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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台春
这么点时间,公孙昭倚在车辕边,已经将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清晨出传舍时,他不曾进食,唯一所用的就是在丛台上那些赵王备下的酒菜。可那些东西,赵王也用了,公子涉也用了。
唯一一个只有他一人饮下的,就是临行前那樽信台春。赵王未饮,公子涉那杯洒了,只有他喝了个一滴不剩。公子涉面上表情颇为关切:“无论是谁,竟敢下毒害秦王长孙,都是我秦国之敌!此事叔父回禀报赵王,让他查明真相,予你一个交代。”
他说这话时义愤填膺,神色凛然,显然对投毒之人恨之入骨。
公孙昭道:“叔父,或许此人意不在昭?昭思来想去,唯有最后喝的那信台春问题最大,叔父以之祭天地,倒是躲过一劫了。”
公子涉凝眉:“既如此岂非意在我二人……或许,对方只是想置我于死地,却连累你了!”
公孙昭沉默了一会儿。信台春是丛台的侍姬奉上,在此之前经过何人之手他们都没看见,期间有太多下手机会了。他抬眼问公子涉:“叔父在赵可有仇家?”
公子涉尴尬地笑了一下:“徒一质子尔,何来仇敌?但无论如何,伤及我秦国公族之事绝不能姑息,定要追究到底。”
此时王蒙已经折返将药送至。医士迅速配好后,佐清水给公孙昭服下,一边说:“幸而这回的药量并不致死,那圉人也及时让公孙呕出毒物,不然待毒入肌理,往后也不好医治了。现在公孙只要服下几副药,当无大碍。”
仪奴拍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之态:“倒也是上苍庇佑!”
因公子涉坚持将此事折返赵宫通报赵王,耽搁了一个上午,而刚刚在鬼门关往返一趟的公孙昭不宜坐快车,下午又是慢吞吞的走着,到了晚间,连个驿舍的边都未曾摸到,只得外宿。
从邯郸一路往咸阳要经过韩国故地,韩国国小力微,这两年在秦赵楚魏四国围欺鱼肉,国土瓜分得四分五裂,韩国境内那段路基本没有驿舍,因此车队本也做好了风餐露宿的准备,入夜后在林中支起毡帐。
翟山月和阿彤是圉隶,没有资格入帐休息,各自裹了毡毯钻在公子涉的帐子后头避风。
后半夜刮起风来,林中温度骤降。夜风中苏苏飒飒的枝叶摩擦之声叫翟山月睡不安稳,所幸爬起来钻进林中解手,回来时却看见公子涉站在毡帐的外头。
他披了一件寝衣,一头细软的青丝披散在肩上,月华笼罩,在他秀挺的鼻梁上打出一道银边。他足下穿着软底的寝鞋,无怪乎走起路来如猫一样悄无声息。翟山月舔了舔唇,正准备过去,却见公子涉将手指竖起,贴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不远处守夜的兵士似乎正在打盹儿,丝毫未觉。
她不敢惊动旁人,站在草丛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直到公子涉自己走了过来。
此处离露营的火堆已经有不少距离,听清晰地听见头顶夜枭的呼号之声,昏暗的林中公子涉的面容看不清楚,唯有平稳的呼吸一下一下砸着翟山月的鼓膜。
“郎主怎么没睡?”她小声地问。
公子涉一向作息规律,很少有那么晚还醒着的情况。且他站在帐外等候,显然是等了一天,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能和她单独约谈。
“山月,”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浓重的隐忧,“今晨为何突然出手救公孙?”
……虽然她现在是个战国小奴隶,可里子里到底是生在红旗下,沐浴着文明的阳光长大的优秀女青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死在那里吧?就算不是公孙,她也会出手的。
“臣……只是不忍心看着公孙他……这么难受。”她低着头解释。
“若你没有成功,反而导致他病情恶化,可知后果?”他问。
“臣……当时没有考虑那么多。”翟山月说。她知道公子涉在担忧什么,她不过是个奴隶,把公子涉救活了也就罢了,但万一不幸没救活,所有的责任都会被那个医者推到她的头上。她就等着给公孙昭殉葬吧。
公子涉叹息一声:“往后切不可这样冲动,秦国不似赵国,不是那么容易生存之处。”
翟山月知道秦国虽然在几十年前已经颁布了废除人殉制度的禁令,随着国势的壮大,整个国家也在朝着文明的方向飞速发展,但始终比不过自春秋以来就礼乐文化灿烂的山东列国,秦国的法度严苛,更为诸国之最。在赵国,公子涉的那一亩三分地里,她的某些逾矩之举,不会被人计较,但到了咸阳之后,像她这种异族圉隶,秦人咔嚓起来简直就和切白菜一样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也只有公子涉会把她当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若这回遇刺的是郎主,郎主难道也不希望臣救您么?”
公子涉微微一怔。
她说:“若晨间郎主饮下了那尊信台春,也同公孙一样毒发,臣纵使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能救郎主,也要试过。”
公子涉听完,竟然闷闷地笑了起来,随后,他抬手摸了摸翟山月睡得一团乱的发:“我总以为你们巫者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可这么多年看下来,你还是傻乎乎的。”
翟山月不知道是被他摸得,还是被凉飕飕的夜风吹的,胳膊上起了一大串鸡皮疙瘩。公子涉说这种话难道是在质疑她的业务水平么?
她正色道:“臣只为郎主卜筮,卜者不自卜。”
她那头蜷曲的,有些枯黄的发缠在公子涉修长的指节上,他心情颇好地帮她理顺了,才慢慢道:“回去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翟山月像只黄皮子似的蹿出了林子,钻进了自己的毡毯,把脸埋在兽皮之间,终于打出了那个憋了半天的喷嚏。
一旁的阿彤终于动了动,睡意惺忪:“嗯……山月你怎么了?”
翟山月把自己裹得死紧:“太冷了,刚才尿个尿没把我冻死!”
阿彤说:“那你要不过来我俩钻一个窝?暖和点。”
翟山月拒绝了他的好意:“算了我懒得再钻来钻去了。我睡了。”
阿彤嘟哝了一声,翻个身,呼吸又变得匀称悠长起来。可翟山月却有些睡不进去。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公孙昭。
他的帐篷就搭在公子涉的帐篷边上,夜间风动,他被风刮过皮帐发出的闷响惊醒,听见了翟山月哆哆嗦嗦窜进山林的声音。皮帐里暖和,但他也知道此刻外头应该并不温暖,翟山月席地而卧,是否会着凉?
或许一会儿等他回来,可以允他到他的帐中取暖。
——毕竟他又救了他一回。
可等了半天都不见翟山月折返,反而是公子涉也出去了。
公孙昭偷偷掀开帐篷一角,借着昏暗的天光,看见林中幢幢人影,看身量应当就是翟山月和公子涉两人,倚在树间不知在交谈什么。两人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拉开,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亲密。
大半夜的,这主奴二人哪来那么多知心话好说?
公孙昭前世和翟山月不短时间的主仆,却还从未同他如此促膝夜谈过。他放下帐子转身又躺回了自己温暖的兽皮之上,卷着寝衣寤寐思服。白日里信石之毒苦苦的味道还在他的喉咙间弥漫,他翻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的,外头的天光竟然已经透过皮帐的缝隙投了进来。
他听见外头守夜的士兵埋火造饭的声音,心想他们该是要准备朝食,这会儿公子涉的帐子里头还没什么动静,公孙昭便立刻翻身起来了。
掀开帐子,外头不远处背风的地方,翟山月卷着毛毡蜷成了一只虾米。她那头微微枯黄的卷发露在外头,被晨光照得如同金丝一样发亮。晨风吹过,微微把她的发吹开了。
公孙昭知道他的发质一向不好,有时候像鸡窝一样顶在脑袋上,但理顺了,乖乖地蜷在耳后的模样却格外叫人心疼。想到他在草丛里与公子涉两个人不知道在做什么,他顿时就有些气紧。
这个时候翟山月闻着外头埋火的柴火味,微微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正好看见公孙昭的两只寝鞋。
一抬头,那公孙昭正低着头看着她呢!
她吓得哆嗦了一下,差点钻进毡子里头埋脸了,硬是忍住了才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意:“公孙……早啊。”
公孙昭垂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复又朝她勾了勾手。
翟山月只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搓着手哆嗦着文:“公孙有何吩咐。”
公孙昭看着她颇为小心翼翼的样子,微微蹙眉,压低了声音道:“你到我帐子里去吧。”
翟山月一愣:“什么?”
公孙昭说:“我看你冷,你到我帐子里去吧。朝食也从我那领。”
翟山月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可……小臣在郎主那里……”
公孙昭笑了一下,竟露出唇角一颗细小的虎牙来:“你不告诉他,他又如何知道。”
见她仍在迟疑,公孙昭挑眉:“怎么,嫌弃我那儿的吃食比不过叔父的?让你用两份朝食还不愿意么?”
翟山月干笑了两下,内心却是:上回还不是吃了你的鹿肉害的老娘血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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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公孙昭:我什么都不知道
公子涉:我什么都没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