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残骸

　　翟山月拖着卷起来的毡席三两步冲到主屋，轻轻叩响窗棱：“明公，明公，你在吗？”

　　寺人明睡在主屋的外间，听见翟山月唤他，醒来看见天色却尚昏暗，远不到起身干活的时间。他起来披上衣服，打开窗子。

　　翟山月在外头，冷风一吹，冻得她嘴唇都有些发紫。她小声地问道：“明公，你有麻布之类的东西么，借我救急！”

　　寺人明知道她女子身份，这么多年来颇为照顾，在翟山月的眼中俨然是个值得信赖的长辈。他狐疑看了翟山月一眼：“这个时候，你借麻布有何用处？”

　　翟山月也不管女子羞怯了，她这样的身份，哪来资格羞怯，伸出那只带血的手掌给寺人明看，又指了指自己的下腹。

　　寺人明原来是服侍公子涉母亲的寺人，对女子月事也是颇有经验，一下就明白过来。他赶紧穿了鞋跑了出来，对翟山月说：“你先到后头那个房子里去。”

　　他指的是院子旁边一座孤立的矮房。

　　这矮房平时并不住人，本是砌出来堆放杂物的。但公子涉的杂物不多，那房子后来也就空置了。翟山月夹着腿，只觉得身子下头温热液体随着腿缓缓流下，她艰难地挪动到杂物房，拖着自己的毡子钻了进去。

　　杂物间四面无窗，虽然里头都是闷闷的尘灰，却还算暖和。寺人明还烧了热水过来。

　　翟山月捧着热水，坐在毡上，身下真是热血奔腾、汹涌澎湃。可这物资缺乏的战国年代，布匹本就稀缺，想拿来做个姨妈巾垫一垫，简直是暴殄天物。而当时人们畏惧鲜血，更是视女子月事为恶兆，来月事的女人们都会被关在小黑屋里，等着这烦心的几天过去才能放出来。寺人明肯替她烧水，翟山月已经是感激不尽了。

　　一想到要在小黑屋里头度过剩下的好多天，翟山月就不禁郁闷。昨日那鹿肉还真是凶猛，直接将她的姨妈都给炸了出来，往后每个月都要来这么几天，她是女人的身份怎么瞒得过？

　　早上阿彤醒来的时候发现翟山月不在，连同他的铺盖都不见了，吓了一跳，跑出去找了一圈，就连马厩里都未曾发现他的身影，立刻慌慌张张地去找寺人明：“明公，山月去哪了？”

　　寺人明知道真相，却不能告诉阿彤，只是闪烁其辞：“山月早上生病了，现在挪到杂物房中去养着。”

　　阿彤连忙着急问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严不严重？”

　　寺人明看他担忧之色，劝慰道：“不严重，休息两日便好了，这两日他的活还是要交给你来做了。你辛苦一下。”

　　听到翟山月无碍的消息，阿彤才松了口气。可此时方才起身的公子涉听见外头寺人明和阿彤对话，眉头微蹙。等寺人明进来伺候之时，他问道：“山月早上是怎么了？”

　　内间无旁人，公子涉又是知道山月底细的，寺人明才一五一十道：“她今晨……来月事了。”

　　公子涉闻言一惊。

　　他是个青年男子，对女子之事并不通晓，却也知道月事一事极为麻烦。这些年他看着翟山月长大，尤其近两年，她仿佛一截俏丽的笋，吸收着为数不多的可怜养分，死命拔节，个头蹿出了老高，皮肤变得细腻，脸上的轮廓也渐渐柔和，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一丝少女的娇态来。他心中担忧之情日渐加深，终于在这一日等来噩耗。

　　他望向寺人明：“那你是如何处置的？”

　　寺人明道：“先安顿在杂物房了。等待过这几日再做打算。郎主，若山月往后一直如此，只怕怎么都瞒不住她女子身份……”

　　公子涉神色凝重：“她的样貌，若为女子，只怕会遭致觊觎。昭是我晚辈，我能拒绝得了，可到了秦国，能从我手中将她夺去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她想恢复身份，除非我能有底气拒绝得了所有人。”

　　寺人明想到翟山月那双浅色的眼睛。即使在狄戎女人之中，那双眼睛就已经算得上勾魂夺魄。但幸好长在一个邋遢卑微的少年的脸上，不至于让旁人生出过多的遐思，可一旦山月女子身份暴露，长了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奴会引来多少不怀好意的目光，寺人明不敢仔细往下想。

　　他道：“可让山月每月称病，总不是办法。时间久了难免引起怀疑。”

　　公子涉思索片刻：“你曾服侍我的母亲，可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不受这苦？”

　　寺人明沉吟一阵：“许久前奴在秦宫中听说过一法，可止妇人红潮，但也只是道听途说，不曾验证。且这方法一直都是后宫倾轧时用的法子，据说颇为刻毒，可能对山月她将来……有损。”

　　公子涉陷入沉思，良久良久，他才开口道：“若除此之外无计可施，那么，只能姑且一试了。”

　　*

　　翟山月像条咸鱼一样在小黑屋里瘫了两日。

　　这两日有寺人明端饭送水，阿彤得空的时候也会过来同她隔着门聊天，虽不敢放他进入这满是血腥味的房间，但有人陪伴，也不算无聊。所以等待着姨妈离开的时间里，翟山月过得还挺滋润的。

　　躺在毡上，吃了睡，睡了吃，这么多年还从未有此等清闲。

　　除了……有些提心吊胆之外。

　　午间她打了个盹儿，梦见前世琳琅满目的超市，日用款、夜用款、加长夜用款姨妈巾堆满了货架，她正推着车疯狂采购呢，突然被小门打开的声音惊醒。

　　这矮房本来就是随便垒的，门也并不结实，一有风吹来就砰砰响。若是有人进来，那门更是嚎得像是得了肺痨，直接把翟山月从逛超市的美梦中生拉硬拽出来。

　　她起先以为是寺人明来给她送饭，揉了揉眼，有些迷糊道：“明公，这么快又到第二顿了？”

　　但待她睁开眼定睛一看，才发觉此刻门前站着的却是公子涉。

　　公子涉甫一进门，狭小逼仄空间内弥漫的甜腥气味就钻入了他的鼻尖，叫他眉头蹙起。他垂眸看见翟山月躺在毡上，刚刚钻出一个脑袋来，一头栗色的头发杂乱地铺开。杂物房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她刚刚睡醒，借着背光的轮廓认出了他，赶忙撑起身子坐起来，颇有些慌乱：“郎主，您怎么来了？”

　　黑暗中她那双琉璃珠似的眸子更加叫人挪不开眼去。

　　她的眼中满是惊慌和不解。

　　时人忌讳鲜血，甚至认为月事中的女人会给男子带来厄运，如她这种正在流血的女人，还是个地位低贱的女奴，最为污秽不堪。这种说法，纵使翟山月认为是无稽之谈，可架不住全天下的男人女人都这么以为。寺人明就算了，他本是无根之人，可就连他，给翟山月送饭的时候都尽量不停留。至于公子涉，他是秦国公子，地位尊崇，加上特别喜欢搞迷信活动，翟山月以为他绝不可能轻易到她的小屋子里来。

　　莫非寺人明没有告诉公子涉她得的是什么病？

　　背着光翟山月无法看清楚公子涉脸上的表情，只得缩了缩腿，这一动，身下更是哗啦一下，一泻千里。她总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熏得自己都辣眼睛，这个时候若是把她丢到野地里，没几分钟就能招揽来一帮野兽，公子涉是鼻塞了么，竟然闻不出来？

　　公子涉平静地道：“来看看你，巫翟。可好些了么？”

　　翟山月连忙说：“好多了好多了，但这事儿也不能急。这两天没法给郎主卜筮了。”

　　公子涉笑了一下：“我来找你，又非总是叫你占卜。这种时候，你需要补下身子，吃吧。”

　　此刻翟山月才看见他手中拿着的碟子，一小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放在那里。大概是因为房间里血腥气太重，她都没有闻到肉香。翟山月顿时有些受宠若惊：“郎主，这是什么？”

　　“鹿炙。”公子涉说。

　　公子涉待她不薄，时常会赏些吃食，但鹿是野味，只有王公贵族在每季行猎时才有可能捕获，公子涉从没参加行猎，自己都没吃过几次鹿肉，更别说赏给下头的隶人寺人了。

　　他蹲下身来将盘子递给翟山月，弯着那双月牙似的眼睛看着她：“吃吧。今晨赵王遣人送来一只条鹿腿，能吃好些时日，但我们即将离开邯郸，吃不下的只能制成干肉带走。新鲜的鹿炙，不吃未免可惜。”

　　他在私底下里待她确实比待普通的奴隶要好上许多，私底下很多时候，都像一个亲切的邻家兄长。在从狄戎逃往赵国被一路贩卖的路上，她见多了这个时代的等级森严，人命轻贱。可像公子涉这样迷信的人，竟然也能冒着冲撞厄运的风险进来，只为给她端上一碗鹿炙。她真觉得不收下吃掉，都对不起他——何况躺着流了两天血，她此刻确实特别需要补充蛋白质。

　　她捧着碗，抬着脸看向公子涉：“此等小事，郎主何必亲临，让明公来不就好了……臣这样是不是给郎主添麻烦了？”

　　她当然知道公子涉最担忧的就是她的身份曝光。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求她继续扮作男子，都有他的考量。翟山月现在最怕的是，如果下回大姨妈正好在返回咸阳的路上，那时候是没有条件再给她关个小黑屋咸鱼似得瘫个三四天的，公孙昭、王蒙肯定也不会为了个得了怪病的奴隶耽误回咸阳的路程，那个时候要怎么办？

　　公子涉说：“你先养着，等这两天过去了，剩下的容后再议。”

　　翟山月连忙道：“郎主，臣有一法，只需要些旧麻布，臣能自己处理好！就此一次，往后绝对不给郎主惹祸。”这个年代似乎还没有月事带这种造福人类的东西，可没关系，她可是勤劳勇敢的中国劳动妇女啊！

　　公子涉看着她那双浅色清澈的眼睛，她的身边已经堆了一些沾了血迹的织物，他大致也猜出了她想用这些麻布做什么，摸了摸她满头的乱发：“先莫胡思乱想了，调理好身子。”

　　他又看了一眼鹿炙，道：“快些吃吧。”

　　翟山月在他的注视下狼吞虎咽地将那块鹿炙给消灭解决了。她躺着没啥消耗，其实并不饿，但实在是不忍心让公子涉待在这样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对着她一个经血滔滔不绝的女隶。吃完她立刻放下碗郑重地道：“山月多谢郎主，郎主赶紧回吧。”

　　公子涉沉吟了一阵，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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