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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木棉花
海城的木棉树极其少,大多数都是银杏树,六子口街道却有两排木棉树,多达千余棵。六月里,千余棵木棉树红彤彤的,地面上落满了木棉花,人置身其中,仿佛是走在火红的云彩里。
出租车在六子口街口停下了,我拎着一个皮包从出租车里走下。
四年了,我离开海城,离开这条小街已经足足四年了。
踩着松软的木棉花,我缓步朝前走去。五年前,我因为工作的关系被出版社派到这里帮助一位老专家整理回忆录。在海城短暂的一年里,我对这座城市的感情由陌生到熟悉到喜爱到难以割舍。如今,我终于回来了,只是不知道那个女人是否还在那栋房子里。
一朵木棉花落在我的头上,我轻轻将那朵木棉花取下,这花儿的红太过火热,让人犹如站在火红的太阳面前,仿佛随时会被炙烤熔化。
“张老师,您,您怎么回来了?”一个人惊喜地唤道。
我扭头望去,却是一个靠街角的报亭里的男人,那男人大概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朴素的中山装,中山装的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在这个日新月异,网络大发展的时代,还有人穿成这样,显得很另类。
显然这个男人是这间报亭的主人,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男人叫做什么,又是在哪里见过他。男人将一份报纸拿起,兴奋地指着报纸上的一个专题采访。
“这个,这个!”他大声地说。
我走了过去,仔细望去。哑然失笑,没有想到为了迎接我的到来,海城报业会给我上了这样一个大的专题报道。
“囡囡,快看,这就是大作家张庐阳,快叫张老师。”男人兴奋地唤道。
一个扎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从报亭的窗口里探出头来,惊讶地看着我。当我看到这孩子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难受。为什么这个孩子长得那么像,像,像那个女人?
“叔叔,您怎么了?”被叫做囡囡的小姑娘问道。
“张老师,您是哪里不舒服吗?”那个男人问道。
“这,这是您的孩子吗?”我问道。
“是啊,我们老杨家的娃子。”那男人骄傲地说。
“我才不是杨家的娃子呢。”小姑娘不开心地说。
“那你是谁家的娃子?你这没良心的。”那男人故意用生气的口吻说道。
“我随我妈妈的姓,我叫孟小小。”小姑娘扭头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孟?”我脱口而出。
“是啊,这娃子的妈妈叫孟云啊。但她的确是我们杨家的娃子。”那男人边整理着报纸边意味深长地说道。
砰!一个踉跄,我手中的皮包掉落在地上。
“张老师,您怎么了?”那男人从报亭里跑出,连忙搀扶住了我。我慌忙弯腰将地上的皮包捡起。
“哦,没什么,没什么,可能是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所以有些眩晕吧。”我掩饰地说。
“那要吃点儿什么药吗?”那男人问道。
“不,不用了,谢谢。”我说。
谢过那男人,我转身朝远处走去。我知道那个男人一直在注视着我的背影,毕竟作为喧嚣一时的电视剧《木棉道》的原著作者,我在影片热播的这个季节里还算挺有名气的。
孟小小,孟云,难道刚才这个男人是孟云的丈夫?孟云今年有四十五岁了,那男人大概五十岁的样子,从年龄上看,的确很般配。而我离开海城四年,他们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也是可能的。
停在一棵木棉树下,我取出一根香烟,然后点燃,狠狠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中,我仿佛看到孟云朝我走来,这个大我十岁的女人为我整理着书桌,当看到我写的《木棉道》原稿,她惊喜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你写的啊?”她问道。
“是啊。”我坐在椅子上淡淡地说。
对于在周家做保姆的她,我一直没有太多的关注。因此,在她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也没有抬起头。
“张老师,您写的真好。可是——”她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可是什么?”我依旧沉浸在我的创作思路中,没有看她。
“可是,可是做饭不是这样的啊,俺们胶东那地方做饭是用土灶,风箱也不是你写的这个样子。”她说。
我缓缓抬起头,有些不快地看着这个女人。我写作生涯这么多年,一向被认作才子,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指出我写的东西偏离生活的。
见我不悦,女人不再言语,有些胆怯地朝外走去。
孟云是我见过的女人中最执拗的,第二天一早不等我起床,她早早地端着餐盘走了进来。
“啊?”孟云在惊叫。
我扭头看着孟云,恍然想起自己忘记穿衣服了。
我连忙抓起一件浴巾围在腰间。孟云红着脸在犹豫着,似乎在为是离开还是留下而烦恼着。
“有事儿吗?”我问道。
孟云将一叠照片放在我的桌子上然后扭头跑了出去。我叼着牙刷朝桌子走去,当看清楚一张张照片上的情形,我有些吃惊。
这些照片都是孟云儿时的照片,儿时的她穿着花布衣衫蹲在灶台前,一手拉着风箱,一边低着头看着灶膛里的火苗。虽然照片是黑白的,但是能看出来,儿时的她有多美。一张张照片被仔细看过后,我忽然对这个在周家做保姆的她有了好奇心。这个胶东来的女人,怎么没有听说她的家人呢?
穿好衣服后我拿起照片朝孟云的房间走去。当我推开房门,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一些馍馍放在桌子上,馍馍的形状多种多样,那上面点缀了红枣,橘子瓣、麻糖、山楂。孟云正手脚麻利地在馍馍上点着红点儿。
“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我在做俺们老家的馍馍。”孟云有些胆怯地看着我。
“做这个干什么?”我问道。我知道周志云老人已经年过八十,是绝对吃不动这些馍馍的。年事已高的他现在都是吃流食,连说话都很费劲。若不是周志云老先生病入膏肓,出版社也不会派我住在这里为他整理和撰写回忆录。作为水利建设方面的老专家,他应该受到人民的敬仰,他的回忆有助于换起后人对水利历史的记忆。
“我想送给你吃啊,这样,你就知道俺们胶东是啥感觉了。”孟云认真地说。
我真是服了这个执拗的女人了。她年龄明明比我大十多岁,但是做事上却这样幼稚和执拗。
“我不过是写本小说,我可以在网络上查到胶东的一切,不需要亲自感受。而且小说允许有虚构。”我无可奈何地说。
“不啊,你没有直观的感觉,你乱写,你的读者会误解我们胶东的。写东西要尊重事实啊。”孟云认真地说。
“大姐,我写的是小说。”我有些不耐烦了。
“但是看的人是活的啊。”孟云说。
我愣住了,我哑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
“那,你尝尝看,很好吃的,你吃了,就知道和你想象中的胶东馍馍一样不一样了。”孟云说。
一个兔子形状的馍馍被孟云举起,我尴尬地看着孟云。
“吃啊!我手洗得可干净了,馍馍真的不脏。”孟云说。
我服,一个大写的服!
我只好张开嘴,想咬下这兔子形状的馍馍一个小角。
忽然,铃声响起。
“周老伯需要我,我去忙了,你自己吃吧。”孟云一把将那兔子馍馍塞进我的口中,然后飞跑出去,噔噔噔地下楼了。
因为太过焦急,孟云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兔子馍馍将我的嘴塞得满满的,我几乎要被噎死了。
忽然,楼下传来摔倒的声音。
我猛然将那兔子的馍馍丢掉,然后冲了出去。
孟云仰面跌倒在地,双腿痛苦地弯着。
我连忙将孟云搀扶起来。
“这是怎么了?”我问道。
“脚崴了!”孟云说。
不顾我的搀扶,孟云脚步踉跄地朝房间里跑去,房间内周志云老先生仰面倒在床上,嗓子里不断地发出吼吼的声音。
一个吸痰器被孟云拿起。
“那,张嘴!”孟云耐心地为周志云老先生吸痰。
被顺利吸痰后的周志云老先生开始喘息均匀。
孟云拿起手机拨通了医院的电话。
半个小时后,我和孟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仔细地看着这个女人,虽然她满脸汗水,但红扑扑的脸庞挺好看的。
没有想到她这样执拗,在脚崴了后,还要执意将周志云老先生送到医院做检查。用她的话说“每周的例行检查必须做,万一有啥毛病耽误了,怎么办?”
一个小册子被孟云从怀里摸出,册子上竟然是一些药物的英文单词。
“孟云太有心了,为了能和外国专家沟通,自学这些英文单词。现在能和专家们沟通上几句了。”一个女医生走了过来,赞叹道。
孟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
女医生感慨地握住孟云的手,由衷地赞叹道:“孟云当年可是考上了咱们海城大学的,要不是为了照顾周老先生放弃了上大学,现在也能成为一个了不得的医生了。”
我有些困惑。
“我和孟云当年都是胶东出来的啊,我们是高中同学。她可是我们班年年的第一名,当年的高考状元。”女医生说。
“玲子,别提当年了。”孟云说。
“杨医生!”有女护士召唤道。
女医生连忙转身走进了病房。当我再次看向孟云,孟云已经低下头开始摆弄那个小册子。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孟云的身上,我觉得我有必要重新认识这个女人。
这天夜里,我将小说《木棉道》读给了孟云听,她给我指出了很多的和胶东不符合的地方。她开始谈她的老家,谈她的儿时。
虽然她没有提她的婚姻,但我还是凭直觉知道她一定是因为照顾周志云而耽误了婚嫁。这是怎么样一个女人,当年因为偶然的相遇,她将昏倒在路上的周志云送到了医院,从此一直照顾着这个孤独的老人几十年如一日。耽误了上大学,耽误了人生。
“你觉得值吗?”我忽然问道。
孟云愣了愣,显然她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良久,孟云低下头说道:“周老先生离不开我,他的智力就像三岁的孩子。我如果不照顾他,其他人未必能照顾好他。我照顾他,他兴许能多活一天呢?”
多活一天?我没有想到孟云会这样回答。
忽然一声巨响,窗户被吹开,我的书稿被吹起,呼啦啦,一张张稿纸在空中飘飞着。我和孟云慌忙跳起去抓飞舞在空中的稿纸。
由于脚崴了,孟云一个踉跄朝地面跌去,我忽然伸出胳膊,将孟芸接住了,孟云跌倒在我的怀里,四目相对。
我久久地凝望着这个女人,孟云忽然像十七八岁的女孩羞红脸。是啊,她的人生轨迹很简单,胶东农家普通的女孩凭借着努力年年成绩年级组第一。但是因为偶然的相遇,救下了周志云老先生,从此无怨无悔地照顾着这个老人,每个月只从国家那儿领取很少的保姆费用。她的青春都贡献在了这套别墅中。
我抱住了孟云,孟云胆怯地朝后躲去,但是却怎么也躲不开我的胳膊。
“不,不可以,我,我大你很多。”孟云说。
“我知道,这不重要。”我说。
当孟云要再次言语的时候,我吻住了她,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睛很清澈,像秋后的葡萄一样。
一支烟吸完,我从沉沉的回忆中清醒过来。我拎起皮包朝不远处的别墅走去,这栋爬满了爬山虎的别墅就是周志云老先生的别墅了。
我按下了门铃,大门被打开,一个女佣诧异地看着我。
“先生,您找谁?”
“我是张庐阳,我是周老先生的朋友,我来看望他。”我说。
“哦,那您稍等下,我去通禀一下。”女佣说道。
不等女佣离开,一个声音传来。
“让他进来吧。”一个穿着得体西装套裙的女人从别墅一楼内走出。女人久久地看着我,我一时间愣住了。
“孟,孟云?”我惊讶道。
女人正是孟云。
“小姐,您认识这位先生?”女佣吃惊道。
“是的,他,他是,是我的朋友。”孟云说道。
听到孟云说朋友两个字,我有些心酸。四年前,我是铁了心要娶了这个女人的,但是她执意地拒绝了我,用她的话说她配不上我,她不仅仅年龄大我太多,更是在学识上差我太多。被拒绝之后我伤心地离开了海城。我倾尽心血写成了《木棉道》,这本小说中的女主角就是以孟云为原型的,在书中,我和孟云有了一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的结尾自然是美满的,我和孟云结合了。
但是现实却是,四年后我回到了海城,孟云她,那个三岁的女孩孟小小,我说不出的伤感。
“是谁来了?”一个女人从别墅内走出,女人看到我,激动地几乎要跳起。
“孟云,我说什么来着?该是你的就是你的,瞧瞧,这不是来了吗?你的白马王子怎么会真的舍弃你呢?”女人正是当年的那个医院的女医生,叫做玲子的女医生。
孟云情绪激动地看着我,没有言语。
“庐阳,还不快过来,愣着干什么?”玲子医生说。
我朝孟云走去,朝她伸出手。
“你好,孟云,好久不见!”我压制着内心的伤感说道。
孟云有些吃惊,显然她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客气地说话。
“说啥呢,庐阳?怎么的,成了大作家,有电视剧上映了,火了,就不认人了?你跟孟云用什么语气说话呢?”玲子医生不满地说。
“我——”我有些无语。
“还握啥手啊?你们不是一家人吗?”玲子医生生气地说。
我越来越不明白这个玲子医生了。
“我真是生气,你张庐阳在打什么鬼主意?四年了,你音信不回,现在回来了,难道不是为了和孟云在一起吗?怎么这么客气和生分?知道这四年里,孟云为了你有多努力吗?为了能追上你的学识,她夜以继日的读书,通过自学考试,已经拿到了本科毕业证书,现在更是考上了研究生,在读家庭护理专业的研究生。
因为被孟云感动,周志云老先生的子女和孙女孙子们也从国外回来承担起照顾周志云老先生的责任了。周志云老先生因为感念孟云的照顾和付出,特意认了孟云做女儿,还将这套别墅赠与了孟云。”玲子医生连珠炮地说。
我吃惊地看着孟云,我没有想到四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忽然,大门外跳进来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正是之前那个在报亭的女孩囡囡。
“奇怪,这个叔叔怎么在这里啊?”小姑娘朝孟云跑去。
孟云伸开胳膊,将女孩孟小小搂抱在怀里。
“妈妈,叔叔怎么来咱们家了?”孟小小问道。
她竟然真的叫孟云做妈妈?我的心撕裂一样的痛。
“傻孩子,他不来这里,他去哪里?他是你的爸爸啊,囡囡,你不是一直想念爸爸吗?”玲子医生说。
我和孟小小都震惊住了。
“爸爸?”孟小小结结巴巴地说。
我震惊地看向孟云,此时的孟云早已经泪流满面。
“囡囡,他就是你的爸爸啊。”一个男人抱着一些报纸走了进来。
“表舅?真的吗?”孟小小朝那男人唤道,男人正是之前那个报亭的男人。
“是的,囡囡,你的爸爸是大作家。”男人说。
此时的我已经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了,没有想到四年的时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然而我却不知道。我看向孟小小。
孟小小朝孟云的身后躲去。
孟云蹲下身子,哽咽道:“小小,这就是爸爸啊。”
孟小小鼓起勇气朝我走来,我一把将这个三岁的孩子抱起,眼泪汹涌而下。
我抱着孟小小朝孟云走去,我将孟云搂抱住,我激动地无语哽咽。
“爸,庐阳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从房内走出,惊喜地说。
呼啦啦,众多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孩子们跑了出来,周志云老先生坐在轮椅上,被推出。显然这些人都是周志云老先生的子女和孙子孙女。
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周志云老先生感慨地朝我点头。
我拥着孟云,抱着孟小小朝周志云老先生走去。
“木棉花!”孟小小惊叫道。
一朵木棉花被风吹来,孟云伸出手,接住了这朵木棉花。
“真红啊!”孟云感叹道。
“是啊。”我说。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爱你的人会永远的等待你,为你默默地努力。因为爱,所以选择相信,选择长久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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