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家的小公主

　　徐姨娘哀哀道：“你不曾听见说么？孩子都比你差不了几岁，感情养在外头已经十来年了，这不是活生生的例么？到时候进了门，把你父亲搅得三迷五道的，哪还有咱们娘俩的位置？”

　　卫妙反不好再说什么。不过她深知徐姨娘的性子，嘴上埋怨的多，究竟不曾落到实处。若非她肯安分，娄氏也容不得她许多年了。

　　何况那人真要进来，她们又哪里拦得住。

　　卫妙想了想，因道：“娘您别担心，还轮不到咱们着急呢！”

　　她伸出一根葱白的玉指，朝东院指了指。徐姨娘立刻会意，想到娄氏也不是心胸宽广的人物，心下反而生出坐山观虎斗的快感。

　　次日起床后，众人都恹恹的没有精神，吃饭更没有胃口。

　　唯独卫姻睡得十分充实：横竖这件事与她没有利害关系，她名义上虽是卫家的女儿，实际上到底隔了一层，她一点也不觊觎卫家的家产，更不指望多得一分嫁妆——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嫁人。

　　这种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晌午，晚间的发困这时候便体现出来，她们一群姊妹都在娄氏屋里学着做针线，卫姻看到卫妙的头一垂一垂，眼睛也眯细了。好几次她都替她担心，恐怕那细锐的针尖会戳到手上去。

　　还是伺候卫娆的丫鬟香桃冲进来嚷道：“老爷回来了！”

　　她好吃，所以身边的丫鬟都用食物取名。她喜欢吃水果，所以水果用得最多。

　　众人皆从盹中惊醒，卫妙的针果然戳到指头。她低低地“啊”一声，轻快地将一粒血珠子抿去。

　　卫娆立刻起身，“我们过去看看。”

　　她仗着身为嫡女的骄傲，很有几分揭竿起义的架势。

　　卫姻温柔地扯了扯她的衣襟，“娆妹妹，父亲还没叫人呢，还是不要冒冒失失过去打扰。”

　　她语气虽然和蔼，在卫娆看来却是倚老卖老的姿态。

　　卫娆生平最吃不得教训的，当即便要发作，岂料卫妙这回却与卫姻站到同一战线上，“三妹妹，咱们还是谨慎些，别叫人笑话失了规矩。”

　　这里头最紧张的就属她，难为她还能心平气和——到底年纪大些，知道分寸。

　　再胆大的人也得拉两个做伴的，卫娆只得恹恹地坐下去。

　　沙漏里的沙仿佛叫胶水糊住了一般，流动得十分缓慢。屋子里的气氛也异样凝滞，仿佛山雨欲来，总是格外闷热潮湿。

　　看样子这场雨还要下几天了。

　　千盼万盼，总算盼来了音信。

　　香桃再进来时，那语调是十分欢喜的，“老爷让几位小姐去大厅见客呢！”

　　真正尖峰时刻，三人反显得格外镇定，几乎同时款款站起来。卫妙端正了一下发髻，确保自己能以最端庄妍丽的面目出现；卫娆则仔细地查验裙摆，唯恐上头有什么污渍。

　　卫姻见她们如此作态，心里也痒痒的起来，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照镜子——她倒不惧怕外人的眼光，可是忆起昨儿卫照说她圆润了不少，难免有些不痛快。

　　她悄悄扭转身，用五指在双颊上量了量，凭着那良好的触感，她知道自己的下巴仍生得很纤巧——既没有变大，也没有变方。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情也好转起来。

　　几位姑娘在仆人引导下，袅袅来到客厅之中，一个个的姿态真是端方极了！

　　她们向卫巍及娄氏行了礼，才极有规矩地站成一排，才开始悄悄打量新来的远客。

　　卫姻先望向卫照，只见他神色冷淡，不发一语，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在外人面前他一贯是这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也许是幼时失母的缘故，性子难免阴郁些。

　　唯独对着卫姻，他的表情才会变得生动，不那么像个死人。

　　那也许因为他真心以为卫姻是他的胞妹。

　　卫姻叹一口气，这才将目光转向新来的稀客。

　　那是一对容貌不俗的母女，女儿看着总只十岁上下，一张讨喜的圆脸，长而有神的眼睛，鼻梁是中原人少有的挺直，配上那微微嘟起的花瓣般的小嘴，的确漂亮可爱。

　　或许在这个程度上还要加深一些，卫姻只能想到一个词：adorable。

　　那母亲看着也格外年轻，若非一早知道，旁人绝想不到她女儿已这般大了，可见她有一套精于保养的功夫。

　　尤其难得的是她的容貌绝不艳俗，亦未过分修饰，浅浅淡淡，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却透出十足风韵。

　　众人心下难免不是滋味：本以为会见到一个狐媚祸水，还可以在道德上取得领先地位，占去舆论优势；岂料却是这样一个清纯佳人，看似人畜无害，如此一来，想打倒她的难度便增加了。

　　翠翘小声道：“奇怪，这人跟小姐长得有几分相似呢。”

　　卫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翠翘连忙噤声。

　　卫姻心中却也惊疑不定，不是因为这张脸像她，而是她突然忆起宫中柔妃的面容：虽只见了一面，柔妃的风采气度已令人无法忘却。

　　这名女子，无疑更近乎柔妃。

　　此前她已自报过家门，见卫姻她们出来，便又耐着性子重述了一遍。

　　原来她是云州人士，姓云，名玉容（卫姻不禁腹诽：这几个字真是连名带姓都玛丽苏爆表，而且读着十分拗口，难为怎么想出来的）。云玉容与卫巍在边关相识，两人情意笃好，所以这回带着她进家门。

　　娄氏打起精神，露出十二分笑意，“果然如此，倒真是一段佳话。”又似喜似嗔地看着卫巍，“可是老爷也不早说，让妹妹流落在外许久，也可怜孩子受累。”

　　她饱含同情地走到那小姑娘身前，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揉着，好显得自己宽宏大量，慈悲为怀。

　　云玉容本来始终含着矜持的笑容，这会子便道：“夫人误会了，我与老爷相识不过数月之久，这孩子也并非老爷的骨肉。”

　　娄氏愣住了，徐姨娘和几个女孩子也都齐齐望着她。

　　云玉容镇定自若，“不敢欺瞒夫人，妾本是再嫁之身，先夫已于战乱中离世，只余此女。妾孤身养育，不胜艰辛，幸得侯爷相助，使孤女寡母有托。妾不辞貌陋，原奉箕帚洒扫之职，还请夫人相宥。”

　　观其谈吐，绝非粗俗鄙陋之辈。娄氏想说什么，卫巍却已温然执起云玉容的手，“你放心，我既已答应照拂你们，自会将嫣儿当做亲生女儿看待，不会有人欺负你们半分。”

　　云玉容泪盈于睫，眼里尽是缱绻情意。

　　场面一时变得十分尴尬，众人都觉得自己变作电灯泡，徒然照亮这一对活该烧死的男女。

　　徐姨娘从头到尾不敢说一句话，卫妙察言观色，知道势不可挡，索性站出来道：“这位便是嫣妹妹吗？真好，咱们姊妹又要热闹了。”

　　她面上满是盈盈笑意，浓重到可以让人忽略她眼底的冷芒。

　　这一语似提醒了卫巍，遂吩咐道：“将永旭堂收拾出来，预备云姨娘母女住下。”

　　又向着云玉容道：“总得会儿功夫收拾，你且往我书房里坐坐，至于嫣儿，让她们姊妹们顽去。”

　　女子的温柔是软化男儿心肠的最佳利器。云玉容笑容清浅地应道：“是。”便随着卫巍离去。

　　她倒是很知道礼数，临走时还庄重地向娄氏行了一礼。可惜这一举动并未消除娄氏的怒火，但看她憋得铁青的脸色，就知道她心中着实不快。

　　卫娆怯怯地唤道：“娘……”

　　娄氏不肯理她，而是横目向徐姨娘一扫。徐姨娘会意，忙屁颠屁颠地跟上去。

　　卫妙叹道：“母亲和徐姨娘还得去吩咐人收拾屋子呢，咱们也散了吧。”

　　她和卫娆走在前头，便将卫嫣撇在后边。她像一只孤单的小兽趔趄不定，“大姊姊……”

　　卫妙方才当着人那般亲热，这会子见卫巍走了，便不肯假以辞色，任凭卫嫣在后头千呼万唤，她总不回头。

　　看来只有她来做这个好人。卫姻命翠翘将她叫过来，“嫣妹妹，去我屋里坐坐吧。”

　　卫嫣自然无不同意，她眼中蓄满感激的泪水，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令卫姻很怀疑这女孩子到底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过于出众。

　　仓促中，她发觉自己忘了留意卫照的神态。父亲纳了新宠，其实他大约不会高兴罢，尤其应该为地底下的王氏不值得。

　　她装作不经意地回头，卫照果然已悄悄溜出去了。

　　领卫嫣来到自己房中，卫姻请她坐下，吩咐侍女泡了茶来，又取了果品糕点等物，供她当零嘴儿享用。

　　卫嫣吃得极欢，看来云玉容的话不假，她们娘俩这些年的日子的确不好过。

　　序齿论年庚，卫姻才知她只比自己小一岁。卫嫣欢快地笑道：“大一岁也是姐姐，以后我便唤你二姐姐了。”

　　真是古怪的亲热。

　　卫姻道：“你本名就叫嫣儿吗？”

　　卫嫣咬了一块糕，利落地答道：“不是。嫣字是父亲为我取的名。”

　　“那么你原来的名姓呢？”

　　卫嫣嘴角还沾着糕饼的碎屑，却朝她嫣然一笑，“从前有什么要紧呢？从今以后，我就是卫府的女儿，这个谁都改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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