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诱

　　＝＝第七章＝＝

　　屋内燃着一盏纱灯，朦胧的一团光，自细细的纱纹间缓缓溢出，随着魏戎的进入，烛火微微一暗。

　　善善转身看他。

　　他站在那里，面沉如水，一身血污，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手中仍紧握刀柄，他盯着善善，一动不动。

　　梅娘吓了一跳，立刻出门叫人备热水给世子沐浴，她心里忐忑，不知道方才善善的话他听去了多少，她这几日一直伺候善善，知善善是个良善之人，并不难相与，她打心底里希望二人亲密无间，此时世子明显带有隐怒，只得上前道：“世子衣裳已经湿透，奴婢替世子解了战甲吧？”

　　善善起身，恭敬的立在一旁，微笑道：“世子无碍吧？可需唤医士为世子治伤？”

　　魏戎将手中的刀扔在地上，发出一阵略微刺耳的金石碰撞之声，他缓缓抬起两臂，任由梅娘为他解战甲，双目紧紧盯着善善。

　　魏豫此番是有备而来，为不引父亲怀疑，从郑家借轻骑二百，自探知他的行经路线开始，便奔赴黄河以西准备阻击他。他将善善送走时，魏豫的人马刚到。

　　他虽有准备，但人数上少了魏豫一倍，魏豫并非无能之辈，这一战打得极为凶险，但当他斩杀了对方来到黄河渡口乘船来寻她时，他心中是充满了喜悦的。

　　虽然难以理解，但他知道，这个当初只一面便诱他破了他自以为很好的自制力的女人，是吸引他的，甚至，他是喜欢她的。

　　她胆子小，对他隐有防备，所以他一直克制着未再踫她。

　　他渡河时甚至想，自己这般满身鲜血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她是否会害怕，会有些心疼他？但此时，她只是露出虚假的微笑，仿若无事般问他一句“可有碍否？”

　　他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了一下。

　　梅娘将他的战甲解下，却不敢为他更衣，见浴汤已抬进来，便出去关好了门。

　　房内一阵静默。

　　善善上前替他解衣，轻声道：“世子手臂上的旧伤绷开了，一会儿沐浴时怕会沾水，不如先唤医士过来包扎。”

　　她脸色有些发白，他压下心里涌出的怒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你来包扎。”

　　善善之前做过，此番再做便觉容易许多，她动作很轻，先为他清理伤口，撒上药粉，再用纱布包扎，做完之后，冲他笑了笑。

　　魏戎别过脸，将身上的衣裳脱净，便迈进了浴桶。

　　除了胳膊，他身上未再添新伤。

　　他很洗完出来，换上一套崭新的白色中衣。

　　善善发现他平时总是一身玄黑衣袍，中衣却喜穿白色，是十分柔软的细布制成。他看着粗暴，在军营中与他属下一同摔打，其实他仍带有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矜之气。

　　他看着她，神色已缓和许多，随即又皱眉，声音中带着一丝僵硬，“你与梅娘说的话我听到了。”

　　善善见他方进门时的模样，便知他应是听了部分。

　　他稍稍挑眉，意思很明显，让她解释一下。

　　这几日善善便一直在想，该如何说出口，面对他时，她还是有些不自在的，许是因最初对他的恐惧过深，一时难消，故她不敢说，怕他发怒，却也不单是如此，还怕什么？她心底隐隐意识到了，却又模糊不清。

　　她深深地呼出口气，将她一直想对他说的这番话慢慢道出，“世子崧生岳降，不赀之躯，返京之后，定会再遇佳人。我年幼之时便随姑姑生活在京城，姑姑虽已不在，但姑姑曾留给我一处我们曾生活过的田庄，田庄临山依水，水草丰茂，作息随天，我离那里许久，日夜思念，常于梦中回到那里，欣喜不已，醒来才知一梦而已。”

　　她顿了顿，声音微低，“世子若怜我，放我归去，我当感激不尽！”

　　魏戎神色渐冷，最后已十分冷漠，他俯视着她，能看到她头顶上的旋儿，他克制的将手背到身后，道：“还有吗？”

　　善善不敢抬头看他，她能感觉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缓缓道：“世子可能不知，我姑姑为何会死？这是姜家的隐密，他们一直以为我并不知晓，其实姑姑临去时便告知了我。姑姑是姜家幼女，她出生时姜太爷并不在家中，有一日姑姑出门游玩儿，遇到了姜太爷，姜太爷悦其颜色，便强迫了她，之后才知两人关系，姑姑那时已经定婚，却不幸有孕，她欲寻死，最后救了回来，却滑胎伤身，以至于再不能怀妊。姜家势大，将一切都瞒了下来，之后姑姑嫁给赵缜，赵缜开始不知，后来却有所察觉，大怒之下便去姜家找姜太爷理论，此后便再未归来。姑姑得知，自尽而亡。我虽是姑姑拣来的，但姜家人都觉我无父无母，又被他们眼中不洁的姑姑养大，是为不祥。”

　　她垂下眼睛，眼睫毛微微颤了颤，压下眼中几欲夺眶而出的湿意，道：“如今世子已知，我不单曾嫁为人.妇，更是不祥之身，回京之后，还望世子放我归去。”

　　他微微冷笑，“是姜世忠？”

　　姜世忠在朝为相，看似忠君忘死，私下却养兵几万，皇帝派他往偃地视察时期，收笼偃地上下官吏为己用，野心若揭。

　　他脸色微缓，“姜家的糟污事，与你何干？”

　　“姑姑便是我的母亲，她身上的瑜与瑕加诸于我，我都心甘情愿。”

　　魏戎收回方才欲将她拉至身边的手，看着她，道：“你定要以此种理由拒我？”

　　他“腾！”地起身，大步朝外走去，走至门口又停了一停，并未回头，“返回京中，你爱去何处，随你之意！”

　　说罢便摔门离去。

　　~

　　已过黄河，不出半月便可至京。

　　次日一早，善善便与梅娘将衣物等都收拾好，等着出发。

　　却迟迟未有动静，及至辰时正，才知要在此处逗留两日，世子已被汾州州官请去赴宴。

　　善善只好又把衣物都整理出来，放了回去。

　　知魏戎不在，善善心情放松不少，此处驿舍位置极好，登高可望不远处高崖壁韧，善善早闻红岩绝壁之名，只无缘得见，今日既有时间，便欲前往。

　　邢严负责护卫善善，知她要往红岩壁，不敢阻拦，便率人护送乘车前去。

　　离得不远，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

　　红岩壁景观极佳，是颜色瑰丽的红砂岩，绝壁万丈，耸直陡峭，壁下有湍流，击于石上，激出水花万千，如簇雪琼花。

　　因常有人前来观看，故一旁有几处酒家，皆茅草覆顶，房前挂有酒幌，随风飘动，颇有古意。

　　邢严寻了家看着清静些的，请善善进去，酒家并未安置窗扇门牖，坐于无扇窗前，望前方红岩绝壁，视野开阔，有风徐来。

　　“邢校尉？”

　　邢严一愣之机，一俊朗男子已向他走来，大约二十五六岁，身着白衫，对邢严笑道：“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邢校尉！邢校尉何时有雅兴前来观崖壁了？”

　　“梁纪公子。”邢严抱拳行礼，并未多言。

　　梁纪似未看见邢严的冷淡，热情道：“既然与邢校尉相遇，不饮一杯我回去如何面对尊大人？”

　　邢严冷目相对，并不接话。

　　梁纪极擅言谈，性情爽朗，见邢严不理睬于他，倒也不眼生，便自顾自与善善攀谈，高声称赞红岩绝壁，“云蒸霞蔚，飞瀑流泉，置于其中，飘飘乎若仙！”

　　善善见他形状，颇有些惊讶，梁纪大名如雷贯耳，世人称其为“小诗仙”，行为放.荡不羁，颇有魏晋名士之风。

　　善善不欲与其言语过多，便起身告辞，梁纪挽留不成，竟追至马车旁，硬将一坛他自酿的酒放到了马车内，善善本不想收，却也不好当着他的面将酒坛扔出去，只等回去之后交给邢严，让他处理。

　　便微笑致谢，关上车门。

　　~

　　魏戎自宴上回到驿舍，直接召幕僚及程昭、裴东君等人议事。

　　汾州虽非军事要塞，却是中原腹地上的一块缓冲之地，如今皇帝虽名为九五之尊，但各公侯早有反叛之心，魏宁公亦有此谋划，只是如今，魏宁公愈加宠信魏豫。

　　既然汾州州官主动示好，魏戎没有不接的道理。

　　议事毕，魏戎在楼梯旁转悠了两圈，引得程昭、裴东君及几位未散去的幕僚纷纷侧目。他面无表情，提步上楼，至善善房门外，忽想起昨日她的言语，脸色一沉，转身便走。

　　这时便见一道迤逦身影自门外进来，她穿了身藕荷色的裙衫，皎皎面颊挂着盈盈笑意，又带了丝娇俏之意。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中捧着的酒坛上，加之昨晚与方才的累积，瞬间闷气盈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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