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和傻丫

　　沧水河涓涓，每年七八月就开始涨水。

　　河东的村民认为是对岸的河妖在作祟，每逢灾年必献童女给河妖以祈求方圆四百余里平安。

　　那一年，是个大灾年，沧水河大肆泛滥。选中的女孩，叫傻丫，住在河东。七八岁的样子，头发又稀又黄，逢人便笑。

　　傻丫襁褓期生了场大病，十里八乡最好的郎中都看过了，只能摇头。命硬的傻丫还是挺过来了，只是智力远不及正常孩子。

　　小伙伴叫她傻，她笑；小伙伴往她身上扔泥巴，她还也笑。

　　傻丫穿上红色的衣裳，系上红色的头绳，神婆围绕着她念着听不懂的咒语。一番法事下来，傻丫被叔叔送上了小船。

　　傻丫那个高兴，爹娘在的时候，害怕她笨，会溺水，从未让她接近过水。去年，爹娘出门赶集，说是糟了强盗，从此音信不明。叔叔婶婶一家便要了傻丫家的房子，也给了傻丫一日两顿饭，虽然不是太饱。

　　这年头，水灾旱灾，又连连战事，活下来就不错了。叔叔婶婶家也一大家子要张罗，这不，村长和神婆挑童女的时候，叔叔婶婶引荐，傻丫将多少心惊胆战的家庭拯救与水火。

　　小船慢慢的划着，傻丫趴在船舷玩着水，沁心的凉爽。远处偶有鱼儿蹿上来吐着泡泡。

　　不一会儿，小船划到对岸。叔叔抱起傻丫，村长和神婆开路，一直走到一个幽闭的洞穴。还未进去，便听到洞里传来猛兽可怕的怒吼。

　　村长引燃火把，四人小心翼翼的往里走着，走到洞的最里头，只见一深潭。一具枯骨挡住了去路。只见一巨大的青龙，身上绑着粗大的锁链，从深潭跃起，张开血盆大口怒吼着。

　　巨龙被人类打扰，恼怒不已，一口火焰喷来，村长、神婆和叔叔吓得扔下傻丫，连滚带爬的跑出去。

　　傻丫呆呆的看着巨龙，许久，露出那标志般傻傻的笑容。

　　巨龙诧异的看着面前这小不点，纯真的笑容，宛如一湾清澈见底的小溪，怒意全无。

　　“你不怕我？”巨龙的声音宛如天边闷雷般恢宏。

　　傻丫笑着摇着头，她不知道怕是什么。如果真的要说怕什么，就是怕饿肚子了。

　　来的时候，婶婶于心不忍，塞了两个地瓜，揣傻丫兜里。

　　傻丫掏出一个，自己啃了一口，真甜。将另一个地瓜举起来：“给你。”

　　巨龙笑了。

　　很久以前，也这样送进来一个小姑娘。看到他后，吓得一命呜呼，留下了一堆不能说话的骨头。

　　而这个小丫头，她不怕我，有趣。

　　还可以陪我说话。

　　有多久没有人陪它说话，巨龙也不记得了，大约几百年？上千年？

　　河西荒山的洞穴方圆荒无人烟。小女孩如果自己出去，不是饿死，就是要被猛兽吃掉。就如之前跑出去的几个女孩儿那样。

　　那就，养着吧，养着还能解解闷。

　　巨龙从潭中抛出一条小鱼，傻丫开心的拍着巴掌。

　　巨龙对着小鱼，小心喷出细细的火焰。不一会儿，傻丫就味到了烤鱼的香味。

　　“丫头，快吃吧！”

　　它叫她丫头！不是傻丫！

　　看着傻丫美滋滋的啃着烤鱼，巨龙竟有些得意。

　　日子一天一天这样过着。白天，傻丫用小草编蜻蜓，用泥巴捏动物给巨龙看，夜里，傻丫在洞口抓些萤火虫进来，宛如一颗一颗的星星。很多年前，在天宫的夜晚，大抵也是这样吧。

　　夏天过去，冬天来了。天气转凉，巨龙在洞里燃着火堆给傻丫取暖，任外面风雪交加，这个神秘园却温暖如初春。

　　傻丫慢慢的在长大，开始问为什么。你身上的铁链是什么？

　　悠远的记忆，辉煌的战甲，不计一切的爱情，法网恢恢的天条，还有身上永世不得翻身的枷锁。巨龙只摆摆头，你不懂。

　　傻丫还是笑着，是啊，她不懂的事，太多。不懂爹娘为什么不回，不懂为什么叔叔不再来看她。

　　而巨龙，曾经天翻地覆，没有始终的悲愤，终在这里，化为了寂静。

　　寂静在一个傻丫头天真的笑容中。

　　原来，时间，还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却忘记，时间，从来不会一直温柔。

　　那一天终究来了。

　　洞外传来人类的哭喊声，越来越近。

　　“爹！娘！”傻丫听出来了。

　　是爹爹和娘亲！他们来找她了！就知道不会丢下她！

　　傻丫转身就往外跑。

　　跑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

　　一转身，巨龙用一种不舍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知为什么，傻丫哭了，跑回去抱着巨龙哭了。

　　巨龙低下了头，身上的铁链哗哗的响着。

　　傻丫抱着巨龙的脖子，嘤嘤的说着：“告诉你一件事，你是才我最好的朋友！二蛋不是，小五子不是，你才是！”

　　朋友！巨龙的心里激起了层层的漪澜。

　　朋友？曾经莫过于拿着噬魂剑，刺中它心脏。这个词，早就变成了一种嘲讽。

　　而现在，朋友，就是她有两个地瓜，会分你一个。

　　再见了，我的朋友。

　　傻丫小小的身影向着洞外跑着，边跑边回首挥手：“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这一等，就是十年。

　　傻丫的爹娘确实赶集时遇到了强盗，但是强盗只是关押了他们。乘着官兵剿匪，傻丫的父母逃了出来。傻丫跟着父母回家后，父母一如从前，坚决不让傻丫碰水。只能隔着河岸，遥想在洞穴里度过的两个温暖的春夏秋冬。

　　这一年，傻丫二十岁了。十足的老姑娘了，因为傻，没有人提亲。

　　当媒婆踏入傻丫家门槛的时候，屋檐下的喜鹊叫了一整天。

　　河西家员外的小儿子！有钱人！

　　傻丫的爹娘不相信，仅有这样的美事！

　　据说是算命先生说的，只有河东的傻丫头，才能镇得住河西家员外那烈小子。

　　傻丫只知道，自己马上要去河西了。

　　心里无比的高兴，因为，河的那头，有她最好的朋友。

　　不会骂她傻，不会欺负她，还会变出好吃的烤鱼和温暖的火堆。

　　一位挽起头发的妇人来到妖怪住的洞穴。

　　巨龙恼怒的吼着，准备吓退这不知死活的人类。

　　谁知，妇人微笑着，从兜里拿出两个地瓜。自己吃了一口，另一个高高举起：“给你”。

　　恍如隔世。

　　是她，长这么大了。

　　已出落得婷婷玉立，不变的，是一弯纯净得不带任何世俗的笑容。

　　我最好的朋友。

　　她经常摸过来，带来各种点心，或者是一只竹蜻蜓，或是一袋萤火虫。

　　夜里，萤火虫闪闪，洞穴里仿佛立刻就变成天宫以前的样子。

　　曾经的荡气回肠，怎及此刻的万籁俱静。

　　你在的地方，哪里都是天堂。

　　只是，有些时日，傻丫不来了。

　　发生了什么？若不是捆仙链的束缚，巨龙一定会出去看看究竟。

　　傻丫再来的时候，用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巨龙隐约的看见了她脸上的伤。

　　“怎么了？”

　　傻丫的笑容不在了，眼里汪着泪：“他们说我傻。”

　　巨龙似乎明白了那些他们是哪些，怒火中烧：“那些欺负你的人，都让他们死！”

　　傻丫摇摇头，只是忍不住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着，娘亲说，那是她的夫君，夫君是她的天，天在哪里，她就要在哪里。

　　巨龙折了二百年修行，幻化出一个虚幻的形体。大约就是当年刚刚修炼成仙的样子吧，潭中的倒影里，那个俊朗少年郎。

　　傻丫呆呆的看着眼前一片耀眼的光芒中，走出的男子，美得似画中走下来，身上映着的皎洁光芒，如亘古不变的洁白月光。

　　少年怜惜的用手指擦净傻丫脸上的泪：“有我在，没有人可以欺负你。”

　　如果不是身上那厚重的铁链，怎会知道，他就是龙。傻丫楞楞的看着他，半天说出一个字：“龙？”

　　少年微笑着点头：“我叫落龙溪。”

　　落龙溪，我最好的朋友。

　　什么时候，落龙溪开始感激上苍。

　　若不是那般劫难，怎能明白岁月静好。

　　洞穴外传来一阵骚乱。

　　“那个贱人在里面！”

　　“贱人私通妖孽！”

　　还有更多不堪入耳的话。

　　落龙溪的愤怒化为光芒集成的手里的断水剑。

　　闯入进来的人中，领头的是位极其嚣张的年轻男子，傻丫的丈夫。看着已化为俊朗男子的落龙溪，醋意大发：“傻丫，你命是劳资的。回去劳资再跟你算账！”

　　如闪电般迅速，断水剑已搁在傻丫丈夫的脖子上：“我杀了你！”

　　却看到傻丫一个劲的哭着摇着头。那是她的夫君，娘亲说，夫君是天。

　　断水剑落，丫头，不要看你哭。

　　傻丫的丈夫得意的笑着，拉着傻丫：“跟我回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媳妇！我才是你的夫君！”

　　落龙溪的心开始痛起来，丫头，不要回去。

　　最终却没有说出口，死死的掐着拴住他的铁链，掐得手都出了血。

　　很多天过去了，傻丫没有再来了。

　　落龙溪做了个梦，梦见傻丫被关进猪笼，要被她的婆家人淹死在沧河。

　　被惊醒后，落龙溪坐立不安。又折了两百年的修行，开了天眼。

　　那不是梦，恒河边上，傻丫确实被关进了猪笼。村名们向她砸着烂蔬菜和鸡蛋，手指戳着，口里议论着，这就是偷人的下场。

　　傻丫的夫君一副吊儿郎当得意的模样。啊呸！当年老太爷听什么算命先生的鬼话，娶一傻子，弄死她，就可以和醉红楼的花魁在一起了。

　　缩在猪笼里的傻丫是那样的惊恐不安。

　　落龙溪挣扎着，身上这该死的锁链，再折二百年修行，没有断，再折二百年修行，还是没有断；那就再折二百年修行，我就不信这困仙链没有极限。

　　千年的道行一念陨落，困仙链碎成光亮的浮沫。

　　丫头，你要挺住！

　　落龙溪赶到之时，关着傻丫的猪笼，被扔进了沧河。

　　手里的宝剑一挥，沧河水立刻被劈成两半。冲向岸上看戏的人群，围观人群落荒而逃。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傻丫躺在落龙溪怀里，奄奄一息。

　　四肢钉着竹签，又溺水已久。

　　他们怎能如此狠心！

　　落龙溪的心被狠狠的撕着，如果早一些，如果我早一些来就好了！

　　丫头，你一定不能有事！

　　他用尽全部的法力给傻丫疗着伤。

　　天空上下来一群天神。

　　领头的天将单独降落到落龙溪面前，单膝跪下：“将军！”

　　落龙溪瞟了一眼，昔日的部下。

　　今夕，又是触犯了一道天条吧。

　　“星缘，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将军，你自己要保重！”

　　傻丫醒来的时候，还沉浸在死亡的恐惧中。

　　睁眼的刹那，看到的却是落龙溪。

　　我这是死了？还是在做梦？

　　时间凝固在这一刹那。

　　如果是梦，那就永远都不要醒来吧！

　　落龙溪虚弱至极，幻化出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时间不多了。

　　“丫头，你要好好的活！”

　　傻丫伸手触碰到的都是幻影，越来越淡，到成为泡影。

　　天空中传来落龙溪的声音：“星缘，替我好好照顾丫头！”

　　“落龙溪！”傻丫哭着。

　　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在她哭泣的时候拭干她的泪了。

　　再见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神！

　　很多年后，一位少年步足一个闹过妖怪的洞中。

　　发现里面像奇幻仙境，火种千年不灭，种满了奇异的花朵。

　　一位佝偻的老太太坐在花团中扎着竹蜻蜓。

　　看着俊朗的少年一步一步走进来。

　　时光倒流，似乎很多很多年前。

　　老泪斑驳了视线。

　　少年从怀里掏出两个地瓜。自己咬了一口，将另一个给老太太：“给你！”

　　老太太半宿说不出一句话，记忆冲击而来：“你是……龙？”

　　少年微笑着点头。

　　“还好一切都没有晚。”

　　老太太将头埋得低到尘埃，羞愧自己的老态。

　　少年微笑着挥手，一个闪亮的光环笼罩到老太太身上。

　　那阵光，好美！老太太发现，手上的皱纹没有了。跑到潭水边一照，如花般的面容印在潭水中。

　　那个傻丫回了！

　　“救人一命甚造七级浮屠！没有想到，那次救下你，抵消了曾经犯下的过错！劫数已满！我回了！”少年缓缓的走近，拉起傻丫的手。

　　“谢谢你！我最好的朋友！我的最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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