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诱

　　＝＝第二十四章＝＝

　　善善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在做梦。

　　梦中场景变化极快，夜深如浓墨，手提着长刀向她一步步走来的男人满身血污，她知道他是谁，却仍旧由衷的感到害怕，她不停地后退，手突然触到了什么，回头去看，却是一颗双目圆瞪的头颅。

　　柳意的人头从他颈上飞出的情景仿佛再一次重现，鲜血喷涌而出，她惊叫着想要躲避，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动弹分毫。

　　她想要醒过来，明明意识已知这不过是一个梦，但她的身体就是无法动弹，也无法醒来，那种急切、恐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身体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支配了，巨大的恐惧袭来，她要呼喊，却不能发出声音，她挣扎许久，浑身已被汗水浸湿。

　　这时她仿佛听到有人与她说话，紧接着她滚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梦境终于停止，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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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醒过来时，仍记得自己几乎做了整晚的噩梦，但具体内容却变得模糊不清了。

　　窗外已经大亮，日光透过幔帐映进来，她望着那一团团白而亮的光晕微微出神了片刻，才坐起来，身体酸软无力，小衣汗浸浸的黏在肌肤上。

　　她才动了一下，门外的人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进来，唤了声“夫人！”

　　梅娘快走几步至善善面前，喜极而泣，嘴唇微微翕合，有无数话欲说，却又不知从何处起头。

　　善善又惊又喜的拥住她，将头靠进她温暖的胸前，面带喜色道：“梅娘！你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梅娘今日天将亮时方回，她被姜温的人带走之后便一直关在一间柴房内，并无人看守，只一把大锁守门，程昭将她从柴房救出，却无法将她带出姜府，天蒙蒙亮时，她换了一身姜府仆妇的衣衫，从偏门混了出去，才能再次回来。

　　她见善善沉睡，不忍吵醒，便在外屋合眼眯了片刻，听到里屋有动静，才立刻赶来。

　　这大概是这几日来对于善善而言最欢欣的时刻，梅娘虽是仆妇，但对她来说，她已将梅娘视为半母。

　　~

　　顾妙女躺在檐下的藤椅上，手中是一本杂记，她翻开，目光落在纸页上，却并未看进去，她微微阖眼，阳光自雀替的缝隙间洒落进来，斑驳陆离，恍然如一梦。

　　顾夫人拿了件斗篷盖在她身上，她睁眼，冲顾夫人微微一笑。

　　顾夫人伸出手轻轻抚摸她柔软的发丝，其实妙女长得与她并不相像，妙女的鼻与口更像她夫君一些。

　　她只要一想到妙女幼时受过的苦难，她心中便疼做一团。曾经妙女未寻回的数年里，她几乎夜夜都会做着同样一个噩梦，梦中她的女儿被随意丢弃在路边，天气极冷，小小软软的女娃被冻得脸色发青，已经无法哭出声音了，故而虽有来往的行人，竟无一人发现，直到傍晚时分，那小小的身体已不再动弹，才有一辆马车停下来，马车里走下来一个清丽妇人，将女娃抱在怀里，重新回到马车上，然后马车慢慢驶离。

　　每每梦境都是到这里戛然而止，她一直在努力回忆那个妇人的容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看清，她与夫君讲这个日复一日重复而做的梦，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最终却仍未找到她的女儿。

　　每次深夜梦醒，她都只得安慰自己，那个妇人看上去十分温婉，又是出自大户，至少她的女儿不会受苦。

　　只是未曾想到，顾妙女终于找回来的时候，竟然得了哑疾。

　　妙女丢的时候虽只有一岁，但已经会“咿咿呀呀”与她说话了，故妙女寻回之后，当着妙女的面她从未流过眼泪，但无人时，她却哭了许多场，为自己受尽了苦难的女儿。她也命人四处寻找神医为妙女医治哑疾，却都是无力改变什么。

　　她一直在努力的弥补妙女，想要给妙女她所能给与的一切，但是在妙女的亲事上，她却令妙女栽了如此大的一个跟头。

　　她抚摸着顾妙女的发，目光慈爱，微笑道：“你幼时是何人将你养大的？她可还在？母亲一直想感谢她。”

　　顾妙女微微垂目，半晌，再抬眼时，看向顾夫人目光盈盈欲泣，她咬了咬唇，轻轻摇了摇头。

　　顾夫人见不得女儿如此模样，立刻道：“好好，母亲不问了，不问了。你想要吃什么？今晚你兄长会归来用饭，咱们一家一起在正屋用。”

　　顾妙女面露喜色，轻轻抱住顾夫人的手臂，顾夫人隐隐叹了口气，又陪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张罗饭食。

　　顾妙女望着顾夫人的背影，裹紧斗篷，回到屋中。她回顾家已住多日，郑夫人曾命仆妇过来迎她回魏宁公府，但是她以身体未愈拒绝了，她当然是希望魏戎－－她的夫君亲自过来接她。

　　但已过去数日，魏戎并未有丝毫要过来的迹象，即便她暗示她的父亲与兄长向魏戎施加压力，也依然没有丝毫作用。

　　除了深深的挫败感之外，也令她有些发慌了。

　　魏戎不仅不喜她，甚至连她身为正妻的体面也分毫不想给与。

　　上一世她对顾妙女的那种噬骨般的嫉妒感，这一世善善又再一次的施加于她身。

　　自上次在田庄见到善善至今，她仍然不能丝毫忘怀，善善带给她的震惊，以及时隔一世再次见到她时的惊艳。

　　上一世，她身为顾家庶女，在她生母去世之后，顾家终于将她接回，但最后，在顾夫人的安排之下，她只是嫁给了一小官之子。

　　她最后一次见到顾妙女，是顾妙女死去之后。顾妙女因难产而亡，她带着隐秘的欢喜之心随顾夫人同去魏宁公府看顾妙女最后一眼。

　　然而令她印象更加深刻的却是那时的魏戎，他双目赤红，立于顾妙女床畔深深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倘若说她之前嫉妒的是活着的顾妙女，但是那一刻，她因顾妙女而死所产生的那点儿喜悦霎时便烟消云散了，她那时便下定决心，她要获得一切原本属于顾妙女的东西。

　　她要成为顾妙女。

　　她的确成功了，而今，她想要的，是魏戎的心。

　　虽然有了之前的挫败，但她不会就此放弃，接下来她需要好好的谋划一下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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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戎去见魏术时带了两封休书，一封是姜温按手印的那封，另一封是他亲笔所写，龙飞凤舞，意思简单，他要休顾妙女。

　　魏术看到这两封休书时，简直差点儿被他气死，怒道：“顾家曾救我于危难，如今你想休妻就休妻，让顾家脸面往何处放？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小人！”

　　魏戎面色不变道：“那不如父亲娶了她？”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魏术手紧紧抓住面前的笔筒，极力压制才没有朝他扔过去，这个逆子！他一直在怪自己曾将他生母与亲妹弃于黄河以北，但那时情况危急，若再返回去找她们母女二人，只怕如今世上已无魏术此人。

　　魏术闭了闭眼，强忍怒火，他知道这些年魏戎不肯放弃，一直在四处寻找君玉和魏仪的下落，但却没有一点儿消息。当时黄河怒涨，她们留在岸边的桐木亭中，只怕早已葬身鱼腹，即便活了下来，这么多年，她们一双妇孺，又如何能够清白的在此乱世之中活下来？

　　魏术伸手将魏戎所写的那封休书扔进铜炉内，皱眉道：“妙女在母家已住多日，你今日便去将她接回吧。”

　　今日姜世忠已通过皇帝向他隐隐暗示，世子之位或许可以更换。

　　魏戎曾为嫡长，故他请立魏戎为世子理所应当，但如今嫡长已为魏豫，况且魏戎夺人之妻，此事姜家若有意张扬，对魏家的影响可大可小……对于姜世忠此意，他初闻之时只嗤声一笑罢了，但如今……

　　他顿了一顿，目露精光的望向面前这个数次悖逆他的儿子，忽道：“你兄长身体已经好转，你明日便将你手中的虎贲八营交与你兄长统领。”

　　魏戎望着他，道：“我手中共有虎贲营三十六，父亲之意是将哪八营交与兄长？”

　　魏术身体猛然一震，突然冷声道：“虎贲营有八，何以有三十六数？”

　　魏戎慢慢道：“虎贲营早已改为三十六数，兵符亦有三十六数，明日我便调八营与八兵符交与兄长。至于顾妙女，父亲若不愿与顾家交恶，父亲可自娶，休书我明日会另写一封交至宗长手中。”

　　他放下手中茶盏，窗外日光煌煌，他身体一侧被覆了层淡淡金光，他站起身，对魏术道：“儿子还有事，便先行告退了。”

　　言罢便提步出了房门。

　　屋内沉寂许久，突然响起一阵摔打声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杯盏破碎及桌椅倒地之声。

　　郑夫人匆匆赶过来，扶起喘着粗气的魏术，劝慰，“夫君何必如此生气，世子的脾气颇大，有些话未必是有心之言，夫君莫要往心里去。”

　　魏术口中仍道：“逆子！逆子！他竟敢私自将我虎贲八营改为三十六数！”三十六枚兵符，几乎连副将亦人手一块了，那还有什么用！他手中定然另制了一枚专为他所用之兵符，如今军中只怕已只识魏戎，不识他魏术！

　　郑夫人闻言亦是一怔，她儿魏豫与魏戎相较，所差不过手中领兵之数，魏戎手中精兵颇多，且皆是与他一同征战杀场之辈，他更领虎贲八营――魏家最核心的力量，昨晚她使出浑身解数，在魏术释放之时软声相求，又拿出姜温一事，才终于令魏术下定决心将虎贲八营交与魏豫。

　　但若八营变为三十六数，即便魏豫得到了八营，也不过是三十六营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郑夫人面色微微发白，扶魏术坐下，连连讶声道：“世子这是……这是何意？”

　　她望向魏术，颤抖着嘴唇轻声道：“世子莫不是要……取夫君而代之？”说罢又急急道：“世子这般，夫君可有何对策？若军营只听命于世子，莫不是连夫君之命也不放在眼中了？”

　　魏术紧紧抓住椅子扶手，面色狰狞，“他想报复我，报复我当年那样对待君玉……”

　　听他口中突然提起君玉，郑夫人身体一僵，但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常。

　　她服侍魏术沐浴，又扶他睡下，才起身回到她自己所住的东院。见她面色不好，她的乳娘蒋嬷嬷便将仆妇遣出，问道：“夫人，发生何事了？”

　　郑夫人捏着手指，沉默良久，忽道：“她是不是真的早就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蒋嬷嬷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一把掩住她口，道：“夫人低声，她自然早就已葬身黄河底，如何还能回来？知当年之事者，已无一人在世，夫人只管放心。”

　　郑夫人紧紧盯着蒋嬷嬷，慢慢摇头，“不，我一直觉得主屋那老妇知道些什么。”

　　蒋嬷嬷也不知夫人怎会突然提及君玉夫人，安抚她道：“太夫人若知晓什么，怎会这许多年提也不提？她本就不喜夫人，若是知晓，早该说出来了才是。夫人何必自己吓自己？”

　　郑夫人却未答言，许久，道：“明日继续给太夫人送羹汤吧。”

　　蒋嬷嬷迟疑了一下，见郑夫人眼露精光，知此时劝阻不得，只得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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