反侧犹豫了几天后,我还是登上了南下杭州的火车。如此算来,这竟是我入大学以来头一遭返回故乡。
回去那个曾经尘封了我痛苦记忆的城市,我想为这样逃避了三年的自己做个必要的了断 ——回到一切开始的起点,或许能找到一些让自己继续这样在尘世中苦行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下火车后我没有直接回家,毕竟已有三年未与家人见面,虽然偶尔会通电话,但已不知该如何应付那些被岁月遗忘的相处方式了,以现在的我无法好好回忆并掌握那些,还是暂时不回去的好。
我找到高中时同桌的住处,说明来意后,他很干脆的让我住下,没想到三年竟是瞬息间的事情,转眼三个春秋后再见面的我们还如当时一般默契,只是阴差阳错,我们的颓废和振奋与当时刚好颠倒,曾经那个将自己梦想定为开妓院连锁店的同桌,现在竟然在为考公务员而每日奋斗着;曾经有过无数雄心壮志的我,到现在竟一事无成,终日为那些过往所束缚,浑浑噩噩地虚度光阴,这实在很讽刺,可这就是现实,没有办法逃避的现实,我惟有接受。
抵达杭州的第二天我决定去看望明木,后来我从梦楠那里得知明木还活着,尽管车祸夺去了他的精神,但□□尚在——他现在大概是个“植物人”。
这个决定早在还未动身回杭州前就已放在我的议程中,尽管我知道这或许会很痛苦,但做为曾经的好友,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去见他一面,哪怕他再也无法认出我这张面孔也好,那之后不管再发生什么事情,我总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我所认识的步明木大概早已成为不变的过去式,并且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我眼前这副躺在病榻上的□□则不是,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已不是我印象里的明木,那张阳光刚毅的脸庞已经面目全非,只留下深深凹陷的眼眶,鼓胀突起的眼球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血丝,高高隆起的颧骨下,是瘦削变形的两颊,上唇肌肉萎缩后,突显出的牙齿如同被错放在那里的物体似的显得极不协调。
这张脸也许根本算不得人们印象里正常人的面容,而用骷髅来形容才最恰当,在那里我看不到一丝生气,一切都枯萎了,如同朽木一般没有光泽。
明木的母亲将我引到床头,或许是我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他,那两只从未离开过天花板的眼球缓慢地移向我,一瞬间像被什么刺激了似的抽搐了几下,然后我听到像是某种动物垂死挣扎时的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随着他喉结僵硬地上下运动,经由鼻腔不间断地发出,而半张的嘴却没有受到丝毫的干扰,继续一发不可收拾地流出冒着白沫的口水。
他这样持续不断地发出那奇怪的哼声,目光呆滞地盯在我脸上的某一点。明木的母亲则紧紧地攒着他那干枯无力的手指,边抹眼泪边解释说他认出了我,正用他现在可以做的方式喊着我的名。
我的眼睛湿润了,那一刻我真有冲动立刻扑下去,抱着明木大喊:“我回来了,你还认得我么?还当我是朋友么?”,然后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或许真能发生奇迹,他会从混沌的世界里醒来。可我终没有那么做,忍住的泪水在眼眶里回旋了许久,模糊的视线中又闪现出那日穆勉淡淡的微笑和明木视如陌路的神情,一切的一切都是以那一刻为转折点,开始或结束……
我知道奇迹不会发生,我想我以后也不会再来看他,即使再回故乡,再回这个城市也不会。对于仍生着的人来说,那实在种折磨,对我,对明木。我不忍心再去打扰他,如果再见到他,我或许会忍不住告诉他——你这样活着真的太痛苦了,死去会比现在要痛快的多……
我那晚回了一趟家,见到明显苍老的父亲和母亲,没有太多惊讶,没有太多欢喜,没有太多伤感,或许我早该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一如三年前的相处方式,我们都格外小心着彼此的感受,聊天的话题虽然随便,却如同在做一张繁复的高数试卷,需要慎之又慎地遣词造句——我回来或许是个错误吧。
在杭州城逗留的最后一日,我去看望了穆勉,也许这样说并不合适,但这样说至少可以让我心里舒服些:对于那些久远的往事,对于我的罪。
时隔三年,当初逃避现实的我又回到这里,为好友送上迟到的祭扫。临近穆勉的墓,碰到他的母亲迎面走来,她已不再是我当年熟悉的阿姨,中年丧子使她过早衰老,巨大的悲痛把她的腰压弯了,背也压驼了,双鬓斑白如雪,皱纹无情地爬满她曾经年轻的面容。
她与我擦身而过,我冒昧地喊了声:“阿姨好!”她只用她微弱的目光呆然看了看我,面无表情地张张嘴,却未发出任何声音,脚下细碎的步子仍在继续,然后慢慢从我视线里消失。她大概不记得我了,是啊!三年过去了,我也变了很多。
穆勉的墓很干净,墓碑上的墨迹比我路上见过的任何一个都浓重,都新鲜,基座上一尘不染,整齐的摆放着水果盘和香炉,一定是因为每天都有人为它细心清扫、修缮的缘故。我从背包里翻出一年前梦楠交给我的那些书信,点着打火机,然后一张一张地烧掉,熊熊的火焰在我面前飞舞,风中飘散着银白色的灰烬碎屑,裹着黑白的烟变成旋涡在半空中四散。
我想,我这次回来是为了了却一点心事。
看吧,这些都是你的,穆勉,那不属于我,我觉得不管怎样都应由你自己来保管,那才是最好的,你也一定是这么想吧!所以我把它们都还给你。我或许是个真正的大傻瓜,用了三年的时间来回兜一个圈子。我曾经为了逃避现实而离开这个地方,而现在却又回到这个最初的起点。离去的这三年中,我时常找不到这么做的意义,以为自己应是同你一样该成为死鬼,已该被遗忘。不仅如此,我总是拼命抱住一成不变的过去,自责地活在自己设下的高墙大院中,不管外面的人怎样急切地敲门,呼唤我的名字想要进来,我都无动于衷,现在,我想我终于可以直面这些,可以回来见你。我并未悟出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但至少我已不再认为那没有意义。
一直这样停滞不前的我,是不行的。我意识到这点。
尽管对于今后,我还是没有具体的打算,可现在的我或许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想得再好,现实终究还是现实,如果什么都不做,那永远都没法改变。我一直以为自己应该对你的死负有责任,因为那种想法,我不得不逃避现实,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做,放弃自己的同时也放弃了自己周围的一切,一直想着该怎么补偿你,该怎么补偿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于是停滞不前的活在你的阴影里,连我们当初的“约定”都没办法实现。对不起,那样的我实在是很差劲吧!
我想,我的那种赎罪方式应该可以到此为止了。这三年中,我的时间还一直停留在三年前你出事的那天,我只是单方面地去相信,我已经停止了自己的时间。可是我明明清楚地知道,我的时间一刻也不曾停止过,惟有你的才成为静立不动的永恒。
我今日才回到这里补上三年前迟到的歉意,对不起,无论怎样自圆其说,都一定会有我的错,但我已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对不起,我要对那个放弃自我的人说再见了,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身边的人,更为了曾经的约定之事。
也许,以三年的时间为代价太过不值,但我认为那并不是虚度光阴的三年,我仍在经历,仍在成长,仍在成熟,这就足够了。过去的就过去了,就算重来,我也无法保证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我不想再彷徨下去了。
穆勉,尽管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知晓当初你为何选择死,为何只留下淡淡的令人无法琢磨的微笑就去到另一个世界,我有太多的事情无法明白,但那些都已无法左右我的未来,你已经成为过去,可我还有未来,梦楠还有未来,所以请原谅我,原谅我无情地拒绝你那从黑暗里伸出的双手,无动于衷地对它们说“不”,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可以与梦楠携手,坚强地走下去,继续这条你没法走完的路,去创造我们的未来,就算前面布满荆棘与坎坷我也决不放手。
也许你会责怪我,责怪我还是仅仅在逃避,用忘记过去的方式来逃避,用忘记你的方式来逃避,责问我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可我并没有要忘记过去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再这样喋喋不休地纠缠于过去,已经毫无意义了,不是么?
所以,我一定会带着这份心情走下去。我选择了这条路,逝去的不可能重来!即使过去可以重新来过,那份泪水,那份记忆,以及那刺痛人心的冷酷现实,大家忍住悲伤共同度过的那段岁月,我也决不能让其失去意义,怀着这份痛楚勇敢向前,不才是留下失去之物的唯一道路么?就像我被你的死所束缚,被尘封住的记忆所保护一样,过往的一切会化做基石,相信着可以改变现在生活的我以及梦楠,无论伤势多严重,哪怕是无法愈合的创伤,我都相信这条路是不会错的!
我从未拆封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然后把整盒的香烟都点着,静静地等它们在穆勉墓前燃尽,风渐渐大了,把那些燃尽的灰尘抛向空中,吹向远方……
我说,是该戒烟了,已经有很多人这样对我说过了吧。
所以,这次就让我在这里戒掉吧!
再见了,我的好友!再见了,我充满悲伤的十七岁!我这回已经真的决定要离开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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