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家的小公主

　　卫巍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答，却抚摸着她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怎么，你想她了？”

　　卫姻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几分想念，她一向是冷淡的性子，从前世就如此，连乖巧和柔顺里也带有做作的成分。

　　她更是很少想到柔妃，虽然有时候也想见一见她，看看她是否老了，是否还是她印象中那个刚强决断的贵妇——仅仅出于好奇心理。

　　她清楚自己这时该如何表现：卫姻垂下头，默不作声。

　　卫巍在她肩上轻轻拍着，“姻儿，你虽不是为父的亲生女儿，我总将你当至亲一样看待。”

　　他沉吟片刻，“至于柔妃……你既已来此，此生再想回宫也难了。”

　　他凝视着卫姻的容颜，但见她眸中仍一片沉静，她轻声道：“女儿明白，女儿从无恋慕荣华富贵之心，何况在父亲这里衣食无忧，平易安乐，女儿已心满意足。”

　　哪有儿女不思念双亲的，恐怕是佯作坚强，心中仍不免伤怀罢……卫巍默然，旋即笑道：“我倒忘了，此番回来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他翻箱倒柜地找寻了片刻，掏出一件完整的黑狐皮来，“这是西北盛产的黑狐，为父亲自猎的，趁新鲜剥下来，又快马加鞭地运回，做成衣裳最保暖不过。”

　　衣料倒是很有光泽，不过皮草这样东西，除非瘦到皮包骨头，穿起来总跟头熊一般。白的还好说点，北极熊尚有几分可爱，可是颜色这样黑，简直是一头粗笨的黑熊了。

　　外头难看不说，若是在屋里穿，本来冷了要生炭盆，反而觉得热了，其实不怎么实用。

　　卫姻没有蹙眉，反粲然一笑，“多谢父亲。”

　　她欢天喜地地抱着那头狐皮出去，临跨过门槛，却倏然回头，迟疑着问道：“父亲，女儿可否问您一件事？”

　　卫巍正在烛光下将一沓兵法心要归置齐整，闻言柔和地抬头，“你说。”

　　“当初柔妃将女儿送来，父亲缘何二话不说地接纳，这些年又对女儿这样好，其中有什么缘故吗？”

　　她认真的模样似极了柔妃。

　　卫巍脸上恍惚了一瞬——也许是烛火幽暗的投影。这一刹那，卫姻几乎以为他忍不住将真相和盘托出。

　　然而他只是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柔妃娘娘曾与我有恩，若无她相助，我这个将军也是做不成的。”

　　他觉得牙齿酸乏得厉害，但其实这话不假：他这份功绩本就是为了那人去挣的，哪怕如今无缘重聚，他永忘不了最初，自己何等喜欢一个人，以后再不会有那样的感受了。

　　卫姻回到房中，正待宽衣就寝，就见翠翘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字条呈上来，说是二门上的小厮送过来的。

　　卫姻阅毕，脸上显出稀有的怔忪。

　　翠翘颇不自安，“上头写了什么？”字条整整齐齐地折成几叠，她自然不敢先行拆阅。

　　卫姻却微笑起来，“是大哥写的，他怕云姨娘母女进门，父亲会因此冷落我，劝我不要放在心上，万事皆有他在。”

　　翠翘舒了一口气，“大少爷倒是真关心小姐。”

　　卫姻恍惚忆起有一回，卫娆生了病——她那时不过是个小毛孩子，娄氏命她侍弄汤药，孰料那汤盏太烫，卫姻不小心打翻了，溅了一星半点在卫娆身上，她便哇哇大哭起来——虽然并没有怎样，可是娄氏为此大怒，罚她去祠堂里跪着。

　　她一个人瑟缩着身子，看着天色一分分黑下来，凄凄黯黯的夜，她茫无焦距地看着祠堂中的牌位，她不信鬼神，可是无端地觉得害怕——也许在一个小孩子的眼中，这世界本就充满危险，何况她当时还饿着肚子。

　　不知何时，卫照竟也跪在她身边。他是那样倔强的人，不肯向娄氏讨饶，只好直直地跪下，陪卫姻一同受罚。

　　卫姻那时对他无比感激，虽然处境并未好转，可是多一个人，她的苦痛得到分担，不那么难受了。

　　卫照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仿佛只有他们相依为伴的两个人，却什么也不必怕。

　　卫姻快乐得身上一阵战栗，暖流从心间划过，竟顽强地撑过了一晚。还是老太太不忍见孙儿受苦，派人将他们接出去，娄氏才没有话说。

　　许多涓滴细事，凝聚成难以消弭的回忆，在脑中徘徊不去。卫姻的脸色被烛火的红光映照着，愈显出轮廓的秀美。

　　她轻轻伸手，将那张字条在烛台上点燃，看着它一寸一寸地烧成灰烬。

　　若她永远是卫家的女儿，有这一层名分的桎梏，她永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除非她回到宫中，重回公主的身份，她才能堂堂正正地做出尝试，不至于毫无希望地将心事埋葬。

　　若连试也不试，她绝不肯甘心。

　　次日一早，卫姻梳洗过后，就命翠翘抱着那张狐皮，跟她一起去向老太太请安。

　　出乎她意料的是，云姨娘和徐姨娘竟已先过来了——她们当然也没有忘记将孩子带过来。

　　徐姨娘没有别的本事，循规蹈矩这一样做得最好，卫姻也不稀奇；奇怪的是云玉容竟也起了个大早，卫姻还以为她会同卫巍多温存一番呢，看来是她想多了。

　　老太太见了她只淡笑，“姻丫头也来了，今儿我这里多热闹。”

　　老太太对她一向有些不冷不热——当年的事她虽不清楚实情，不过人总是越老越精，恐怕她隐隐猜出几分，怀疑卫姻并非这一支的血脉。

　　既然不是自己骨肉，当然用不着太费精神。

　　卫姻装作感受不到这份冷淡，仍亲热地笑道：“父亲从西北带了礼品回来，孙女想着这样东西自己用不着，给祖母倒是正合适，便一早带过来了。”

　　翠翘将狐皮呈上去，老太太用粗糙的老手里里外外摸了一道，眼里明明有喜欢之意，却板着脸孔：“料子是不错，做衣裳也好，你为何不要？”

　　“料子是好，就是颜色太沉重了点。”卫姻抿嘴一笑，“祖母也知道，孙女到底年轻爱俏，喜欢鲜亮的颜色，这衣裳再好，我也舍不得穿出去的。”

　　加点技巧的邀宠，总比单纯的献媚好得多。

　　卫姻又道：“可是正合祖母穿，又气派，又大方，眼看着秋深了，祖母您老人家畏寒，穿上这个，在园子里逛个十几圈都不冷呢。”

　　众人都笑起来，老太太身边的张妈妈亦笑道：“花儿叶子都掉了，园子里一排排树都光秃秃的，有什么风景可看？”于是不露声色地将狐皮捧进里屋。

　　眼看气氛活络了些，卫妙却有些酸溜溜的，“父亲真是偏疼二妹妹，巴巴地从西北回来，就只给你带了狐皮，我们都只是些脂粉钗环俗气物件，听说大哥还送了虎皮与你，是也不是？一样都是姊妹女儿，怎么分别这样大呢？”

　　卫姻道：“说起这个我倒要笑呢，前儿才跟她们说起，说这回得的不是狐皮，就是虎皮，敢情战场上捞来的就是这样？若真如此，明儿岂不是要剥人皮回来了……”

　　老太太嗔道：“小孩子家家，别说这些唬人的话，不吉利！”

　　卫姻不觉抚掌，“都是大姊姊招的，不然谁爱说这个，大姊姊若喜欢，那虎皮你只管拿去，做了衣裳也让我们瞧瞧，倒真是不同寻常呢。”

　　的确是不敢想象的场景。卫妙嫌恶地一撇嘴，“我才不要那个，谁爱留留着。”

　　卫嫣本来安静地在一旁聆听，这会子便露出恬和的微笑，“这些皮料说起来稀奇，我们那儿倒是常有的，随便往那野地里一走，见了虎狼狍子什么的，还以为是毛皮成了精在动呢！”

　　众人哄然大笑。卫姻也佩服起这女孩子的本领来，论起来，卫嫣的地位最为尴尬，人人都知道她是跟着母亲过来的拖油瓶，心里本来先看轻了一层。

　　她若是处处做小伏低，胆怯谨慎，众人也不会因此瞧得起她，反而因此增了轻蔑；可她举止自若，态度大方，浑然当自己是卫家的正经主子小姐，别人反倒不好拿她怎么样了。

　　卫妙当然不肯为她的笑话增添热闹，仍抓住先头话题不放，“父亲果然心疼二妹妹，不合适也要送你，祖母反而得不着呢！”

　　她为了嘴上取巧，不惜毁谤自己父亲的孝心。

　　老太太并不因她的打抱不平而高兴，反而轻轻嗽了一声，暗道这女孩子不晓事。

　　卫姻和善地笑着，“大姐怎么不想想，父亲特意如此为之，其实是知道我会孝敬祖母，让我有借花献佛的机会，毕竟比起常年在外奔波的父亲，我们才是享受祖母照拂最多的人，不是么？”

　　卫妙张口结舌，老太太对卫姻的印象却大为改观，想还是她的口齿厉害，起码令人听着舒服。

　　卫老太太高兴之余，正要说一两句褒扬的话，就见娄氏领着卫娆冉冉而来。她手上牵着的小姑娘仿佛还未睡醒，眼皮仍耷拉着，半睁半闭。

　　娄氏却细细匀过面，脸上脂粉停匀，精神饱满，看样子竟似要大干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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