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妻之女

　　江氏坐在上方，耐心地等着秋嬷嬷饮茶完毕。

　　辛秋伸手接过丫鬟递上来的茶盏，保养得当的手指托着雪色瓷盏，稍稍打开茶盖，白烟袅袅升起。管家婆子直勾勾地看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喝个茶而已，都要这样斯斯文文的。
　　辛秋却没有喝，中途又搁在了手边，她看出来这茶很是劣质，寻常百姓人家都不稀罕的。
　　她抬眸，轻飘飘地看了杵在一旁的管家婆子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

　　江氏开口说道：“嬷嬷是嫌弃这茶不好吗？”她也不大喜欢丫鬟们泡的茶水，但京都偏北，不是茶叶产地，好的茶叶难得，价格昂贵。府中的好茶叶都被送到苏刑和柳玉那院子里去了。
　　辛秋淡淡地回道：“只是没想到堂堂侍郎府，连一杯好茶都端不出来。”
　　江氏面色略有些羞赧，她平常是不喝茶的，忽然想到丫鬟每天端上来的花茶，于是连忙吩咐侍女下去另做准备。江氏这会儿已经完全忘记原本要给带走自己女儿的嬷嬷一个下马威的。
　　辛秋眉眼依旧冷冷清清的，“不必了，既然已经见过夫人了，不知道以后我住在何处，我想先歇息一会儿。”
　　江氏依旧吩咐侍女下去准备花茶，然后说道：“嬷嬷既然是来教我女儿的，自然是住在这院子里。”

　　管家婆子在旁边连忙说道：“夫人，老爷吩咐了，这院子不大，嬷嬷是宫里来的，自然安排间宽阔安静的屋子，不能怠慢了。”
　　辛秋端端正正地坐着，双手搁在膝盖上，笑不露齿，截过了话头，“我是在跟夫人谈话，这里恐怕没有你这个下人置喙的地方。”她视线扫过满屋子的丫鬟和婆子，“主人家见客，你们府中下人就是这般直杵杵地立着的？既然是大户人家，规矩就要有。”
　　江氏忍不住多看了辛秋几眼，她算是听出来了，这个嬷嬷似乎不是苏刑派来的人。

　　管家婆子被数落了一顿，面色红白相加，暗想待会到了柳姨娘那里说清楚，自有你好受的。她见这辛秋气势凌然，竟不敢当面反驳，连忙示意无关紧要的婆子出门去，只留下两三个得体的侍女，那几个婆子面色不豫，嘴里嘟嘟噜噜地走出了屋子。
　　厅堂显得亮堂空阔许多，辛秋方才重新启唇说道：“夫人，这院子的主人是你，自然是你说了算。我便在这院子里住下，多有叨扰，还望体谅。”
　　江氏嘴拙，心中欢喜，不知道该如何跟她说了，只能摆手，有些拘谨地说道：“不打扰的，不打扰的。”

　　须臾，侍女重新端了花茶进来，托盘上摆着两盏。江氏先接了过来，她看了看，这是她平时喝的花茶，味道清甜又幽淡。她不知道这是文伯专门为她准备的，名为玉蝴蝶茶。虽不是什么名贵的植物，但能清肺热又美白肌肤，文伯又在花茶里酌加蜂蜜与桂花，经他手调理过后，花茶味道唇齿含香，外面鲜少人有文伯这份泡花茶手艺的。
　　江氏不懂这背后的煞费苦心，只觉得好喝，自己气色也比在乡下好多了，所以很钟爱。文伯通常只准备一盏茶，从不多准备，只怕被下人们偷尝。今天听说来了宫里的嬷嬷，文伯就勉强多准备了一份，其实心里还挺不甘愿。

　　辛秋慢条斯理地含了一口，味道香甜而不腻，虽是甜花茶，但饮下之后唇齿间只余清爽的花木香气。这泡茶的人手艺可不一般，辛秋待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可以说天下贡茶都已尝遍，这盏玉蝴蝶茶在宫中拿出来都上得了台面。
　　看来这小小的侍郎府里也有藏龙卧虎，辛秋内心讶异万分，这绝对不寻常。看来已经有人在太子殿下之前派人潜入这后宅了，自己不是第一个。

　　辛秋收敛神色，几乎是神情肃穆地在不知不觉中饮完了手里的花茶。
　　江氏就在一旁看着她的反应，她不明白这个嬷嬷为何要用如此庄重的表情喝茶，不过看到她一口气饮光了，应该是不嫌弃这茶的吧。
　　辛秋回过神来，看到江氏默默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眼角皱起漂亮的鱼尾纹，“夫人，这茶不错。”
　　江氏见她满意了，之前因拿不出好茶的羞赧散去。说到底，江氏也是寻常女子，在乎主人家脸面。
　　“柔画，你带嬷嬷下去看看屋子，先开窗通通风。”江氏转头吩咐侍女，早在之前她就整理出了一间屋子，如果嬷嬷真的请来，她肯定赶不走，那她就要想尽办法让她住在这里。原本以为要费好大的周折，却没想到嬷嬷这么爽快，肯听她的话。
　　江氏原本的提心吊胆此刻成了多余。

　　管家婆子有些气不顺地离开院子，拐到后院拱门处，之前被轰赶出来的婆子都等在那里。她们之前在夫人院子里散漫自由惯了，今天被刚来的嬷嬷训了一顿，犹不知利害，吵吵嚷嚷地要去柳姨娘那里告状。
　　“刚来第一天就下马威，她以为她是谁？宫里出来的了不起？又不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大嬷嬷，我看就是那些掌事的大嬷嬷，也没有她这么耍威风的！”
　　“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婆子呗！小瞧我们侍郎府！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们今天非得让她看看，这里可不是她的地盘！”
　　几个被惯坏的婆子因为江氏的懦弱所以就变得目中无人起来，连夫人都不敢呛她们的，现在来了个嬷嬷就被直接轰出屋子，她们自然忍不下这口气。
　　管家婆子皱着眉，走过来咳嗽了一声，吵闹声才停止。她看着面色红涨的几位婆子，厉声说道：“吵什么吵，这里不是那个嬷嬷的地盘，也不是你们这些人的地盘！不敲打敲打你们，将来你们眼中岂不是连主子都没了！”
　　“管家奶奶，我们哪里敢。就是那个秋嬷嬷也忒嚣张了，我们是忍不下这口气。您想想，她第一天来就下马威，那以后的日子怎么办？怕是连您都要压过去了。”
　　这句话戳到管家婆子的心了。刚才秋嬷嬷可是连她的脸面都没有顾忌的。她咬着牙，恨恨地说道：“你们随我去见柳姨娘，明个儿就把这嬷嬷请出去，我就不信还请不到服服帖帖的人了。”

　　柳玉正躺在芙蓉榻上休息，一个丫鬟坐在旁边给她捶腿，一个丫鬟则端着水果盘子，给她喂剥了皮的葡萄。
　　管家婆子独自走进来，含笑问了安，态度恭恭敬敬。
　　柳玉托着帕子吐出嘴里的葡萄籽，微微睁开眼，慵懒地说道：“有什么事？”
　　管家婆子就把刚才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然后下了个结论，“您让老爷明儿换个嬷嬷来吧，不然小姐恐怕也要被她带得盛气凌人的。”
　　柳玉微微皱眉，其实有些不太相信管家婆子的话，既然是老爷请来的，如何会第一天就摆脸色给自己人看，不是应该给江氏下马威吗……
　　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抬手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发丝，“你去把那个嬷嬷请过来，我当面点拨点拨她。”
　　“是，我这就去请。”管家婆子连忙去请人。

　　主院里的辛秋正环顾住处。屋子洒扫得干干净净，后窗推开就是满目桃园，现在叶子茂盛，枝头已经结了毛茸茸的小桃子。她现在上了年纪，在宫里什么热闹都瞧过了，就喜欢这幽幽静静的环境。见住的地方勉勉强强可以满意，辛秋就不再犹豫要不要离开这个小后宅。
　　若非太子殿下千叮咛万嘱咐，执意要她到这侍郎府当什么教仪嬷嬷，辛秋这会儿应该是在皇后娘娘赏赐的大房子里享福了，每天只需到织坊转悠转悠，过起坐着收钱的晚年生活。
　　辛秋无奈地摇摇头，打开梳妆台，里面空空荡荡，再看看屋子的摆设，简单朴素得过头，既然已经决定住在这里一段日子，那明日就让自己的侍女把日常用物搬过来。
　　辛秋也算是看出这后宅的几分不正常了。她原以为自己过来这边是大材小用，知道这里有个手艺不凡的泡茶人，还有敢给主母摆脸色抢话头的管家婆子，辛秋就想看来以后在这后宅的日子不会平淡了。

　　辛秋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镜子里容颜逝去的自己，正伤春悲秋的，一个侍女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门扉，见她瞧过来，方才说道：“秋嬷嬷，我们府里的柳夫人要见一见您。”
　　辛秋略略皱眉，“你们府里还有两位夫人？”
　　“是的，这里的是我们的大夫人，还有一位住在枝灵院的柳夫人。”侍女恭恭敬敬地介绍道。
　　辛秋明白了，这是府中的一个姨娘。她起身，漫不经心地说道：“姨娘便是姨娘，好端端的，称什么柳夫人，平白让人疑惑。”她身居高位惯了，说话直来直往，就是一品诰命夫人见到她都要恭恭敬敬，所以在这小小的侍郎府，更无须顾及什么。
　　侍女却是变了脸色，说道：“嬷嬷，这位柳夫人可不简单，您说话还是要注意点的。”

　　辛秋却已经不看她了，她迈出屋子，没有跟着她出院子，而是转头去了另外一个方向。
　　“哎，嬷嬷您走错了，枝灵院在这边……”侍女追上她，提醒道。
　　辛秋头也不侧一下，说道：“哪里走错了。一个姨娘要见我，我总得跟夫人请示一下。”
　　“可……可是……”在这后宅，这从来不需要请示夫人的啊，没有人这样做的。
　　辛秋心里头已经明堂般清楚，笑了笑，“我既然来了，规矩便要从今天开始立起。”

　　侍女目光微微睁大，诧异地看着面前走姿文雅的妇人，她怎么感觉这位教仪嬷嬷不是单单来管教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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