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偏且执

　　临近过年，对鞭炮的禁止成摆设。唐诺被邻居们的杂谈和楼下不远处的鞭炮声唤醒。

　　家里已经囤积不少年货，不过蔬菜是新鲜的好，出门买菜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予给她。

　　平常还算宽敞的菜市场现在挤满了人，有人推着小车卖年货，糖果、干果、水果、肉类……琳琅满目。唐诺溜达一圈，被挤得快要找不着东南西北，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唐爸唐妈坚持要自己出来买菜，这俩懒汉坚定地走在欺负自家女儿的路上。

　　唐诺穿着唐妈的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表层不知在哪染上一层灰白，好不容易寻到僻静的角落，默默整理衣衫。这件衣服据说是唐妈二十多岁时买的，与唐诺一般年纪。啧啧，可是经典的款式和布料与落伍不沾边。

　　手中提着的几棵娃娃菜和一大块新鲜排骨被她的另一只手颤颤悠悠地勾着。

　　“要我帮忙么？”一双大红板鞋停驻在视线中，传来的男声含着隐约的笑意。

　　唐诺抬起头，认清那张居高临下的带着邪气的俊脸，疑惑地问：“印……煜？”

　　“我的荣幸，唐诺学姐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说着，伸手就要去接她手中的塑料袋。

　　“不用。”唐诺收回目光，与他隔出一定距离。“学弟怎么在泽城？”

　　“我是泽城人。”见她有意避开，他面色未变，舌尖轻佻地刮过口腔内壁，“东城三中。”

　　唐诺点点头，因着是老乡的缘故，眉眼爬上几缕温暖的笑意，“我西城四中毕业的，真巧了。”

　　“煜哥，哥几个上去撸几把啊。”印煜身后几个男生穿着清凉，看到唐诺的瞬间不约而同吹了声口哨。贱兮兮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流转。

　　“我先走了。”唐诺冲印煜颔首。

　　“诶，学姐，给个联系方式啊。”

　　“下回吧！”她背对他，摆摆手。

　　不远处，男人目光如鹰隼，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方向盘，终是觉得进度条太慢，太慢。

　　*

　　离家颇近，唐诺沿着河堤走。

　　这个天气，河边的风并不很刺骨。迎面拂来倒有几分凉爽之意，纾解心中被中国式买菜拥挤过度而挑起的烦躁。

　　这条路对于她来说自是熟悉无比。

　　高中阶段实在是扼杀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老师们恨不得占用每个同学的零碎时间。唐诺同薛一琴、何小安三人常常在放假后来这走一遭，用这种极其微弱的方式抗争——放假后首先将作业扔一旁，在河边信步闲聊。

　　再走在这条长长的河堤上，想到过去的友谊和对高中被逼着学习的微弱反抗，能给予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微笑。

　　而今小姑娘们各自撞进新的图画。

　　数学界是个就算是天才也要努力才能待得下去的地方，专业知识对没有兴趣的人来说是相当干涩枯燥。忙的时候，唐诺需要做到连续12个小时的投入，真正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所以如果人生重来一次，她大概还是这个模样。安稳滑过叛逆期，被逼着学习，到现在开始享受学习。

　　这样想来，唐爸唐妈真是幸运，竟然得了她这么一个从小到大不惹是生非的乖女儿。唐诺蹦跶几步。

　　河风轻抚。近几年省会城市规划带来不少变化，一路疾奔的人时常会想念以前破旧的筒子楼。

　　天空中的蓝色笼罩了一层灰蒙蒙，隔着这层朦胧，唐诺的目光触及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等、等等，应尧之怎么会在这？！

　　她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再看，那道修长的身影走近了些。

　　他也发现她了，远远的，嘴角深抿。唐诺就这样呆愣着看他向自己一步一步靠近，越来越近。

　　应尧之今天穿着一件军绿色的风衣，剪了头发，比之前短一两公分。额前细碎的刘海轻轻飘，整个人愈发清爽利落，夺人眼球。

　　对他而言，他们仅有一面之缘，他还记得她吗？唐诺听见自己喘气和心跳加速的声音，下意识称呼来者：“表……表哥。”

　　对面人的脸色瞬间产生微妙的变化。

　　一声“表哥”叫出口，她鼓起说话的勇气消去一大半，表情一瞬三变，难过又纳闷。懊恼自己嘴笨的同时觉得新奇，原来……应尧之也会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哪知他对她有印象的，低沉道：“唐诺。”

　　他记得她。

　　“呃，你好。您还记得我啊。”走近几步，唐诺先开口，手里还提着几棵娃娃菜。“很巧。”

　　应尧之的眼神卷携着几分暖意，“不巧，我要去叁市，路过这边。”

　　她眼睛鼓圆，语气中带着特有的对家乡的眷恋，“那更巧了！叁市是我家乡，我是在那长大的呢！”

　　他嘴角笑意更浓，眼神更深，“我很，喜欢叁市。”

　　唐诺左右是不知如何将话头接下去的，然而应尧之非常乐意与她聊，寒暄了学业、泽城、叁市。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每当他们要谈到徐行知，总能被他三言两语转移到别的事物上。

　　中途唐诺再度无意叫出“表哥”二字——

　　他眸色如同粘稠的墨：“应尧之。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哦好……”她还没嫁给徐行知，便一口一个“表哥”，这样轻浮怕是引得他不喜。唐诺耳朵有些发烧，但也叫不出“应尧之”三个字。

　　两个人倚靠着河堤边的栏杆。

　　“你在这呆多久？”她语气轻轻。

　　应尧之俯视下方偶尔泛起波澜的大河，表情淡然。她侧过头看他时只能看到他的侧脸。鼻梁挺直，眼眸如星。他站在那，就给人一种浩然正气的信服感。

　　似乎只要有应尧之在，便什么都不用怕。

　　唐诺几次三番下定决心，封锁萌芽的感情。谁知现在又相逢。

　　“明天。”应尧之感受到唐诺的视线，内心蠢蠢欲动，却没转过头。“我和，一个朋友回来。”

　　唐诺不知如何接话。她可以把吉米多维奇熟练于心，也可以理解抽象的线性空间，却再回不到她年少时候活泼烂漫天真无邪，每天只同朋友们打闹的时光。

　　最怕气氛突然尴尬。

　　自从他们认识以来，要么他和徐行知在讲，要么她连人都不会称呼，要么讲几句换来一阵沉默……她不希望自己在这样一个男人的心里是一个无趣的女生啊！

　　思及此，唐诺破罐破摔，耿直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无聊的人。”

　　“不，不会。”应尧之注视低着头的唐诺，视线是那么温柔，她根本没有发现。她的手指无意识在塑料袋上打转，转得他心里痒痒的，“怎么这么问？”

　　“我读数学系后就这样了。每天要和数字打交道，大一大二还会有社团活动参加，大三谈、谈恋爱后根本分不出时间给其他人。”

　　“大学才变这样的吗？”应尧之若有所思。

　　“嗯……也可能是初中高中就有端倪。我以前是在叁市读书，”唐诺笑，明亮的双眼弯成两轮月牙，“后来转校来这边。可能因为换了新环境，性格变了许多。”

　　这个天，河边到底还是冷的。

　　她拢了拢外套，“我爸妈都说我现在跟个闷葫芦似的，只有高中的闺蜜觉得我活泼外向。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我也会听很多的歌，走很多的路，在熟人面前露出搞怪的表情。嗯，但就是，比以前更喜欢安静了。”

　　刹那间，应尧之的心尖上似乎被电一下，阵阵酥麻波及全身。她或许没有遇到他会更好。可是他这边已经要控制不住。

　　他把她的改变怪罪在他身上。

　　情感的泛滥就像大河的决堤。应尧之参与过抗洪救灾，他了解每一个过程。沙包堵过去，只怕不仅无法阻挡堤坝上的漏洞，甚至连战士的生命也受到威胁。

　　所以，就这样吧。

　　他会补偿她的所有损失，用最真的心和全部的生命。

　　见应尧之没说话，唐诺觉得自己聊天的能力江河日下……心下黯然。在他面前，她心跳如擂，言语匮乏。没有立场去说什么和做什么。

　　劲风起，吹得头发乱糟糟，毫无美感可言。还是道别回去吧。

　　突然，头发被轻柔打理两下，温柔的触摸感，唐诺没反应过来便被戴了一顶帽子。内部的棉花绵软舒适，帽子的大小也正好。他的举动叫人受宠若惊，她甚至忘了去想这样的行为是否合适。

　　应尧之俊美的五官愈发柔和：“我给干儿子买的帽子，你戴着，很，好看。”

　　“干儿子？”她脸上飞上几朵红云，忙要取下来，被他制止。

　　应尧之一本正经，拉开手提袋，指给她看，“买了六顶帽子，刚严刀提醒我，他今年才五岁。多的，送给你。”

　　唐诺哭笑不得，看袋子里颜色款式不同，但都是小动物的样式，她几乎能想到自己顶着个什么模样的。

　　倒确实很温暖，熨帖。此时她的心如同戴着王冠的小公主。

　　应尧之掏出手机，问：“看他照片吗？”

　　唐诺好奇，点点头。

　　他翻出手机相册，想了想又返回。点进微信的界面，去翻严刀的相册。果然是有的。

　　应尧之伸长胳膊，和唐诺挨近了点，看照片。

　　照片上的小男孩笑着，天真烂漫。不过这个爸爸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往后翻竟然专门有一个“儿子丑照集锦”。

　　“他叫严晓漾。他爸，跟我是同事。”

　　又一张，男童牵着爸爸妈妈的手，三人合照。爸爸长得极高，比妈妈高出不少。妈妈笑得温婉，岁月静好。

　　“真好。”唐诺感叹道。

　　应尧之深吸一口气，说：“他们是彼此的初恋，过了很多年才又在一起。”

　　唐诺听得少女心飞起，而对方似乎已经说完了。忍不住追问：“他们为什么分开？”

　　“因为，男方成绩不好。”严刀确实成绩不好，所以才去部队。对，就是这样。

　　“早恋被家长发现然后强行拆散？”

　　应尧之摇摇头，“严刀捅了人，被退学。”面无表情一脸严肃说出这句话。

　　“……”这剧情走向怎么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那……他们怎么和好的？”

　　说到这个，应尧之的脸上带了笑意，“我陪他去看儿科。”

　　“……”唐诺完全没有领悟到应尧之的点，对方准备详细说下去，电话来了。

　　他恢复平常的表情，带着歉意向唐诺致意后走开几步路接电话。

　　唐诺把手放在头顶的帽子上，触感极佳。温暖的覆盖。即使风再狠，她的发型也不受影响。

　　私底下的应尧之，真的很可爱。

　　他打完电话，转过身子刚好和唐诺的视线对上。

　　隔着短短的距离。时而有河风吹拂。这般缱绻的对望，似乎在多年前也经历过。

　　应尧之走上前，“我要提前去叁市。先送你回家。”

　　“不、不用了，我家离这儿很近。你看，”她举起手中的娃娃菜、金针菇和排骨，“我就是出来买个菜。”

　　应尧之走到她身边，侧转，视线一瞬不离，说：“走吧。”

　　*

　　打开门，一阵捧腹的笑声传入耳中。

　　电视里放着相声，唐爸和唐妈都笑得很放肆，桌子上盘盘碟碟，堆放零食。日子悠长而惬意。

　　“我回来了！”唐诺大声喊道。心率依然快速跳着，不知是因为那个人，还是因为爬上楼的缘故。

　　“噢，诺诺回来了啊，真乖，你可以去休息了，今天你老爹亲自下厨。”唐妈撕开一个果冻，含糊不清地说着。

　　“菜市场好多人，挤死我了。”

　　唐爸笑得奸诈，“早点结婚生个孩子，你就可以叫别人去挤咯。”

　　唐诺翻个白眼。

　　好在唐爸唐妈只是嘴上时常打趣，倒非真的心急。她本科刚毕业就被家里督促：快些结婚，出国不要紧，先把婚结了。但是，一来她和徐行知暂时都没这方面打算，二来徐行知家庭条件比唐诺家充裕不少，偶尔会有那么些“端着”的感觉。

　　正读研究生，或许再读个博士，索性将结婚的问题撂一边。

　　唐诺把蔬菜放于冰箱，进自己房间，呈大字型躺在床上。头顶热热的。取下帽子，是一个粉白色的小兔子。

　　扑哧。

　　生活中的应尧之真是笨得可爱。哪有给男孩子买这种模样的帽子的。

　　她抓抓兔子的小耳朵。

　　今天是农历廿七。徐行知和黎佳佳在温哥华，会不会遇上呢？地球如此之小。应尧之去了叁市。闺蜜们，薛一琴明天回家，她要去火车站接，俩人约出去；何小安仍在意大利，毕业前不会回国……

　　谁曾想到，高中大学毕业后，再深的感情，也被时光蹉跎。见一面都很难。

《既偏且执》
听说他偏执着爱了她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