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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别
三清观,檀香袅袅。一虚道长盘坐在道观大殿。道长眉目清远,庄雅高洁,端的是一身仙风道骨。
大殿外有一身披铠甲的人影来回踟蹰着,终于,那人影停住,握了握拳,缓缓抬脚,那动作极慢极慢。在脚即将落入殿内之时却又忽然停住,顿了一下,还是收回。他身负重甲深深叹息,他远远望向着大殿的塑像,目光悲怆苍凉。
“既已来此,又为何在大殿之外裹足不前?”道长依旧打坐,闭着眼睛。
“满手鲜血之人,罪孽深重,不敢进殿”他低头。
“那你又为何进这道观呢?”道长睁眼起身缓步走出,在大殿的门槛前停下。
“正因杀孽深重,故来此希望可减一二”他握紧了拳头,眼前又出现了刺目的殷红。
“赎杀孽?将军,你既为将军,杀戮便是你此生的宿命。你既有向道之心何不弃了凡尘?”
“不,我不能,国土未靖,身为将军又如何能放下手中的刀剑?”将军眼中是痛苦的挣扎“可我却也真的不忍毁了那么多年轻的生命,可我不得不……他们有他们的命令,可我也有我的使命”。
“因缘错生,浮生若梦,各般苦痛经历都自有其道,将军,这便是你的道了”。
道长转身走回大殿“将军,进来吧,参悟你的道”。
将军抬头,眼中不再迷茫。他跟随道长走进大殿在道长身旁盘膝坐下,心里渐渐平静。
“道长,我可否在此借住几日?”
“自然可以,只是将军刚于战场归来不应先回家报个平安?”
将军苦涩一笑“我是孤儿,无家”。
道长惊讶,微有动容。“将军,可否与贫道对弈一局?”
“然”
道长执黑子先行,将军执白子随后,一行一堵一走一随,黑白纠缠不休…………
翌日,山上来了身披戎装的兵士,报北方有大批戎狄来犯,请凌风将军回营。
那人一听消息立马翻身上马,甚至都不及道一声别。道长依旧端坐大殿,只是心里终究不是那么平静。
将军再一次踏入这道观已是四月过去,这一次他并未在大殿徘徊,而是径自入殿,悄无声息地在道长身边盘膝打坐。
“将军近来可好?”道长看着身边的人,胡子拉碴,面容枯槁,盔甲破损的将军。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将军疲惫地睁开眼看着道长说:“很疲累,刚回来”将军突然笑了“我以为道长你会不记得我了呢”。道长不语扭过头唤童子:“带将军沐浴”。童子领命,凌风将军缓缓起身跟在童子身后,渐行渐远。
道长望着殿门良久终是起身回自己房里拿了一瓶伤药。
薄烟袅袅,晨光熹微。一向清寂的道观前人声嚷嚷。
一众来人被邀至花木扶疏的后院,道长已在后院红炉烹茶静候。
“道长,小人求一前途卦”
“道长,小人求一姻缘卦”
“道长,小人求一命数卦”
道长不紧不慢地给众人斟了茶方道:“诸位,此月已剩两卦”。
众人皆讶:“这……,道长你……”
道长微微笑,那一卦已算过了。众人叹息:“恐怕只能等下月了”。
“我们都是一早来的,没见有谁赶在我们前边,敢问道长那一卦是给了谁?”
道长不语,只拈起卜卦的铜钱来。
早起的将军正四处散步,正从殿前转来,在人头济济的后院一眼便看见了盘坐于众人之间,依旧凌清高绝的道长。
将军悄悄靠近人群,只看见道长正捏指算得专心。本想下棋的呢!将军略有遗憾的转回大殿,三清殿的三位真人静静伫立着,庄严肃穆。将军跪在蒲团上,诚心忏悔。
道长忙完回来时便看见这样一幅画面:在袅袅檀香烟雾中,那个一身杀伐的将军正笔直地跪在塑像前诚心细数他往日杀孽,背影肃杀寂寥,恍如深秋遭寒霜凌虐的枯草。
道长轻轻坐在将军身边的蒲团上,入定。
这闲日未偷得几时便又从山下传来急报。当时道长与将军正对坐对弈,已是胶着僵持许久。这一局又是无解了。将军苦笑,随即向道长拱手:“我这一介莽夫扰了道长清修了,道长是方外之人,本不应被这红尘俗事污了耳”。道长看看一旁正喘着粗气的士兵不甚在意地微笑。将军几步走出屋外,跨过门槛忽又顿住,犹豫道:“道长,可通信否?”道长恍若未觉。将军自觉唐突便转回头向外走,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然”。
此次将军是去八百里外的一座繁华城池,城中驻地军官拥兵自重,企图叛乱。
将军走了,山里似乎一下子便空寂了下来。道长早前为将军算过一卦,卦象上说此行有惊无险却是万般曲折。不过,总算是无性命无虞。
道长每日悟道打坐之余总是往道观门前走走,说是走走,却每每一站在那里总是不由自主地发呆。望着上山的方向。
八月桂花飘香,树叶金黄之时,已习惯性地站在观门口的道长收到了一封信。那信上赫然沾着已黯淡的血迹。道长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上面寥寥数言:
“别后良久,道长安好?此地繁事未完,待吾归日,再与道长手谈”。
道长微笑,眼眸弯弯。拈笔写了回信交给来送信之人。
将军深陷囹圄,辗转不得破解之法,却在信至那日福至心灵,摆脱了不利之境。
虽道长已知他有惊无险却还是不安,在月明之夜又卜了一卦,竟是柳暗花明。
但将军归来之时却已然入了冬。滴水如冰的寒风中,将军纵马直冲至山顶。到了,竟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观门口拥着几个穿绫着锦的人,几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发着牢骚:“你看这道长一月只算三卦,说是不敢妄测天机也就罢了,可如今却连一卦也不愿算了,唉!”
将军略看了一眼也不甚在意地便进了观。将军推开房门,一股温暖清淡的檀香味扑面。烟雾缭绕中道长一如从前的仙风道骨,只是看着清减了些,道长遥遥一笑,霎那间霁月清风。
这棋局我一直为你留着。将军也笑,笑得温润如玉。
山里寒风愈吹愈烈,甚至燃着火炉的夜里也给冻醒了几回。清早开门时才发现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刺骨的寒冷逼得人不敢出门,将军至道长房里下棋品茶,谈古论今,倒是很快地消磨了几日。那雪于三日后的午后才停,至夜里,漆黑的夜幕上竟升了一轮明月。
小童说山上的梅花开了,不如趁此月夜踏雪寻梅?
将军在屋里闷了几日,便点头答应。两人饭后都添了衣裳才出屋。
屋外积雪深厚,至深时竟到膝盖。道长一时不察,竟滑了一跤,将军赶紧上前扶住。
疏松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两双脚印渐行渐远。
果然,大大小小数十株曲折婉转的梅树枝上都绽满了雪白妖娆的花朵,寒风袭来,带着寒凉的馨香。
道长略走得快了些,走在了将军的前面。满月澄澈的光华倾洒,映着地上皑皑的白雪,灼灼明亮,竟如白日。前方那条身影在这样的天地之间恍若谪仙。
他默默望着他的身影,却忽然想拥有只有他一人的天长地久。
道长自顾自地走着,走近开得绚烂的一枝梅花便伸手去折,可手指已冻的冰凉麻木,使不上力。将军见状上前使劲一折便折下一枝来递到他手里。四目相对,目光交接,一时间似乎都被吸引到了对方眼里,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将军又上前,两人之间再无一寸距离,感受着对方喷薄的气息,将军缓缓展开双臂将道长拥入怀里。
是夜,美景佳期,月圆花好。
将军这次回来颇清闲了一阵子。每日去大殿跪拜烧香,与道长悟道论禅,或是一同在方寸大小的棋盘上,遥指天下。将军有时会觉得那一夜的温存恍惚只是黄粱一梦:自那夜后,俩人之间非但没有更加拉近,反而却隐有疏远。
道长每日除了修行,只在他提出要求时才同他见上一面或是手谈一局冷淡得近乎绝情。将军日日看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心痛如绞却无力挽回。
那一日傍晚,道长刚从大殿归来便正巧被他堵在了卧房门口。
道长面上是一贯的清清淡淡,看得将军揪心。将军原以为他与别人终究不是一样的。
道长道:“我今日累了,你也早些歇着吧”说罢便转身进屋。
将军一时愠怒,顺手便抓住了道长的手腕,手里是嶙峋突兀的骨头,平日里藏在宽大的衣袖里倒看不出来。将军心惊,他如何就消减成这样?
他不费力气就将道长推搡进屋,而后关了房门。
“我记得你明明每餐都吃的,怎么就瘦成了这个样子?”将军将他搂入怀里,低声呢喃。道长不语,只疲累地闭了眼。将军看着他平和的眉眼,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去…………
这一次直至东方将曙才肯罢休,将军一直拥着他,不曾放手。将军睡了过去。道长伸出冰凉的指细细描摹着将军深邃的睡颜,良久,一声叹息落地,随铜炉里燃着的袅袅檀香静静消散。
你看,一个方外之人,一个红尘俗人,就那样简单地,自然而然地,慌了心,动了情。
将军只道两情相悦,道长却是思绪万千。
风烟四起,兵戈不断的乱世,脉脉的温情被一封熟悉的邸报终结。北方有大乱!
将军拿到信的那一瞬想的竟然不是紧急的军情而是不自觉的看向坐自己对面的道长。道长低垂了眉眼,一贯的波澜不惊。
将军深深看了他半晌后用故作轻松的语气对他道:“我很快便会回来”。他转到他身边,狠狠地抱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大步向外走去。
木门吱哑一声而后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道长还坐在原地,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脑子里那一声清晰的吱哑声似是刚落,可屋内分明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夜晚,月华如霜,皓月千里。道长立于道观门前,身后是一道料峭单薄的身影。万籁俱寂,愈发显得这诺大的三清观清冷空旷。
将军一路疾驰,日夜不停地赶到了战场,未及歇便一扯地图研究起战术来。手下的兵将调笑:“将军如此着急是与佳人有约耶?”
将军望着摇曳的灯火浅浅一笑。
可,这次的敌人相当棘手。上一战的为难是涉及其中的势力关系,而这一次面对的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有备而来的敌方,看气势,竟是势在必得。
道长每隔十日便为他算上一卦,虽知他战事吃紧,可起码他人无危险。如此,已转至了夏日。
近来的卦象一次比一次不祥。道长已感到将军的倾颓之势。那一夜,他站在道观门前,望着那条通往山下千曲百折的小路望了一夜。东方泛出鱼肚白时终于做了决定。
那夜之后,他渐渐疏离他,表面上的自己看着古井无波,可谁知他心里的惊涛骇浪?他却是真的放不下。自那日起,他便明白自己再也逃不了了,放不下了。
道长交代了小童一些事,打点了简单的行囊就上了路。
事实与他所料不差。他赶到时,将军的军队已被敌方三面包抄,再被困个几日,恐怕再也不能见到那人,那人。
道长思索良久,寻到了对策。道长虽因将军破了情戒,可他毕竟还是道士,毕竟有那么多年的修行。
那晚,天色乌黑如泼墨,道长只身潜在敌军兵力最薄弱的一块,就地画阵,以己之血为祀,这阵原是用来对付力之不敌的山精鬼怪的,是同归于尽之举。道长看着眼前奔走哭嚎,绝望恐惧的士兵却坠了泪。他是不妄生杀的修道之人,此时他却亲手害了那么多的性命。他忽然又想起那日与他分别的情景,自己甚至都还没与他道个别。
将军被困多日,兵困马乏,粮草不足。已有不少士兵放弃了希望。这一晚,陷在绝望里的众人却突然看见某一处起了亮光,厮杀悲呼之声凄厉不绝,已无路可走的士兵似有重新燃起了希望,一个个怒目圆睁,豪气冲天地朝火光出涌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竟被他们误打误撞冲出了一条路。
死里逃生的士兵与其余士兵汇合,重整旗鼓,一时士气高昂,竟一举溃散了敌方大军,然后分部包抄!
一战结束,有人思索,那晚前来应援的是何人呢?回那地查去,只余三尺焦黑余烬。没有一点线索。
将军乘胜追击,终于在入冬之时横扫千里,平了边境。
事情完结当夜,将军立即纵马星夜急驰。不眠不休,半月的路程十日赶到。
他在上山的途中天上忽然落了雪花,晃晃悠悠,飘飘洒洒。他想起了那个有花,有月,有雪,还有他的那个夜晚。他至观门前轻轻叩门,平日上百斤的兵器舞得虎虎生风的手此时竟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门缓缓打开,是观里相熟的小童。小童看是他忙让进门。
“道长他……此时安歇了吗?”
小童一怔方才缓缓道:“道长他说,他不想见你”。
正大步向前走的他突然顿住,喃喃道:“他是生气了吗?怪我现在才回来?”
小童战战兢兢立在一旁,不敢言语。
他不见他,他便一直等。每日都等在道观大门前,他等着那个人不紧不慢地走出,云淡风轻地跟他说:“进来吧”。
可是他一连等了月余方才觉不对。他如一头发狂的凶兽闯进道观,一直来到了他房间。他缓缓推开门,那门照旧地吱哑一声,一如他那日离去。可是,此时屋内并无一人。闻讯赶来的小童看着他骇人的面色哆哆嗦嗦道:“将军,道长他……他其实是去远游了……”
“那他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不……,不知……”
他忽然泄了气似的,颓然蹲在了地上。其实你心里并没我的吧,所以你对我才那样冷淡?你去云游是只为了避开我吗?
无解,无解。
将军摹了他的像,托人四处找寻。而他本人却日日等在道观门前,等着那个人,等着那个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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