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妻之女

　　高嬷嬷端着那金煌煌的令牌，呈给苏刑过目。
　　苏刑望向掌中令牌上的字迹，原本有些迷糊的脑袋登时如同被冷水浇了一遍，完全清醒了。
　　这美妇人气质如华，却是朵不能沾染的富丽牡丹花。

　　“原来是皇后娘娘跟前的掌殿大嬷嬷，在下眼拙，竟不曾认得嬷嬷，真是罪过。”苏刑背后已经沁出一层冷汗，这位来头太大，来到自己后宅，是要做什么？
　　管教一个小姑娘？太大材小用，不可能，那么只可能是……
　　苏刑唇色褪白，难道自己府中宠妾灭妻之事已经被有心人告发出去？他明明做得小心有加，柳玉也几乎从不露面，这事儿是怎么捅出去的……

　　管家婆子立在一旁，不知这掌殿大嬷嬷是什么职位，但既然是皇后娘娘跟前的人，自然是小不了的。她面色仓皇，涨得红紫，低头不敢再看，知道自己已经得罪眼前的贵人，哪怕是柳姨娘恐怕也不得不往后退一步。
　　不过，既然到了府中做事，月例钱该府里发给她吧，管家婆子想到这里，心中又安定起来。日子长久下来，哪怕她之前身份再尊贵，最后还不是掉下枝头的凤凰变成鸡，成了府中下人。
　　这婆子着实眼皮子浅，才有这样荒唐的设想。

　　苏刑却是不敢怠慢了，连忙命人奉茶，之前那份肖想早已荡然无存，他胆子再大，也不能打皇后跟前人的主意啊，除非不要命了。
　　等辛秋饮了一口茶，苏刑才开口问道：“不知嬷嬷为何到鄙府？”
　　辛秋搁下茶盏，语气平平，“为这茶来的。”
　　“？”苏刑一头雾水，“这茶有何不妥？”
　　辛秋那双温柔的眼睛透着一股阴寒，“这茶很好。”

　　苏刑虽不懂她好端端的要提什么茶，但他也非愚笨之人，一问一答之间已经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这掌殿大嬷嬷是为整顿自己府中家规而来。
　　苏刑虽当京官不久，但也知道宫中有不成文的规定：京都贵门的当家主母若管不了府中杂事或是底下姨娘贵妾，便可以入宫求助，请有经验的嬷嬷来府中指教。
　　但这条约定一般由主母自己入宫请求，皇后酌情而定，有时候还不一定肯派人下去，因怕有些嬷嬷顶着她名义到外面胡作非为。宫廷也从不擅自插手人臣后宅杂事，以免寒了臣子的心。
　　而这次，来的若是一般品级的嬷嬷就罢了，来的却是第一等的大嬷嬷。而这辛秋更不得了，她尚身兼皇家织坊的坊长，手中掌握着整个王室的布匹丝绸所需，这足以可见她在皇后娘娘跟前的地位之高，不然皇后娘娘也不会把这份肥差交给她来管理。
　　所以苏刑怎能不悚然一惊。

　　似乎看出苏刑的惊虑，辛秋端坐在位置上，从容地说道：“苏侍郎最近在寻合适的嬷嬷进贵府指教姑娘，我已出宫准备养老，索性闲来无事，便来帮帮侍郎府，看来侍郎大人不欢迎？”
　　苏刑连忙赔笑道：“哪里敢，您是代表皇后娘娘而来，臣怎敢非议。”
　　“那就好。不过我已出宫，这次来府上可不是打着皇后娘娘的名头。”辛秋从容起身，望着厅堂里的人，“既然已经说清楚，那我就先到夫人那边回话。”
　　苏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开口说道：“嬷嬷，慢着，尚有些事情未说清。”

　　见辛秋止步，苏刑方才又说道：“鄙府情况特殊，您应该也有耳闻，拙荆刚从乡下接回来，从未管过偌大的家业，故而在下只能将府中一应诸事交与管家打理。”他示意管家夫妇上前一步。
　　管家婆子的神色已恢复正常，拿出了往日的自信，立在自己丈夫身边，底气很足。

　　“这是鄙府的管家与他妇人，嬷嬷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可以找他们。拙荆乃一介村妇，实在不懂这些，恐怕要让嬷嬷见笑了。”苏刑说得还算淡定，只字不提柳玉。
　　辛秋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的管家夫妇，“原来如此。我已经明白。”
　　苏刑不欲多管后宅之事，见说清楚之后便弄个由头先行离开，让她们继续商量府中事情，他相信管家能够把事情办妥的。

　　管家婆子露了脸面，遂又露出笑容来，说道：“既然嬷嬷已经明白，那不如从夫人院子中搬出来，我这边……”
　　在辛秋讽刺的眸光注视下，这婆子登时有些恼怒，话也说不下去了，“我与你好好地说话，嬷嬷为何这般看人？莫非是看不起我这个婆子？”
　　旁边的高嬷嬷忍不住看了这个无知无畏的婆子一眼，垂头不出声。

　　辛秋启唇一笑，眸光冷色微露，“婆子你似乎弄错一件事了，我到你们府中，不是给你们当下人使唤的，也不是听你们指使的，即便是你们老爷也非我辛秋的主子。”
　　管家婆子面露讥讽，“原来如此。那婆子我确实不能使唤您了。不知嬷嬷的主子是谁？”
　　辛秋冷冷淡淡地说道：“这与你无关。”

　　管家婆子便不再言语。反正来日方长，她总会知道这后宅深浅的。
　　高嬷嬷见她们已经正面冲突起来，她不愿卷入这些是是非非中，连忙说道：“既然是一场乌龙，这里也没有我的事情，那我先走了。”
　　管家婆子回神，就要挽留她，“高嬷嬷，请您留下来帮忙教导小姐吧。”
　　高嬷嬷看都不敢看旁边的辛秋，僵笑道：“哪里敢，不用了，我这就走。”
　　她尖俏的眉梢又不受控制地抖了抖，看着管家婆子，心说道：你就好自为之吧。

　　辛秋在后宫帮皇后娘娘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处置过多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底下人，高嬷嬷这么刻薄的人想起来都依旧忍不住立起寒毛来。

　　管家婆子挽留不住她，遂作罢。等她转身，辛秋早已自行离去，前往江氏的院子了。

　　苏镜岚用完饭，正趴在桌案上就着烛灯描摹字帖。
　　江氏就坐在旁边，一面给她扇风，一面等着辛秋的回来。

　　辛秋立在红木门扉沉影里，望着屋子里的母女俩。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心中拿好主意之后方才迈进去。
　　江氏见她终于回来，连忙迎上去，“嬷嬷可曾用过饭了？”
　　辛秋见桌上留着饭菜，才想起自己忙着应付，竟忘了饥饿，于是说道：“我先用饭，待会有话要跟夫人谈谈。”

　　辛秋心事颇为沉重。因为江氏行事实在软弱木讷，就像方才她被召去，若是别的主母，早就发话将她召回或者直接现身，来个当面对峙。但江氏什么也没有做，选了个最傻的办法，乖乖地呆在后院等她回来。
　　若不是自己位高名重的，恐怕早就被苏刑打发回去，哪里能再坐在她前面。
　　辛秋想到这里，抬眸，看着殷勤布菜的江氏，“夫人，你可是想我离去？”
　　江氏拿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面露急色，“嬷嬷为何这么说？我从未想你离去……”
　　“那为何方才我被侍郎大人召去，你并无任何举动。”辛秋说完后，低头慢条斯理地嚼起了饭菜，不再多说，让江氏自己琢磨去。

　　辛秋一想到以后要扶起这个软弱如小白兔的女人，心情就沉重，这得是多难的任务，难怪太子殿下放下身段软言软语又是撒娇又是央求的，大概是料定了这是为难她的活计。
　　辛秋转眸，去看江氏，希望她能够被自己一点就透，但江氏显然没有明白她那句话，转头又坐回女儿身边，看起了字帖来，恍若无事的样子。
　　辛秋恨不得吐血，此刻非常想回去自己的大房子享福去，而不是留此处努力琢磨如何扶一堆烂泥上墙。
　　她垂头，重新开始吃饭。吃着吃着，辛秋忽然又决定继续留在这里了。

　　因为伙食太棒了。

　　辛秋慢嚼细咽，神情依旧像饮那盏花茶般肃穆，这做饭人跟泡茶人应该是同一个人。
　　好了，这后宅还是挺有趣的，她得留下来，免得错过一些好戏。

　　等江氏安顿好苏镜岚入睡之后，辛秋跟她面对面坐在烛灯下。
　　江氏垂头，眉眼间有些倦意，往常这个时辰她已经抱着女儿躺在床上睡觉了。
　　“嬷嬷，你为何事而生气？”江氏忍不住问道。
　　辛秋知道跟她说话不能绕弯子，于是直接说道：“夫人，你还不明白吗，我来这里，不仅仅是指教岚小姐的。我是为你而来。”
　　江氏错愕：“为我？”
　　辛秋不忍再看她那张懵懂如孩童的脸，语气变得严厉起来，“这里不是乡下商户人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既然是京官府邸，也算大户人家，规矩全无，你这个主母是如何当的？！”

　　江氏被她忽如其来的气势吓住，往后仰了仰，“我……我就是名头上的主母，什么都不会……”
　　“哼，我当苏侍郎是胡说，原来夫人你自己也这样看待自己，难怪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的，一个小小管家婆子也敢爬到你头上。”辛秋讥讽地看着江氏，“既然你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会，干脆将你女儿也交给别人管教，你就呆在这院子里自生自灭，顶着可笑的侍郎夫人名头，做着比奴才还苦的活，等别人提起你，哦，侍郎夫人，是那个乡下来什么都不会的农妇吗。简直笑死人了，你这样算哪门子的夫人，简直连路边的小猫小狗都过得比你快活！”

　　辛秋一口气说了许多，简直不吐不快。从未有人这般说教江氏，江氏整个人已经趴在桌上哭泣，被说得浑身发颤。
　　辛秋冷眉冷眼，继续说道：“不过说你几句，你就这般作态。将来等那位柳姨娘真的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你是不是要去寻三尺白绫，一挂了事？你要如何，我不痛惜，我只疼岚小姐从出生起便要跟着你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娘吃尽苦头，如今好不容易成了京都贵女，顶着苏府嫡长女的名头，却因为你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娘，受尽鄙视，在家中过得比庶女还不如的日子。你一句什么都不会，真是容易，上唇碰下唇，不费力的功夫，却怎么不想想这什么都不会的背后，你和你女儿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江氏捂住自己的眼睛，泪水簌簌而落，整个人如同沉浸在暴风雨中，不能作何反应。
　　辛秋又说道：“你骨子里若还剩一分血性，就该为自己和岚小姐争一口气，否则一辈子搭在这深宅后院中，腐烂成一团淤泥，任人践踏，你放心，就算你烂透了，烂在床上了，这宅院的人也不会疼惜你一丝一毫。不过你也确实不能说些什么，此时你尚是夫人，已经无人听你发话，等你成了下堂妻，你还指望谁来听你说句话？你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不是什么二八无知少女了，也该为自己和岚小姐想想以后的日子了。”

　　辛秋说完，起身便要离去，江氏抹了抹眼泪，在背后连忙开口，“我该如何做？请嬷嬷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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