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鱼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后，田晓跑出教室给白缇同学打热水。

　　我本来想说我去，可没说出口。我都已经站起来了，可最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田晓拿着水杯出门。

　　老肥指了指田晓的座位，转动着脖子示意我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白缇，你好点了没？”，就在我鼓足勇气的一刹那，董小蕾和二哥来了。

　　董小蕾直接坐到田晓的座位上跟白缇同学说话，老肥则皱着眉看着我，眼里尽是鄙视之情。我其实也鄙视自己，鄙视到不忍直视的地步。

　　“没事了，她给我打热水去了。”

　　“好学生，你下午吃的什么呀？”，二哥拼命冲我使眼色。

　　“没什么。”，白缇同学一直低着头。

　　“没事就好，本来王冬我们还想叫你去吃宵夜呢！”，董小蕾边说边冲我摇头。

　　“不去。”，白缇同学一直盯着桌子上那本《飞鸟集》，根本没抬头看董小蕾。

　　我知道，机会没了。

　　我心里更难受了，可一看到白缇同学那张苍白的脸，我估计她应该是真难受，不去吃宵夜也正常。

　　二哥和董小蕾走后，常乐和徐昊也跑来问白缇同学吃坏肚子的事。

　　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白缇同学好像真的不太爱理常乐，常乐跟她说话的时候，她眼睛一直盯着《飞鸟集》的封面看，而且只说了“好多了”三个字就没理常乐。

　　奇怪了，白缇同学不是已经给常乐回信了吗？而且方龄龄也说白缇同学已经和常乐好了，那为什么白缇同学好像都不理常乐呢？

　　随后的两节课，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边思考边偷瞄白缇同学。

　　晚自习放学后，我一直坐在座位上说服自己主动跟白缇同学言好，然后跟她一起回宿舍，可直到白缇同学起身离开，我也没鼓足勇气。

　　我其实一直跟在白缇同学后面，只是直到她走进女生宿舍，我都像个懦夫一样没敢开口。

　　白缇同学跨进女生宿舍的时，我的心又疼了一下，然后狂奔回宿舍，甩开鞋子爬上床蒙头睡觉。

　　十五岁的这个生日，我在一腔懊恼和无奈中度过，只是那时候，我以为我十六岁的生日肯定不会像这样。

　　“散会……”

　　年级主任的声音跌落下来，嬉笑打闹的声音腾飞起来。

　　白缇同学的右手心里为什么又贴着一个创可贴呢？她这次又是被什么划到吗？

　　“楚奕枫，你还站在这儿干吗？还不去吃早点？”，老普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令人讨厌，“你爸又来电话问你的学习情况了，怎么样，你那分数还能不能考高一点啊？”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老普看了我一眼，“我听说你这段时间好像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怎么，是不是考得不好被臭骂呀？”

　　“怎么会呢。”，妈妈从来不会骂我，楚绍天想管我也管不着。

　　“是吗？”，老普盯着我看了几秒，“你呀，别只知道练琴，这文化课啊，也很重要，别整天只知道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我怎么可能明白老普是什么意思呢？只他太烦了，我想早点结束这次谈话。

　　“滚吧。”

　　我懒散地看了女生宿舍一眼，然后朝小食堂滚去。

　　我急急忙忙吃完早点，冲刺着跑向教室，因为我看到白缇同学一个人朝教室走去了。

　　教室里只有白缇同学，我以为她可能在看新借的那本《飞鸟集》，可她却认真地看着一张天蓝色的信笺纸。

　　白缇同学肯定又在给常乐回信无疑了！

　　哼……

　　我冷哼，从抽屉里抽出一封情书。

　　我不停地拆着那些心形信笺纸，每拆一封，我就笑一次，每笑一次，我就难过一次。

　　教室肆乱开来时，我桌子上已经摊了好多张五彩缤纷的信笺纸。听着班上男生的哀叹声和羡慕声，我觉得自己好像打了一场胜仗，还满不在乎地把一桌的信纸扒到塑料袋里，最后拎着塑料袋朝教室后面的垃圾桶走去。

　　我一整天都沉浸在那种随手丢弃情书的暗爽心情中，那种体验太美妙了，我喜欢那种感觉。

　　下午放学后，我想起身时，白缇同学刚好背上书包离开座位。我立马坐下，然后一脸笑意地黑板，佯装高兴地等着方龄龄来叫我。老肥叫了我好几次，但我就是不动，我就要等着方龄龄来叫我。最后，老肥只好无奈地重新拿出习题集写作业。

　　我一直注意教室前门的动静，假装在等方龄龄，而实际上，我是在等白缇同学，我只想看她一眼。白缇同学待会儿应该骑车经过这里，可我等了半天，却一直没见到她。

　　我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冲出教室后门朝，着灌木丛跑去。我还没站稳，白缇同学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学校大门口了。路上人不多，白缇同学一个人慢慢地骑车，她的身影在巨大的天空下逐渐缩小。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比镇上那些流浪猫和流浪狗都可怜。

　　我其实讨厌现在的我，我不想要现在的自己，我表面假装得有多开心，心里就有多难过。

　　“奕枫，别看了。”，二哥腾地跳到我旁边。

　　我怕二哥看出什么，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笑，然后朝正冲我招手的方龄龄走去。

　　“哎，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二哥和董小蕾跟了上来。

　　回家路上，董小蕾坐在二哥的自行车后座上搂着二哥的腰，二哥笑逐颜开，董小蕾笑靥如花。可我却觉得他们十分碍眼，他们为什么非要在我面前炫耀呢？不就是刚好二哥喜欢董小蕾，而董小蕾也刚好喜欢二哥，这有什么值得炫耀呢？

　　“咦，小枫，怎么了？”，柳姨边说边拉我走进客厅，“快，来看一下我给你买的生日礼物。”

　　“我妈呢？”，妈妈的自行车停在葡萄架下，人却不见踪影。

　　“哦，她工作室有点事，你苏叔开车带她去县城，估计也该回来了。”，柳姨的神色好像有点凝重，我刚想开口，楚绍天的声音从大门口传了进来。

　　“生生，看我给你和小枫带什么来了？”

　　我跟着柳姨朝大门走去，楚绍天看见我就笑着让我跟他出去。

　　外面有点吵，我走出去一看，几个人正从车上搬着一架钢琴下来。

　　“我不要你的东西。”，我恶狠狠地看了楚绍天一眼，然后冲进琴房抱起吉他弹那首我现在熟得不能再熟的歌曲。

　　楚绍天一直在敲琴房门，但我不会开，我也不想开，我也不会要他送我的钢琴。

　　我初一唱歌给白缇同学听的时候，其实那首歌我弹得不熟练，但白缇同学说她喜欢听那首歌，所以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那首歌练好。

　　今年的中午晚会，我的吉他技法比去年进步不少，连吉他老师都表扬我，但白缇同学却没听我的吉他弹唱。

　　吉他老师一直问我为什么总弹这首歌，我一直都没告诉他原因，反正我也懒得解释。

　　“小枫……”，是妈妈的声音。

　　我放下吉他，冲出琴房。

　　我瞟了一眼大门外，那些搬钢琴的人已经走了，楚绍天冷着脸坐在沙发上，他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妈，你回来了。”，我抬头看了看妈妈，我觉得她的脸有点苍白，“妈，你是不是累了？”

　　“哦，没有，我很好。”，妈妈摸了摸我的头。

　　“小枫，洗手吃饭喽……”，苏叔抬着一大盘花生炖猪蹄走向客厅的饭桌。

　　吃饭时，妈妈喜笑颜开，楚绍天则攒眉苦脸，柳姨时不时瞟妈妈一眼，而苏叔则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

　　楚绍天肯定因为妈妈不要他的钢琴而愁眉不展，可是，我知道妈妈绝不会收他这么贵重的东西。

　　苏叔和柳姨一吃过饭就走了，说要去买什么东西寄给亦宏哥，而楚绍天则一直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我呢，直接躲进房间拆看苏叔和柳姨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等楚绍天离开后，我拉门出去。门一开，妈妈正一个人对着花瓶里的玫瑰发呆，我叫了她三声她才反应过来，然后示意我坐到她旁边。

　　“妈，你怎么了？”，我侧身看着妈妈，“你想让楚绍天留下来对吗？”

　　妈妈摇摇头，然后一直盯着我看，过了好半边天才开口道：“我只想你开开心心的，永远都开开心心的。”

　　“妈，我很开心，不骗你。”，我骗妈妈了，其实我现在一点也不开心，我心里很难过，但我不想妈妈担心。

　　“小枫，无论以后遇到什么事，你都要开开心心的生活，知不知道？”，妈妈一脸温柔的表情比百合花还漂亮。

　　“知道，你说过很多次了，我知道的。”，我点点头。

　　“对了，你为什么总喜欢弹同一首歌呀？”，妈妈指了指琴房门里那把吉他，“我觉得你弹得挺好的呀，为什么还要反复练习呢？”

　　原来妈妈也好奇，妈妈也想知道。

　　“妈，白缇同学喜欢听这首歌。”，我如实回答。我已经骗了妈妈一次，我不想再骗她第二次。

　　“是吗？”，妈妈拉着我的手臂笑了起来，她的眼角弯弯的，像一个连音符号那样好看，“那白缇同学有没有夸你吉他弹得好呀？”

　　我想了想，摇摇头。

　　初一的时候我问了白缇同学好多次，但她一直没理我，所以我估计她肯定觉得我弹唱得不好。

　　“现在弹唱不好也没关系，只要你坚持练习，将来一定能弹好的，你说是吗？”，妈妈鼓励地看着我。

　　“嗯。”，我点头。

　　后来，我确实把那首歌弹得超级娴熟。那张吉他谱深深地烙刻在我心里，只是，只是再娴熟也没用了，因为那个坐在舞台下听我弹唱的玫瑰女生不在了。一首没有听众的弹唱，注定只是我一个人的哀伤。虽然十五年后的中秋之夜，我有幸得到那个玫瑰女生三分多钟的凝视，但她最后还是走了，走了……

　　“对了，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还喜欢吗？”，妈妈咳了一声，忍了忍，又看着我笑了笑。

　　“喜欢。”，我看了看茶几上放着的两本钢琴谱，“妈，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妈妈定定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摇摇头说她只是困了。我赶紧起身让妈妈休息，又帮她倒了一杯热水抬进房里。

　　等我走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妈妈叫了我一声。我一回头，妈妈正对着我笑了笑，然后让我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抱着妈妈送我的两大本钢琴谱坐到床上开始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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