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有涯

作者:云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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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逢


      孟时涯醒来是午后时分。出了孟府,正值未时。元月里很少见日头,天空灰蒙蒙的,冷风卷起树梢上仅存的几片落叶,甚是凄冷。京城邺安的朱雀街上行人寥寥,个个缩起脖子笼着胳膊,脚步匆匆,与元宵那日摩肩接踵的盛景大不相同。
      眼角掠过去的店铺旗帜招牌一如往昔,擦肩而过的甚至还有那么几个眼熟的。孟时涯盯着前方,迈开步子,走得太急接连撞到不少人。若非认出他就是孟家的公子,抑或瞧他痴痴傻傻的,早把他拦住教训一通了。
      孟府就在朱雀街上,与国子监相隔不过一炷香的脚程。孟时涯没乘轿子,也未骑马,被赵嬷嬷好说歹说,披了件黛蓝色的棉袍便出了府门。行至半途,袍子系带松开,棉袍落地,他丝毫未察觉,自顾前行。尾随在后的书童荻秋一边抹眼泪,一边捡起袍子,追赶着给他披上。
      “少爷!您到底是怎么了?”荻秋哽咽,鼻尖在冷风里痛得通红。
      孟时涯好似没听到一般,嘴角挂着古怪的笑容,一双凤眼里却闪烁着泪光。
      荻秋叹气。
      少爷昨日落水,夜半烧了起来,折腾了好几个时辰,莫不是烧坏了脑袋?这可如何是好!老爷不见踪影,只怕此刻还未得知这事儿呢!
      国子监的大门就在眼前,孟时涯几乎是飞奔过去,把来往出入的学子吓得纷纷避开。孟时涯并未痊愈,一路疾走喘得厉害,看起来倒有几分狼狈。
      “少爷您慢点儿!”
      国子监门前有石阶,荻秋生怕他摔了。
      幸而,孟时涯渐渐停驻了脚步,荻秋这才追上来。
      只是,孟时涯的神情变得有些可怕。
      阴冷,愤恨,像是遇上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荻秋抬眼看去,方才踏出国子监大门,此刻就站在他们面前的,正是平南王长子李恒,刑部尚书之子余正,京兆尹之子周知安和金吾卫上将军之子陆行彦,都是孟时涯平日里交好的朋友。
      李恒乍见孟时涯,颇为惊喜,嬉笑着快步迈下台阶:“孟兄,你这病好了?恭喜恭喜呀!昨日是小王我——”
      接下来的话他未能说出口,因为孟时涯迎上去,一把掐住他喉咙,将他甩在地上,恶狠狠地用尽了全力。
      那李恒看上去高大健壮,实则身子虚得很,碰上身量不低的孟时涯竟毫无反抗之力,眨眼睛的功夫便难以呼吸,脸皮涨成了紫红色。
      一众学子俱是目瞪口呆。
      荻秋愣了片刻,赶紧扑上去,试图把孟时涯拉起来。跟在李恒身后的余正等人醒过神,七手八脚地来拉扯。
      “孟兄!这是怎么回事儿!”
      “快,快松手!”
      “李兄要被你掐死了!混账玩意儿还不快来帮忙!”
      李恒等人带来的随从闻言,慌里慌张地也跟着来帮忙。只是李恒得了救,余正却遭了秧,被孟时涯一脚踹在腰腹,瘫倒在地上,痛得喊不出个声儿。孟时涯目呲欲裂,状若癫狂,力气大得可怕,七八个人拉不住。那余正又被他一脚踩住肋骨,登时昏死过去,周知安转身想逃,被孟时涯挥拳打在脑袋上,头晕目眩,跪趴在地干呕不止。陆行彦慌了神,不敢再靠近孟时涯,孟时涯转身盯上他,冷笑一声,飞身跃至半空,将他踹出数丈远,撞在对面街铺的廊柱上,噗的吐了一口血,亦是昏厥不醒。
      孟时涯落地,利落扫腿,将李恒等人的仆从甩开,踏步寻至李恒身边,抓起他就要扔出去,荻秋哇的一声哭出来,抱着他的腰死命往下拽。
      “少爷!少爷您疯了啊!您快把他们都打死了!少爷你醒醒……”
      国子监的学子们,一些个慌里慌张奔进去找人,喊着“出事了”,余下几人战战兢兢围上来,试图拦住孟时涯。
      只是,孟时涯似杀红了眼的沙场大将,又如遇上了死敌的凶兽,模样实在可怕,除了荻秋,再无人敢接近分毫。
      孟时涯喘着气,怒视爬起来踉踉跄跄站不稳,一脸惊惧的周知安,咬牙切齿,低声道:“他们都该死!该死……”
      “可是,可他们是少爷的朋友啊!”荻秋揪住他长袍一角,哭着哄劝,“少爷放下小王爷——”
      孟时涯摇了摇头,满眼苦涩悲痛,道:“不,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是我的仇人!他们害了明见……明见……”
      说话间,一个人奔出大门,跃下台阶,抓住了孟时涯胳膊,连拖带拽把李恒救下来。来者与李恒模样有几分相似,只是年轻了少许。荻秋看到他,顿时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把自家少爷拦住,不让他靠近李恒。
      “李公子,您别气恼,我们少爷他,他病了!”
      这位李公子,正是李恒的弟弟李瑛,因是庶出,加上李恒向来不喜这个弟弟,邺安权贵子弟大多不称其为小王爷,只唤其一声公子。李瑛性子沉闷,鲜少与他人交谈,纵然天资仅在孟时涯之下,然名声远远不如,是以二人也无甚往来。
      李瑛搀扶着兄长,看了看半死不活的其他三人,叹了口气,抬头对依旧发狠的孟时涯道:“孟兄,李某不知孟兄与兄长何时结怨,但此处到底是京城学府,孟兄还是国子监的学子,圣人面前,难不成要手染血腥才肯罢休?”见孟时涯稍稍冷静,又道:“若真是兄长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孟兄的事,孟兄大可上门讨个公道。眼下,孟兄不若收起怒气,也省得传出去,平添麻烦。”
      孟时涯扫视一圈,眼见余正等人凄惨模样,冷笑几声,摇了摇头,喃喃道:“罢了……前世的罪,前世已然了结。只要今生他们再不——”
      他望向李瑛脸庞,这位平南王府的二公子神色从容,容颜尚存稚嫩却带了几分威严,不由得叹道:“馆丞……青玉兄,多谢。”
      李瑛诧异:“你怎知我的字欲取作青玉?”
      孟时涯没有应声,而是弯腰下去,拱手致礼,甚是恭敬。再抬头时,向李瑛淡然一笑,转身踏上台阶,匆匆迈进了国子监的大门。
      荻秋是家奴,按律不能随意进出国子监,只好留在门外。他明白孟时涯大约存了跟昔日这几位好友恩怨义绝的心思,也不便再上前相助。好在李瑛稳重,指点几个家仆去驾车,请大夫,给各府报信。
      孟时涯自醒来就下了决定,洗心革面,与余正、李恒这些纨绔子弟、世间败类一刀两断,只是按捺不住再次看到他们时的心中愤恨才出手伤人,醒过神来,明白当真再杀他们一次,结局无非是又被杀头,也就放下了杀人的狠劲。
      至于李瑛……孟时涯对他是满心感恩的。
      前世,他杀死李恒等人,被打入天牢,李瑛曾去探望,虽然也为自家兄长不明不白地被杀感到愤怒,却不曾对孟时涯破口大骂。彼时已为国子监广学馆馆丞的李瑛苦口婆心相劝,叫他说出杀人的缘由。
      李瑛道:“孟兄本性纯善,而我兄长,早已是恶名昭著。孟兄与我兄长做朋友,只怕是一时糊涂,至于杀死我兄长,想必也有难言之隐。若真是我兄长有错在先,李某自当分辨事实,该为孟兄求情之处,定会挺身而出。”
      孟时涯至死没有说明,李瑛也无甚机会为他求情。但孟时涯被砍头之后,李瑛现身在法场,帮着孟父一起为他收尸。
      国子监风景如旧,条条道路都是他曾千百次踏过的。学堂门外的空地,石缸里睡莲还是枯枝残叶,冬日的暖阁总是聚满了学子,池沼一角的凉亭里依然有人不顾风寒围聚在一块下棋,转过爬山廊,是学舍的月亮门洞,来往学子或许已听闻了大门口的骚乱,纷纷往两边避让。
      孟时涯放慢了脚步,右手按着胸口,直勾勾望着门洞前方的石制照壁,那用作遮蔽的偌大照壁,只刻了闻名于世的书法圣手柳云宴的真迹——“学海无涯”。
      有一次,林长照跟在他们几人后面穿过门洞,却停在照壁前,低声叹息:“学海无涯……此情如苦海,无边亦无涯。”那时候,孟时涯对他的感叹不屑一顾,直到同朝为官,满腔情意倾覆在林长照身上,才知道那句“此情如苦海”说得有多深情。
      只是,悔之已晚。
      孟时涯呆呆地站在照壁前,仿佛看到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回转身来,一袭天青色的长衫,笑意浅浅,带了几分羞怯,总是苍白的嘴唇微启,似乎在唤他“潮音”……
      “明见……”孟时涯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拉住那少年的胳膊。
      “孟兄!孟兄?”有人使劲推了他一把,声音大了些许,“孟时涯!”
      孟时涯从恍惚中醒来,看清眼前人,认出他是曾同年中进士,后来做了谏议大夫的陆元秦。
      陆元秦素来不苟言笑,但每每到辩论之术,总与孟时涯不相上下,也是国子监的出众人物。陆元秦出身不甚高,又不喜李恒一众的为人,是以对跟李恒来往甚密的孟时涯也没甚么好脸色。孟时涯记起皇榜初揭,李恒等人拉着他要去折柳台庆祝,陆元秦在一旁劝了句“与污同流,终成腐朽,心术不正,大器难成”。
      “你还笑得出来!国子监都在传,你差点儿打死了人!这可是真的?”陆元秦拍了拍他肩膀,看他犹在发怔,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懊恼,“孟时涯,你可曾想过此举的后果?平南王跋扈,京兆尹也不是好相与的,就算你有缘由,只怕也不好收拾!一肚子的学问,你用在天牢里作诗吗?”
      孟时涯不由得笑出了声,见陆元秦瞪大了眼睛就要发火,才止住笑,像方才对待李瑛那般,躬身一礼,诚心诚意地致谢:“潮音三生有幸,得陆兄指点,感激在心,必不忘怀!”
      言罢,吁了口气,抬脚绕过照壁,顺着长廊直往学舍而去。
      他身后,陆元秦摸不着头脑,拧着眉头转头来看:“什么意思?潮音?你什么时候取了字?喂!喂……”
      孟时涯走得飞快,转眼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往学舍的深处而去。
      学舍有闻风、听雨、松照、竹涛四处院落,竹涛院在最深处,院中有百株绿竹,幽静清雅,孟时涯前世偶尔去院中竹亭下饮茶,也才知晓林长照住在竹涛院癸字号房,窗外正对着绿竹,还能望见竹亭。
      所谓四个院落,其实并无墙垣,不过是用假山林木隔开罢了。路不算宽,铺着鹅卵石,有几分曲径通幽的意趣。此时此刻,孟时涯只恨这路太过曲折,又深觉这路太短。
      他放慢脚步,环顾四周,毫不在意他人讶异的眼神,然又有几分茫然无措。
      孟时涯一颗心跳得厉害,有些受不住,到了竹涛院,扶着刻了“竹涛”二字的石碑站定,低着头,吸气又吐气,握拳又松开,几番挣扎,终于忍不住随手抓住路过的一人。
      “竹涛院……可有一个叫明见,不,叫林长照的学子?”
      “林长照?哦,是那个从通州来的?”
      孟时涯呼吸几近停息。他手上用力,被他抓住的学子忍不住叫痛,懊恼地瞪过来。孟时涯慌不迭松手,然没有让开,压抑着迫切,追问:“……他,他住在癸字号房?”
      “应该是。”那学子有点儿怕了他的神情,急忙忙逃走了。
      孟时涯腿软,靠着石碑才没有跌倒。他笑了一下,右手握拳放在唇边,遮去了嘴角流露出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异音调。半晌之后,他站稳了身子,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袍,沿着两排翠竹之间的石径往里而去。
      林长照,明见……他的明见。
      他就要与明见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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