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家的小公主

　　卫姻本不该失态的，可是她偏偏失态了。

　　跪下去的时候，她的手肘撞到了桌脚，一个彩绘花樽没有站稳，滴溜溜滚落下来，裂成无数瓣碎片。

　　娄氏慌了神，小声喝道：“怎么回事？圣上面前，也这样慌手慌脚的！”

　　娄昭仪忙笑着，“小物件而已，摔了就摔了，碎碎平安么，没准还是吉兆。”

　　延庆帝的脸色却如岩石般坚冷，“你很紧张？”

　　卫姻迅捷地抬头，“圣上乃真龙天子降世，不怒自威，臣女卑弱，自然紧张。”

　　“你倒很会奉承，”延庆帝哼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姓卫，单名一个姻字。”卫姻这会儿的态度倒是泰然自若。

　　“可是姻缘的姻？这个字虽好，意思太直白了，不显含蓄之美，可见武威侯是个卤人，不会起名字。”

　　没有文化还真当不了皇帝，连一个字也要细细刨根究底。

　　“女子毕生所求无非许得良人，家父哪怕不精文墨，爱女之心不减。这个字虽简单，其中饱含了无数美好祝愿，臣女很喜欢。”

　　她这般当着皇帝的面振振有词，看得娄氏都捏一把汗。她自己惹恼皇帝不要紧，若是带累全家，娄氏连杀了她的心都有。

　　“你这样卫护你父亲。”延庆帝凝视着她。

　　“养育之恩大于天，臣女敬服陛下，也敬重父亲，所谓天地君亲师，臣女皆不敢轻慢。”

　　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有着菡萏初开的美貌，算不上十分艳烈，那一股清新之色却足以沁人心脾。

　　延庆帝看着柔妃，“这孩子很有气性，很像年轻时候的你，连容貌都有几分相似。”

　　柔妃正踌躇如何作答，卫姻不卑不亢地说：“娘娘仙姿玉骨，能似得娘娘，是臣女之福。”

　　“这孩子真个会说话，朕也喜欢。”延庆帝笑道，“尔名虽好，朕再赐你一号何如？”

　　卫姻恭敬地拜倒在地，聆听圣谕。

　　延庆帝闲闲吩咐身旁的内宦，“传旨下去，武安侯之女卫姻深得朕心，着封为正二品县主，封号长安。”

　　内宦一惊，却不敢质询，只应道：“是。”却悄悄拿眼刀扫视了卫姻一下，想这小姑娘貌不惊人，竟这样有手段，真是不容小觑。

　　延庆帝语出惊人，众人都瞠目结舌。不过皇帝的性子喜怒无常，喜欢谁、抬举谁都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没准哪日就落下来了，众人也不好说什么。

　　娄昭仪先反应过来，“臣妾代侄女谢过陛下。”

　　延庆帝扰乱一池春水便想走人，他握了握娄昭仪的肩膀，“朕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

　　又看着卫姻，“朕赐你的封号与地域无关，惟愿你一生喜乐顺遂，长久地平安下去，你可不要辜负朕的一番心意。”

　　然后他便走了。

　　娄氏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平复过来，她和卫娆齐齐张着嘴，好像化作了两块石头。

　　柔妃艳如桃李的面庞此刻冷若霜雪，“昭仪妹妹，我想请长安县主去甘泉宫小聚，不知可否？”

　　她不问娄氏，只问娄昭仪，可见她并未把武安侯夫人放在眼里。

　　娄昭仪摸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莫非陛下太过厚爱，惹恼了柔妃——不过跟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吃醋呢？

　　柔妃看出她的不安，冷笑道：“妹妹放心，我只想和贵侄女说几句话，并无恶意。”

　　娄昭仪不敢拒绝，眼睁睁地由着她将人带走。

　　甘泉宫的布置比玉芙宫更奢华十分，可见柔妃宠遇殊深。不过她到底是育有皇子的人，位分亦尊，如此布置也在情理之中。

　　才一进去，柔妃就屏退诸人，关上门向卫姻道：“方才的事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明明在陛下面前对答如流，又怎会因紧张而碰落东西？分明是故意引起陛下注意。”

　　卫姻柔婉地说：“娘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娘娘万金之体，臣女在您面前怎敢砌词狡辩呢？”

　　柔妃气得倒仰，“你胆子倒大，敢在皇帝面前弄鬼！索性你是个小孩子，陛下不跟你计较，不然他真生气起来，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么？”

　　卫姻泰然自若，“论起胆大，臣女怎及得过娘娘？娘娘昔年暗度陈仓，蒙蔽圣听，那才叫刚强果决、运筹帷幄哩！”

　　柔妃的脸色越发难看。怪道都说生女似娘亲，瞧这孩子，不仅模样似她，连性子也像，不止嘴上不肯让人，性气一发作起来，可管不了谁不高兴。

　　她初进宫的时候性子颇厉害，时常跟人怄气，后来吃多了苦头，才渐渐圆转了些。

　　卫姻却已比她那时强得多了，至少她懂得遮蔽自己的脸色。

　　柔妃想起自己为人母的不足，脸上渐渐柔和了些，“你是不是还记恨我？记恨我一出世就将你送出宫外？可我也是没法子，你弟弟病得那样厉害，我总得保全他。何况宫里你也瞧见了，哪一个是真正快活的，连我走到如今的地位，也还是步步掣肘，唯恐祸事降临。你一个女孩子，身不由主的，将来套上皇家的枷锁，还不知如何自处呢。反不及宫外自在，卫将军的为人本宫知道，他必不会亏待了你……”

　　卫姻敏锐地瞟了她一眼。

　　这女孩子真是太聪明了。

　　柔妃恐怕她生疑，忙道：“卫将军与我是旧识，昔年受过本宫父亲的恩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本宫这点嘱托，他还是肯照办的，何况本宫也没少与他银子，不然你以为卫家的富贵从何处来？这都是为了你呀。”

　　卫姻便不说话。

　　柔妃见她沉默，咦道：“怎么，你在卫家过得不好么？”

　　卫家……卫姻又想起幼时，那样荏弱无助的生命，在继母娄氏手底下讨生活，说不出的不如意，不止身体上的折磨，连心灵也无处承当，因为看不见尽头，在充满灰暗的生命里，只有一个卫照与她相依相伴。

　　她未有过真正的母亲，只有一个真正的哥哥。

　　柔妃也猜出一些，叹道：“也罢，总算你为自己挣来一个长安县主的名分，比京中的贵女高出一大截，以后没有人敢小觑你。武安侯夫人在你的婚事上想来也不敢做手脚，你要嫁得好却容易多了。”

　　也许柔妃以为她方才在延庆帝面前说的是实话，她所求的无非是一门好亲事。可见她不懂得卫姻。

　　这很正常，自己虽然是她的亲生女儿，多年不见，再深的血缘也淡漠了。

　　旁边的白瓷碗碟里摆着各色果品，卫姻默默地剥一颗橘子吃了，忽道：“我想看一看九皇子，可以么？”

　　贺昭住在东边暖阁里。

　　柔妃引着卫姻进去，见青色的纱帐内，贺昭卧在厚重的大床之中，身上覆着层层锦被。少年面色泛着病态的嫣红，两眼紧紧闭着，额上还敷着一块浸湿的纱巾。

　　好比卫姻同柔妃的相像，贺昭的容颜似极了延庆帝，只是比之延庆帝的刚毅冷清，贺昭的轮廓更多了一份柔和，使他的五官显出女孩子般的秀气，让人莫名地想与之亲近。

　　柔妃轻声道：“这两日烧退了些，看着不那么吓人，前几天真叫烧得厉害，太医进出甘泉宫不绝，我也几日没有合眼。”

　　卫姻沉默着，“皇帝陛下有来看过么？”

　　“看自然看过，不过陛下的儿女众多，自然不会只顾着这一个。就连你娘我得宠，也不过比那许多失宠的嫔妃好上一些罢了，宫中生活不易，陛下更非专情之人，唯有忖度其脸色行事，日子久了，觉得自己脸上硬得发酸，连皱纹都没空生出来。”

　　柔妃疲倦地抚着脸颊，笑容里带上一份苦涩，但就连苦涩都像浮于面上，并非出自心里。

　　宫里过惯了，所有的情绪都似出于伪装，分不清真心与假意。

　　卫姻轻轻道：“其实娘娘并非深谙佛理之人，何以当初那法师一提，娘娘就信之不移？”

　　“等你以后成了母亲，你才会明白本宫的感受，没有哪个母亲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孩子受苦。即便当时本宫不十分相信，也唯有这条路可走，尽力保全昭儿的性命，我总要试一试。何况如今后悔已晚，再抖搂出来，便是欺君大罪，倒不如就此了了，让往事随烟散去，方可四下皆安。”

　　似是为了劝慰她，柔妃道：“那大师的话想必真有些道理，你且瞧着，昭儿虽然多病多灾，不是好歹撑到今日了么？若当日未行此计，还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这么说，不是为了让卫姻相信，只怕更是为了让自己相信。走上绝路的人，明知道倒退一步即是悬崖，就只能逼着自己破釜沉舟地向前。

　　床上的贺昭忽然轻轻咳了两声，一只手臂从锦被里伸出来，垂到地面上。

　　卫姻慢慢走过去，替他将被子掖好，免得受凉。

　　她坐在床边，凝视着贺昭的面容，心中有一点稀有的温情，也只是一点。

　　贺昭微微张开的嘴里呢喃了一句，卫姻侧耳听了一听，依稀辨出是“母妃”。她淡淡转首，“柔妃娘娘，九皇子在唤您呢。”

　　柔妃三脚两步走过去，抓着贺昭的手，脸上又是心疼又是焦急，“昭儿，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卫姻在一边站着，深切地感知到这才是真正的母子，在血缘中注入了温情的脉络，非止于出身。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外人。

　　她与柔妃、与贺昭，都只是平静岁月中淡漠的剪影，虽有交集，却无真意。

　　母女不似母女、姊弟不似姊弟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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