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湖/黑白天鹅]天鹅之死

　　“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会拿到。”
　　奥吉莉雅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和她的父亲说的。
　　奥吉莉雅的父亲罗斯巴特是巫师，也是恶魔。恶魔和巫师的女儿，当然就是魔女。
　　——而魔女，无论是怎样的任性，都理所当然地应当被宠爱着和应允着。
　　在看见奥杰塔的那一刻，奥吉莉雅的想法自然也没有改变。

　　和奥杰塔相见的时候，奥吉莉雅又一次感受到了心脏的颤抖。
　　奥吉莉雅喜欢在清晨去森林里漫步。有时候她会以人类的形态，有时候她则会化作天鹅。森林里时而有人类来嬉玩。如果有合自己心意的少年少女，奥吉莉雅就会把他们带回城堡，然后让罗斯巴特赐予他们永远的青春，让他们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自己身边。
　　奥吉莉雅觉得这甚至都不是任性——永生可是魔女的馈赠呀。她曾经化身为公爵之女在王都生活过。连国王都是如此的希望永生，甚至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何况，奥吉莉雅从来不会强迫什么人。魔女的契约是双向的，只有那些少年也喜欢她，契约才能成立呢。
　　然后她看见了奥杰塔。
　　那时候奥杰塔还不叫奥杰塔。不过奥吉莉雅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名字。她和奥杰塔的侍女一样叫奥杰塔“公主小姐”。奥杰塔似乎是第一次见到生人，有些怯怯又有些跃跃欲试。奥吉莉雅活了太多太多年，自然知道小姑娘喜欢什么。没有多久她们就亲密无间了。
　　奥杰塔向奥吉莉雅告别的时候，奥吉莉雅想：真好，她也喜欢我。
　　然而还不够。奥吉莉雅对自己说。公主都是很娇弱的。如果自己突然变成天鹅，说不定会吓到她呢。
　　不过……如果她知道自己会变成天鹅，还是愿意跟自己走的话，她就可以让公主也变成自己的好朋友，长长久久地陪着自己了。
　　毕竟东方有一句话叫做什么来着？强扭的瓜不甜。
　　奥吉莉雅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她太喜欢这个小公主了。她这么漂亮。比她以前遇到的女孩子都要漂亮。

　　奥杰塔第二次见到奥吉莉雅的时候，奥吉莉雅就在她惊讶的目光下变成了天鹅，然后轻轻啄了啄奥杰塔的手。
　　奥杰塔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显得更可爱了。她有些怯生生地摸了摸面前黑天鹅红宝石一样的喙，又忍不住在奥吉莉雅的鼓励下触了触奥吉莉雅丝绸一样的顺滑的黑色羽毛。
　　“你真漂亮。”奥杰塔惊叹。
　　奥吉莉雅骄傲地扬起头。天鹅柔软的脖颈弯出一个优雅的弧度，然后屈尊降贵地把脑袋放在了奥杰塔的手上。
　　美丽的黑天鹅口吐人言：“公主小姐，你愿意做我的朋友，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奥杰塔微笑着用手抚了抚黑天鹅的脖颈：“我当然是你的朋友啦，奥吉莉雅。”
　　魔女咯咯地欢笑起来，她又有新朋友了。而且奥杰塔不是普通人，她可是一个小公主呢。
　　——公主值得一个盛大的迎接晚会。
　　“那明天的这个时候，你来这里找我吧，”黑天鹅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样神秘又魅惑，“我带你去见我爸爸，然后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啦。”
　　奥杰塔第二天如约到来。
　　奥吉莉雅带走了奥杰塔，还有她的侍女们。
　　她给她的小公主取名为奥杰塔。她自己的名字是奥吉莉雅。在她向父亲撒娇的时候，父亲有时候就会无奈又宠溺地叫她奥杰塔。
　　她央求着罗斯巴特给了奥杰塔和她的侍女们永生，还请求罗斯巴特赐予她的新朋友天鹅的仪态——就和她自己一样漂亮。
　　但是奥杰塔一直哭一直哭，一边哭一边哀求奥吉莉雅让她们回去。
　　奥杰塔的泪水污染了罗斯巴特的魔法。自此之后，她只能在深夜变回人类的样貌了。奥吉莉雅生气极了，但她不忍心怪罪奥杰塔。
　　“你再等等吧，”奥吉莉雅说，“等上一千年，我让我爸爸重新给你施魔法。”
　　看着奥杰塔绝望的眼神，她又心软了。
　　她叹了口气，俯下身亲了亲天鹅奥杰塔的额头：“你别伤心呀。一千年很快就会过去了。你也不会老。只要你想，就可以去森林里玩，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为什么要伤心呢。”
　　——何况，我一直会陪着你呀。
　　但奥杰塔哭得实在太伤心了。奥吉莉雅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

　　王国的小公主失踪了。她的九十九个侍女也一起消失了。
　　国王和王后又伤心又愤怒。他们在王国各个地方都张贴了告示。只要找到小公主，就能得到公爵的爵位，还有相当于半个国库的赏金。
　　奥吉莉雅也看到了这张告示。她回到城堡就告诉奥吉塔：“你的父亲在寻找你。但是你不能去见他。这些日子你最好也不要去森林了。最近肯定有很多人在森林寻找你，我怕他们伤到你。”
　　说着她也忍不住叹气：“所以说你为什么要哭呢？如果你可以自由变成人身，让你回去看看你父亲，也不是不可以呀。”
　　三个月之后，国王和王后在想到小女儿的时候依然伤心又愤怒。但是他们已经冷静了许多。悬赏的告示上公爵变成了伯爵，赏金也降低了。
　　奥杰塔不听奥吉莉雅的劝告，偷偷地跑了出去。
　　然而她还没有跑出森林就被猎人打伤了翅膀。如果不是奥吉莉雅正好路过打跑了猎人，奥杰塔就要被抓走吃掉了。
　　然而奥杰塔还是生气地啄奥吉莉雅。说不定到了王都她可以见到她的父亲和母亲呢？她相信她的父母一定能认出她。
　　奥吉莉雅又是气又是怜，但还是舍不得责怪奥杰塔。她只是把奥杰塔关在了城堡里，不许她私自再跑出来。
　　九个月之后，国王在想起小女儿的时候会叹气，王后则会在想起女儿的时候偷偷流泪。但他们叹的气和流的泪都少了，因为王后又怀孕了。
　　悬赏上的伯爵变成了男爵，赏金变得更少了。
　　奥杰塔被关在城堡里不能出来。奥吉莉雅也不出门了。她怕奥杰塔觉得寂寞。虽然奥杰塔还有九十九个侍女。
　　但侍女终究不是朋友呀，奥吉莉雅想。
　　又过去了一年，国王和王后再也不会提起走失的小女儿了。王后又生了一个小女儿。小公主和奥杰塔长得一模一样。他们觉得奥杰塔已经死了，又变成他们的孩子来找他们了。
　　悬赏上已经没有爵位了。贴在公告栏上的悬赏被风吹雨淋，已经连赏金的数额都看不清了。
　　猎人们也不再一直去森林找公主了。赏金的诱惑比不上森林的危险对生命的威胁。除了不谙世事的少年少女偷偷跑来森林玩耍，森林难得再见到什么外人。
　　奥吉莉雅把奥杰塔又放出来了。同时解禁的还有奥杰塔的侍女们。奥杰塔在每个傍晚都走出城堡去森林，直到太阳升起才回来。即使是在城堡，奥杰塔也总是把自己死死关在房间里，奥吉莉雅从来见不到奥杰塔。
　　奥吉莉雅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但她想到奥杰塔的眼泪，就又心软了。
　　于是奥吉莉雅去森林的湖畔找了奥杰塔。
　　“这样吧，”奥吉莉雅说，“我们来打一个赌。我让爸爸重新给你施魔法。到时候，如果有一个人知道你是天鹅还发誓愿意娶你，而且不违背他发下的誓言，你就能变回人形。这就是我输了，我以魔女的身份赐予你永远的青春。但是如果我赢了，没有人愿意不介意你天鹅的身份，或者他发誓娶你却又违背了誓言，你就会永远变成天鹅。”
　　奥杰塔含着眼泪，不敢置信地看着奥吉莉雅。但是她相信奥吉莉雅不会骗她。她点了点头。
　　“你可要想好了，”奥吉莉雅叹了口气，“这是很强力的魔法，如果你输了，就永远，永远不能变成人了。”
　　“我愿意。”奥杰塔说。她的眼泪在月光下如同熠熠的珍珠。她看向奥吉莉雅，“谢谢你，奥吉莉雅。”
　　奥吉莉雅生气了。奥杰塔以前可从来没有这么真挚地感谢过自己。
　　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觉得不够快，于是变成天鹅飞回了城堡。

　　魔女总是有资格任性的，无论她的任性是多么不可理喻。
　　——尤其是她还有一个无限制宠溺着她的恶魔父亲。
　　“这可不是什么小魔法，”罗斯巴特说，“奥杰塔不喜欢你，用在她身上可不值当。”
　　“我想要嘛，”奥吉莉雅撒娇，“爸爸，我一定能赢的，到时候我要奥杰塔永远陪着我。”
　　魔女的任性，怎么会有人舍得不应允呢？
　　罗斯巴特在女儿的撒娇之下毫无招架之力。奥吉莉雅开心地亲了亲她亲爱的爸爸，决定去给奥杰塔那过了一年就忘了女儿的父母捣捣乱。
　　但是罗斯巴特没有告诉奥吉莉雅，即使是他，在施放了这样的大魔法之后也会虚弱很长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即使是人类的弓/弩，也能够伤害到他。
　　但是奥吉莉雅看起来那么开心，他想，在奥杰塔身上的魔法失误之后，奥吉莉雅就再也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时间很快过去了五百年。
　　——五百年，能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奥吉塔依然夜夜去往森林的湖边，偶尔奥吉莉雅也会用人形陪着她。奥吉莉雅被传作了森林湖边的仙女，而能够从天鹅变成少女的奥杰塔则被传为了森林里的精灵。
　　这片森林则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天鹅森林。正如奥杰塔常常流连的那片湖泊，成为了在传说中精灵出没，神秘而又迷人的天鹅之湖。
　　奥杰塔和她的侍女们在天鹅湖旁消磨时间。不是没有人类邂逅这场属于精灵的狂欢。然而，没有人能获得奥杰塔或是奥吉莉雅的垂青。奥杰塔只有一次机会。她谨慎地选择着自己的目标。奥吉莉雅则对人类毫无兴趣。她只看着奥杰塔。
　　人类的世界也一直在变化着。奥杰塔的王国早就成为了历史。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大的帝国。之后帝国分崩离析。天鹅森林毗邻的城市再一次成为王都。王国的国王换了一任又一任。直到这一任的国王有一个喜欢到天鹅森林狩猎的儿子。
　　然后国王死去了。王子齐格弗里德即将即位，然而他还没有一个妻子。
　　奥杰塔选中了他。
　　毕竟他看起来是那样英俊又阳光，而且纯真无邪。一个因为追求爱情而不愿意迎娶别国公主的王子——听起来多么的适合奥杰塔。
　　于是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奥杰塔在齐格弗里德面前出现了。
　　先是天鹅，然后化作清丽绝伦的少女。
　　王子毫无疑问被迷住了。他向奥杰塔诉说着他的爱意，并且说他坚信奥杰塔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心上人。
　　奥杰塔的脸上带着凄婉的微笑。她倾听着齐格弗里德的诉说，只是告诉他，自己变成天鹅是因为受到了诅咒。如果想要诅咒破除，齐格弗里德的爱必须坚贞不移。
　　“你发誓会娶我吗？即使我的王国已经不复存在，即使我如今只是一只天鹅？”
　　“我发誓。”王子的脸上满是深情。
　　奥杰塔郑重地问道：“那么，你爱的誓言绝不会给予他人吗？”
　　齐格弗里德的神情宛如他是世界上最坚定的人：“绝不。——奥杰塔，我爱你。你等着我来娶你。”
　　奥吉莉雅就在湖水的另一边，看着他们互诉衷肠。
　　在看见奥杰塔脸上对齐格弗里德的依恋之后，她忍不住从人形化作了天鹅的样貌准备回去。黑天鹅修长的羽翼伸展，击中了一根树枝。
　　“谁在那里！”王子喝问。
　　奥吉莉雅从树后走了出来，下意识地化作了父亲罗斯巴特的样貌。
　　比起奥吉莉雅自己美艳少女的容颜，罗斯巴特可长得凶恶威严太多了。
　　王子立刻举起了弓/弩对准了她。
　　奥吉莉雅心中嘲讽。凡人的弓/弩怎么可能伤得了魔女。更逞论父亲那样的大恶魔。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被王子护在身后的奥杰塔。
　　——然后用魔法带走了奥杰塔。

　　“奥吉莉雅。”
　　奥杰塔被奥吉莉雅稳稳地在湖水的一角放下。
　　她轻轻提起雪白的裙摆，以防裙摆沾到湖边的淤泥。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含着淡淡的哀愁，有些不解地看着奥吉莉雅。
　　奥吉莉雅已经恢复了本来的相貌，她有些气急败坏，几乎管不住自己嘲讽的语气：“你就打算选择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奥杰塔轻轻点了点头。
　　“你——”奥吉莉雅开口，一瞬间又不知说什么好。
　　你选他是看上他什么了？他看起来就不靠谱好吗？你就这么想做人类？你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这些话，她一句都说不出口。
　　这是她提出的赌约。魔女有着自己的骄傲。自己作出的承诺，绝对不会毁约，也绝对不会从中作梗。
　　“……我觉得他可不是一个好人选。”奥吉莉雅最后还是说道。这么天真的王子，很容易就会受骗。单是说奥吉莉雅自己，现在就能想到起码十个方法让王子毁约。
　　“那谁是好人选呢，奥吉莉雅？”奥杰塔轻声说道，“五百年了，我已经连我自己原来的名字都忘记了。”
　　奥吉莉雅语塞。
　　过了一会儿，她对奥杰塔说道：“别被他骗了呀，奥杰塔。”
　　她把手拂过奥杰塔的肩膀。这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魔法。原本的奥杰塔美得像月光下的精灵，而现在的奥杰塔惊艳得仿佛就是月光本身。
　　奥吉莉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忍不住要帮奥杰塔。

　　——奥吉莉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关注齐格弗里德。
　　齐格弗里德已经对奥杰塔许下誓言了。只要齐格弗里德娶奥杰塔，或者齐格弗里德在人类短短的几十年寿命中终身不娶，奥杰塔就赢了。
　　她可以做回人类。除此之外，还可以永葆青春。
　　然而，幸好奥吉莉雅关注着齐格弗里德。
　　奥杰塔不像奥吉莉雅。不完整的魔法让她只能在深夜化为人形。因此，在王都贴出王子——或者说新的国王——要在各国的名媛淑女中选择一位新娘的时候，奥杰塔并不知道。
　　然而奥吉莉雅看到了。
　　魔女的内心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怒火。
　　她当然希望赢得赌约。但这绝不意味着她可以忍受有人胆敢欺骗玩弄奥杰塔。
　　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奥杰塔。但是，她再一次警告奥吉塔齐格弗里德靠不住。并且她许诺奥杰塔，如果奥杰塔决定另外选择一个人作为赌约的对象，那么齐格弗里德就可以不作数。
　　——她总是不舍得奥杰塔伤心。
　　然而奥杰塔拒绝了。
　　“我不想再等待下去了。”奥杰塔说，“已经五百年了，再等待下去，或许我……再也没有爱人的勇气了。”她的声音那么坚定。然而她却垂下目光，没有看奥吉莉雅。
　　王子的舞会开在傍晚。
　　奥吉莉雅带着一个随从，偷偷去了王宫。她站在窗口看着宫殿里热闹的景象，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希望齐格弗里德恪守诺言，还是希望他见异思迁，把奥杰塔永远地留给自己。
　　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在她的心中孳生。她努力地试图用身为魔女的高傲把嫉妒压下去。但在看见王子和另一国的公主跳舞调情的瞬间，愤怒的火焰把骄傲燃烧殆尽。

　　王宫里的舞会正在进行，来自别国的公主们也都已经向王太后见过了礼。在礼节性地与到访的公主们共舞之后，齐格弗里德手里拿着母亲递给他的，用来选择妻子的花束，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了天鹅湖畔奥杰塔的身影。
　　就在这时，礼号突然再一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从舞厅大门缓缓而入的是一位对几乎所有人而言都十分陌生的公主。
　　她的头上戴着黑曜石和红宝石镶嵌的王冠，黑色点缀着深红色的礼服把她衬托得艳丽而优雅。除此以外，她没有佩戴任何一件首饰。然而，她苍白却绝美的容颜却比再珍贵的首饰都要来得惊艳夺目。
　　——即使她原本比奥杰塔更美，奥吉莉雅还是下意识地化成了与奥杰塔有几分相似的容貌。
　　奥吉莉雅扶着被她变成父亲样貌的“使者”的手，用绝对优雅的姿态向着王太后屈膝行礼，然后抬起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齐格弗里德眼中的惊艳。
　　你还记得奥杰塔吗？奥吉莉雅想。她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怒意，对着王子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
　　不如来试试看。奥吉莉雅对自己说。如果你可以不被更加美丽的皮囊所诱惑，依然钟情于奥杰塔，我甘愿认输。

　　齐格弗里德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这场舞会上遇到奥杰塔。
　　那次月光下天鹅湖边的相遇，他相信自己记住了奥杰塔的声音和神情。
　　面前的少女，虽然更加的高傲冷漠，但是她的容颜，她的气质和声音，毫无疑问就是奥杰塔。
　　——他发誓要娶的奥杰塔。
　　瞬间，所有其他的公主在他心中都失去了颜色。他着迷地看着奥杰塔和她的国家的使者轻轻交谈了两句，然后走到了舞池的一边。——她连坐下的动作都那么的美。
　　然而奥吉莉雅的心中充满了厌烦。
　　她看见了王子的惊艳，也发现接踵而来的竟然是深情。现在只要让齐格弗里德发下娶她的誓言，她就赢得了赌约。奥杰塔永远都是她的了。但是她却没有一丝喜悦。
　　人类，人类。她想起五百年前只用了短短一年就忘却了亲生女儿的，奥杰塔的父母，再一次对人类充满了厌恶之心。
　　然而奥杰塔是那样的爱着人类。即使是失去永生和青春，即使输了就要永远做一只天鹅，奥杰塔还是想变回人类。
　　奥吉莉雅生来就不是人类。她可不觉得人类有什么魅力。至于人类推崇备至的爱情……她觉得普天之下简直没有什么东西比爱情还要靠不住了。
　　毕竟，如果不是因为觉得能赢，她又怎么会许下那样的赌约？
　　看呀，这就是爱情。她看着向她走来的王子，内心充满了嘲讽。
　　然而，在齐格弗里德询问她名字的时候，她依然端着作为贵族少女的优雅和矜持。
　　不，我当然不是奥杰塔。我是——“奥吉莉雅。”
　　“奥吉莉雅……这就是你的名字吗？”齐格弗里德表示理解。对于一个初见的男子，即使许下了终身，不说出全名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毫不怀疑，面前的少女，就是他的奥杰塔。

　　奥杰塔被奥吉莉雅带走的时候，只有十三岁。
　　十三岁的小公主，花朵一样纯真又娇嫩的年纪，被父王和母后像最珍贵的明珠一样捧在手心里。她会吟诵诗歌，会叙述故事，甚至做得一手好针线，却并不懂多少人情世故。
　　她的仪态，谈吐，虽然已经有了王室的底蕴，却远远比不上做了一千多年贵族和魔女的奥吉莉雅的圆融纯熟。
　　奥杰塔所拥有的许多礼仪和几乎所有知识，甚至很多言谈举止的小习惯，都学自奥吉莉雅。
　　虽然她们一个是白天鹅公主，一个是黑天鹅魔女，但她们从来没有发现过她们是多么的相似。
　　齐格弗里德发现了。然而他发现得不是时候。即使奥吉莉雅披着黑色的羽衣，他依然把她当成了他的奥杰塔。
　　——她们连名字都是如此相似。
　　齐格弗里德觉得自己深深地被面前的奥杰塔吸引了。奥杰塔不但美丽，而且优雅聪慧，见识过人。无论他谈到什么，奥杰塔都可以把话说到他的心上。这让齐格弗里德对奥杰塔的爱越发浓厚。他原本对奥杰塔发下的誓言还有惊艳的缘故，如今却完全可以说是全心全意了。
　　王子再一次从王太后的手里接过象征王后选择对象的花束。这一次他没有犹豫。他直接把花束递给了他的奥杰塔。
　　他没有看见奥吉莉雅冰冷的笑意。
　　——然而奥吉莉雅看见了窗外的奥杰塔。
　　在那次偷跑出来结果被猎人打伤之后，奥杰塔就再也没有这么狼狈过。
　　她依然是天鹅的样貌。她雪白的翎羽被雨水打湿，翅膀上附着树叶，脚蹼上沾着污泥。她头上的绒毛胡乱支棱着，连王冠都没有带，又可怜又落魄。
　　奥杰塔死死盯着齐格弗里德。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她还是没有想到去看奥吉莉雅哪怕一眼。
　　奥吉莉雅又感觉到一股火焰从心头燃起了。然而这一次的火焰并非愤怒。
　　于是她微笑着接过了花束，对着变成罗斯巴特相貌的随从抬了抬下颌。
　　“罗斯巴特”揽过了“女儿”：“齐格弗里德王子，你愿意在这里，在各国使者的见证下发誓，你爱我的女儿，会娶她为妻吗？”
　　齐格弗里德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我发誓！我爱她，我要娶她做我的王后！”
　　惊雷顿起！！
　　奥吉莉雅看着奥杰塔的双眸终于被绝望和泪水充满。她快意地笑了起来，笑得妖艳又邪肆。她毫不怜惜地把珍贵的花束掷在了地上。花束顿时摔得四散。
　　“齐格弗里德，你看看我是谁？”她冷笑着在门口转身，“我可不是奥杰塔。我是奥吉莉雅！多亏了你，奥杰塔永远都得做她的天鹅了！”
　　奥吉莉雅在走出宫门的一瞬间化作了黑天鹅。她漆黑的羽翼卷起狂风。不远处的白天鹅哀哀悲鸣着，却无力逃脱魔女的魔法，被卷挟着向恶魔的城堡飞去。

　　多好呀，她赢了。
　　奥吉莉雅想着。人类的爱情是那么的脆弱又卑微。想要以爱情的忠贞不渝来赢得赌约，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她带着奥杰塔降落在了天鹅湖畔。月亮已经挂上了夜空正中。奥杰塔在落地的那一刻试图化成少女的姿态，却毫无意外地失败了。
　　黑天鹅傲慢地打量了垂头丧气的白天鹅一会儿，然后安慰地用翅膀覆上白天鹅的脊背，却被白天鹅用翅膀挥开。
　　“你有什么好伤心的呢？”奥吉莉雅问道，“我已经警告过你了——齐格弗里德不可靠。你自己做下的选择，输了赌约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不是吗？何况做天鹅也没什么不好的呀？我也经常做天鹅呢。天鹅难道不美吗？”
　　然而奥杰塔只是用一种憎恨和不解的目光看着奥吉莉雅。
　　奥吉莉雅想到无论原因如何，自己还是介入了赌约，不由得有些心虚。但她随即又生起气来：“齐格弗里德对于美色的诱惑毫无抵抗力，难道这要怪罪我吗？”
　　奥杰塔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湖边逐渐升起了淡淡的薄雾。
　　奥杰塔的侍女们，还有其他的一些在奥吉莉雅的请求下被变成天鹅的少女也来到了湖边。
　　在踏进湖水之后，白天鹅们突然惊慌失措。——她们发现她们无法恢复人类的形态了！
　　奥杰塔蜷缩在湖边的一隅，羽翼无力地耷拉下来。不仅仅是无法恢复成人形，她甚至连人类的语言都无法再说出口了。
　　奥吉莉雅化成了少女的形态，长长的黑色裙裾一直拖到湖水里。
　　湖水逐渐涨起来了。
　　然而奥吉莉雅听见了湖水涨潮之外的声音。
　　那是猎人的呼喝声和赶路声。奥吉莉雅似乎还从中间分辨出了齐格弗里德的声音。
　　她皱起了眉头。为了保护恶魔城堡不被外界所知，天鹅湖本来是不应该被外人看见的。正是为了奥杰塔的赌约，她才央求着罗斯巴特破了例。然而，赌约已经结束了，湖边的结界却还没有树起来。然而，她可一点都不想让齐格弗里德再见到奥杰塔了。
　　见异思迁的男人，凭什么再见到她的朋友？
　　她拉向了奥杰塔。她们应当回去恶魔城堡了。一直到天鹅湖的结界再树立起来，她都不会让奥杰塔和她的侍女们来这里了。
　　然而奥杰塔也听见了齐格弗里德的声音。
　　她扇起翅膀，踉踉跄跄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去。只要离开奥吉莉雅的控制，她可以再想别的办法。罗斯巴特和奥吉莉雅的魔法是很强，但是世间肯定还有比他们更加强大的魔法师。只要离开奥吉莉雅，再寻求他们的帮助……
　　脚步声和呼喝声越来越近了。
　　王子终于出现在了天鹅湖畔不远的地方。
　　他没有拿弓/弩。但他拿着猎刀。猎刀上镶嵌着鲜红的宝石。
　　奥吉莉雅在看到宝石的一瞬间大惊失色！
　　魔女的寿命和青春是无限的。但是她们毕竟不是恶魔。只要她们的伤口接触到猎魔宝石，宝石会活活把她们的血液吸干！
　　奥吉莉雅第一个想法就是逃。然而奥杰塔——
　　奥杰塔努力向齐格弗里德的方向挪动着，眼睛里满是希冀。
　　她感受到了奥吉莉雅的恐惧。这让她觉得，只要逃脱奥吉莉雅来，到齐格弗里德身边，她就安全了！
　　奥吉莉雅再一次化成了罗斯巴特。这一次，她直接挡在了奥杰塔面前。
　　父亲的形象能够给予她勇气。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齐格弗里德带走奥杰塔。

　　满湖的天鹅都飞翔起来。她们在湖上盘旋着，想要帮助奥杰塔，却又因为对奥吉莉雅的恐惧而不敢上前。
　　然而王子已经看见了奥杰塔。
　　他挥舞着猎刀逼开了奥吉莉雅，伸手把奥杰塔抱在了怀里。
　　他用猎刀直直指向奥吉莉雅。
　　“你这个恶魔！”他喝道，“如果你解除奥杰塔身上的魔咒，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奥吉莉雅愤怒地卷起狂风。狂风让齐格弗里德脱开了奥杰塔。奥吉莉雅拉住奥杰塔的翅膀，决定用魔法把奥杰塔带回去。
　　爱人即将被带走的威胁让齐格弗里德变得英勇无惧。他挥起猎刀，狠狠斩向了奥吉莉雅拉着奥杰塔的手。刀柄上的红宝石在接触到奥吉莉雅伤口的一瞬间亮起了夺目的红光。
　　奥吉莉雅不由得发出了惨叫。她的伤口被宝石所附带的魔法拉扯得越来越大。她的血液如同被什么东西吸引着，飞快的飞出了她的身体。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变回了原本的模样。然而，她的身体已经收缩发皱，样貌比罗斯巴特还要来得丑陋可怖。
　　她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尖叫。然而没有人同情她。齐格弗里德抱着变成了天鹅的爱人，突然惊喜地发现，随着奥吉莉雅的血液流失得越来越快，奥杰塔的人形正在慢慢恢复。
　　以魔女的生命和灵魂为祭献，即使是再大的魔法也可以解除。
　　湖上的天鹅也落回了湖畔。她们身上的魔法也在慢慢解除。她们身上的羽毛褪去，化作少女娇嫩白皙的肌肤；她们的翅膀和脚蹼变回了修长的四肢；她们的脸也从天鹅的形状变回了原本秀丽的模样。
　　曾经变为天鹅的少女们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她们甚至忍不住唱起歌跳起舞来。她们歌颂着奥吉莉雅的死亡，歌颂着自己最终得到自由，歌颂着忠贞不渝的爱情。
　　——黑夜已经过去了，而晨曦即将到来。

　　“这就是故事最后的结局吗？”小女孩看向她的妈妈。
　　“对啊，”美丽的少妇温柔地看向自己的女儿，“然后王子和天鹅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那我可以去天鹅湖玩吗，妈妈。”小女孩好奇地说，“我也想见见漂亮的天鹅公主。”
　　少妇皱了皱眉，说道：“不行。杰奎塔，你没有听过那个传言吗？天鹅森林有吃人的魔女。她只要看到小孩子，就会把他们抓住吃掉。”
　　小女孩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我可不怕魔女。我可是这个国家的公主。魔女是大坏蛋，大坏蛋最后一定会被打死的！”
　　少妇无奈地看着任性的女儿，最后哄道：“可是妈妈怕失去杰奎塔呀。”
　　然而，小女孩是那样任性。她没有听母亲的劝告，还是偷偷跑进了天鹅森林。
　　在天鹅森林的正中央，有一片美丽的湖泊。人们曾经在这里见到天鹅化身成美丽的少女，因此称这片湖泊为——天鹅湖。
　　小女孩欢呼一声，扑到了湖边。她脱掉鞋袜，小心翼翼地用足尖试探着湖水。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这里？”
　　一个柔和悦耳的声音从杰奎塔的身后响起。她突然想到了魔女的传说，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转过头来，她却发现面前的是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丽少女。她穿着雪白的长裙，戴着精致的羽饰，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杰奎塔很快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又陪她玩的大姐姐。
　　大姐姐说她一个人生活在天鹅森林很是孤单，于是杰奎塔答应天天来天鹅湖陪大姐姐玩。
　　终于有一天，大姐姐在她的面前变成了一只白天鹅。
　　杰奎塔惊叹于白天鹅的优雅和美丽。她好奇地摸着白天鹅头顶小小的王冠，赞叹说：“你真漂亮。”
　　绝美的白天鹅口吐人言：“公主小姐，你愿意做我的朋友，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杰奎塔咯咯笑着用手抚了抚白天鹅的脖颈。
　　——“我当然是你的朋友啦，奥杰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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