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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我踢着个板拖，一根手指头勾着购物袋，边走边想着今天晚饭煮什么。冷不丁被人拦了路，我还被唬一跳，提起购物袋就要做麻袋套头状。
“小北，好久不见呀。”面前是个人模狗样的男中年，发油锃亮，脸上笑盈盈的，“出来买菜呀？”
我一下没认出这人谁，他胳膊里挎着的姑娘倒先把我认出来了，眨着她的卡姿兰大眼睛说：“呀，这不是你那表弟吗？几年没见啦。”
表弟。
我陈北这辈子最tm恶心的称呼！
我一下知道这俩是谁了。我拎着那空唠唠的购物袋，也没给他们摆个笑脸，该怎么讲话就怎么讲话：“哎哟，稀客啊，嫂子怎么有空来我们这破地方玩了，不是来考察贫困户生活的吧。”
男中年露出他那特有的导师式笑容，说：“最近你们这不是新落成了个古街吗？程程她就喜欢逛古街，请了年假过来玩。我看我最近课业也不多，就陪她走走。”
卡姿兰大眼睛很兴奋地挽住我，说：“有了表弟，我们就不缺地陪了呀，表弟，我们走！”
还我们走，这他妈当我是皮皮虾。我看了看那人模狗样的男中年，见他还是笑盈盈的，没有任何要劝阻卡姿兰大眼睛的意思，知道今天这局跑不掉了。我拎了拎购物袋，说：“你们先逛着，让我买个菜，过会儿我去城隍庙碰你们。”
买了今晚的菜，我去城隍庙把两个人领上，带他们回了老徐的店。卡姿兰大眼睛一进门就见满墙各式各样的古刀，哇个不停。
估计是听到人声，老徐边系衬衫扣子边从楼梯上走下来。他先看看我，从我脸色上判断出这俩是我熟人，还可能欠过我钱。
我先介绍：“这位是我大学老师，肖明。”
卡姿兰大眼睛：“不是表弟吗？”
我忍了忍，说：“也是我表哥。这我嫂子。”
老徐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毛尖儿，又看我一眼，上来握手：“徐城，二位幸会。”
这顿饭吃得我味如嚼蜡，老徐倒是跟肖明聊得欢，他那开店迎客的架势一拿出来，不到五分钟就灌了肖明他们三瓶酒。卡姿兰大眼睛酒喝多了，越坐就离老徐越近，老徐也没理他，他专注地灌肖明酒，看样子准备把肖明灌到叫他爷爷。
肖明酒真的上头了，就握着我手，边拍边说：“徐嗝老板，我跟你讲啊，小北他啊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学生嗝，你不知道他当年学习又好，又乖，又白净……”
老徐也跟着他笑，把手上筷子反过来往桌上墩了一下，用筷子尾把肖明的手夹开。他那股凶悍的内劲可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肖明手上明显留下了两道很深的淤痕，醉醺醺的肖明咦了一声，可能是发现自己的手突然使不上力了。
卡姿兰大眼睛醉到滑桌子底下去了。
肖明一只手用不了，嘴里还说个不停：“真的，小北可白净了……”
老徐：“这我知道。”
肖明的醉眼看到我，突然又凑过来不知道想说什么，我真想一把握住他的狗嘴让他不要再说了，但是我只能夹了一块超大的猪肉塞他嘴里：“表哥，别光说话，吃饭。”
肖明嚼了几下，看样子是要被噎死了。老徐起身，跟我说了句：“今天轮到你洗碗。”就一手拎一个人，往客厅沙发上丢。
“今天我做的饭，怎么还轮到我洗碗了？”
“昨天我洗的。”
“今天我做的饭！”
“昨天我洗的。”
“今天我！做！的！饭！”
老徐把两个人头重脚轻地丢沙发上，就搬了个小板凳蹲在电视前面剥橘子，反正死也不肯洗碗。我今天本来就被肖明弄得没好气，碗筷重重一摔，粗声道：“我洗我洗！指望你还不知道这碗能堆猴年马月去。”
老徐气定神闲剥橘子：“叫肖明给你洗。”
我指着他：“你别给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那是过去篇，咱俩现在才是在搭伙过日子。”
老徐说：“有道理，所以白净的你还是洗碗吧。”
老徐这个人就是这点不行，他戏谑惯了，估计是跟我处得久了，渐渐就觉得不需要在意我感受了。
我默默放下碗，穿上了外套。
老徐这下才不吃橘子了，瞅了瞅我又瞅瞅手里的橘子，站我身边来巴巴地说：“我现在就洗。”
我说：“没事，我出去吹吹风。”
老徐说：“小北——”
我说：“真没事，我就买点东西，十二点前准回来。那碗你也别洗了，放着吧。”
老徐无措地捏着个剥皮的橘子，站原地呆呆目送我出去。
老徐的古刀铺子正好开在古街的正中间，我一往出走，就撞进了拎着大包小包尽情购物的人群中。
我真他妈——真他妈恨肖明，恨得牙都要咬酸了。这个贱人要是听了这句话，准会跟我说“你恨我说明你还爱着我”，但是真就不是这么回事，这世界上的确有爱恨交缠，但是也依然会有纯粹的、黑洞一样的恨意。
我经过猪肉铺子的时候，那恐同老板还挤兑我：“小白脸给赶出来了？”
我抬脚就踹翻了他门口的摊子。
古街上的游客呼啦一声就围过来，后排的人脖子快伸长到二楼了，再外围的人挤不进来，就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到处问。
挨完一顿胖揍，我笼着身上单薄的外套，沿古街一圈圈溜达。从前我刚和老徐在这里定居时，这条街也就是一条普通的青石板长街罢了，还没把房檐改成现在这种造作的翘脚楼，也没挂着一整条街鬼火似的红灯笼，也没有这么多天南海北的游客。
那时候老徐把我从河底捞上来，就丢店里帮他看店，也不给我工钱，只包我一顿三餐，还有两把烟钱。我说老板你这是剥削员工，老徐似笑非笑看我一眼，说老板这是在养你。
去年他还陪我回了一趟老家，但是没进我家门。我也没进自己家门。我只是趁着家里人都不在的时候，偷偷去墓园看了我妈的新坟，把坟头上的杂草都清了清。老徐也帮我，还给我妈带了束康乃馨，说母亲节快到了。
现在跟了老徐也有七年了，差不多就是有点七年之痒的意思。刚在一起的时候，老徐身上那条从左肩盘旋到右腿的黑龙，简直把我迷得神魂颠倒，现在每天早上起来看他穿衣服，只觉得这龙长得跟泥鳅似的，黑黢黢。而且现在的房内生活，也变得聊聊无趣了。
我下意识捏捏自己的小肚腩，软乎乎的，总有一天我能把自己的肚皮甩得噼啪响。
三十岁了。这听起来就是像是个什么定数似的。
我掐了烟，笼着袖子往回走。我挑了一条巷子，想避开主街道上熙熙攘攘的游客，越走就觉得脚底下的青石板越冷，到最后简直就像踩在冷丝丝的冰块上似的。我吸了下鼻子，加快速度往古刀铺子的方向跑去，跑了快半个小时，巷子尽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警笛声。
我知道事情不对劲了。
紧赶慢赶赶到铺子门口，就见河边乌泱泱一大群人。警察使了吃奶的劲才把人群分开，拉了两条警戒线，在里头用扩音器喊：“这人家属在哪呢？家属出来下。”
我揣着袖子走到人群最外围，探着头往里看，被挤在人群里那个恐同的肉铺老板发现了。他拎小鸡似的一把抓过我，一边用肘子顶开前面的人，一边用力把我往里推：“前面的都滚边儿去！小心老子把你们拱河里去。”
我被他一路拱到人群最里头，就看到老徐湿漉漉地躺地上，脖子歪了个诡异的角度。他手里还揣着袋橘子，都是剥好皮的，袋子里还有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不知道怎么的，我就觉得那两条鱼很搞笑，至少在这个场景里很搞笑，忍不住噗一下就笑了。笑完了以后，我皱了下眉，感觉有点呼吸过速，忙往人群外挤。后头警察在那哎哎地叫我，我装没听见，挤出人群撒丫子就跑了。
“哎，哎你们谁跟上去看下他！”猪肉铺子那老板在后面急得跳脚。
我跑得更快了，左窜右钻地跑进了那些错综复杂的巷子里。我呼吸紧得厉害，简直是一下一下在扯着气管吸气，就算停下扶着墙都缓不过劲来，到最后连整个胸腔都跟被勒紧了似的。
我听到巷子顶上哪家在开着公放看电影。男人缓慢念词的声音跟雾气似的，随着灯光慢慢落下来，落在我的头顶。
“I hope you meet people with a different point of view.（我希望你能见到其他与你观点不同的人们）
I hope you live a life you're proud of.（我希望你能有一个值得自豪的一生）”
我听出了是《本杰明巴顿奇事》。这部电影是我大学时用来练口语的，那会儿看了不下二十遍。我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艰难地抽着气，感到头晕眼花。
大学的时候……大学时我在干什么？大学的时候我在被肖明操，在为那个贱狗神魂颠倒。他手里拿着我的毕业证，让我最终以肄业结束，最后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来到这里，跳河自杀。
“If you find that you're not,（如果你发现你还未做到）”
然后我遇到了老徐，然后我们在一起了。然后今天，老徐死在了我跳河的地方，手里还拿着一袋剥好皮的橘子。
“I hope you have the strenght （我希望你能有勇气，重头再来）”
“to start all over again.（重头再来。）”
重头再来。
……重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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