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

作者:箫*******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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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神兽同居的日子


      与神兽同居的日子

      ‘叮咚’一声短信提示,许松从梦中惊醒,眼前依旧昏黑一片。

      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天幕,仅有的几缕光线从布料的边缘挤进来,它们悄悄爬进窗棂,犹疑地停留在他的脚边。

      老旧的手机在耳旁不依不饶地震动,许松弓着背蜷起双腿大口喘息,冷汗湿了一背。

      又做噩梦了,醒来后却依旧想不起来是什么的梦。

      明明在梦里惊恐万分、恐惧奔逃,惊吓到慌不择路,像个在迷宫里跌跌撞撞,找不到出口的小白鼠。

      醒后却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的记忆力从来不好,小时候背不下课文,长大后记不清英文单词,甚至老师们讲过一次又一次的数学公式,于他而言都像天书。

      他早早便辍学出来打工,向养父母家里寄钱,并资助妹妹读书了。

      他将头深深埋在腿间,深呼吸几口平定情绪,开始摸摸索索地在破乱的被褥上寻找眼镜。老旧的黑框款式嵌着啤酒底厚度的镜片,平时从来不离鼻梁的东西,昨天睡前明明放在了床头柜上,却怎么也摸索不到。

      越是找不到越是心急,许松的近视程度在没有镜片的辅助下堪称盲人,他愤怒焦躁之下一甩被子,却跪立不稳,头朝下咕噜栽倒在床边,终于在腰下清脆的咯吱中寻到了眼镜的踪影。

      镜框裂了一条细缝,好在镜骨还算结实,应该不影响佩戴。

      许松轻轻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将镜片擦好架在鼻梁上。

      这镜框是许松读大一的妹妹用平时打工攒的钱送给他的礼物,据说价格不菲。许松慎怪妹妹乱花钱,却珍而重之用一周的工资买了眼镜盒将它保管起来,捧在手心里都怕磕碰了它。

      依依不舍震动的手机在他按下接听前,终于偃旗息鼓。许松将冷汗擦在被褥上,刚准备回拨过去,一连串的信息就叮叮咚咚飞过来。许松看着一明一灭的屏幕,几乎能看到妹妹小琴在对面张牙舞爪地对他吼叫。

      “哥我都上了大学了,早就告诉你不要给我寄钱啦,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你攒下的钱要自己花知道吗,对自己好一点!”

      “这次寒假回家,我看爸妈都老了不少,爸的心脏也不好了。我看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很想你,总是看着你的照片出神。哥,你都多少年没回家了,今年回家吧,好不好?”

      看着前两句话,许松的嘴角一直在笑,直到看到最后一句,他嘴角的弧度耷拉了下去。

      许松的父母并非他的生身亲人,而是因检查出无法生育而将他抱养回家。即使几年后惊喜地有了女儿,他们依旧待许松视同己出。

      只是许松学习不争气,性向更是剑走偏锋,将二老气的捶胸顿足。

      许松平日里是十棍子打不出屁的闷葫芦,谁知正赶上叛逆的青春期,竟是真的离家出走,带着仅有的行囊去了天海市。

      他在南辰工业园找了个工作,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年。

      即使是中二病,这后遗症也绵延太久了。

      许松自嘲地笑了笑,手指按在忽闪的屏幕上,打了几个字又删除,最终还是将“我在考虑”发送了过去。

      等了好久也不见铃音,估计是小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懒得给他回信了。

      许松无奈地揉着脸,提拉着拖鞋起来洗漱。他把凉水撩起来泼在脸上,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人。频繁的失眠和记忆力衰退让他的眼角爬上了皱纹,明明刚到三十岁,额头两侧竟有了小片的白发。

      他何尝不想回家?最初是凭着少年意气赌气出走,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下来,性格早从顽方磨成了圆石。

      只是工作特殊,让他一直无法放心请假。再加上近乡情怯,回去之后二老必定旁敲侧击关怀他的终身大事。有时他甚至盼望,臀后能长出个毛绒绒的尾巴,将他裹成团藏在墙角,再也无需面对世间纷扰。

      上班时间到了,许松披上外套下楼,去熟悉的小推车那里买煎饼果子,煎饼老板声如洪钟地热情招呼:“老规矩,俩鸡蛋一个果子”

      想了想老板又抬起头:“鸡蛋自己带了吗?”

      许松沉默着上前两步,将两个形状扭曲的鸡蛋摆在葱台上,老板喜笑颜开接过来,行云流水摊出个扁平的煎饼,噼里啪啦的爆香飘出很远。

      互相交换了煎饼和钱,许松向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再做七份一样的。”

      许松提着煎饼七兄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时针刚刚指向八点。

      办公室已经坐了一个人,是警备科的小郭。小郭抬头瞄许松,眼中有些疑惑,直到许松将煎饼交到他的手中,他才恍然大悟:“你是行政科的许松?”

      许松点点头,嗫嚅道:“今天已经是15日了,距离过年还有不到十天,其他人该回来了吧?”

      小郭偏头打量他,眼中闪烁着异光:“你知道我们这时候会过来工作?”

      许松顿了顿,移开视线:“神灵通缉局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加班工作。”

      神灵通缉局,顾名思义是为了逮捕在城市里兴风作浪的神灵。无论是人是鬼,是神是兽,只要扰乱了城市正常的秩序,都是格杀勿论。

      许松十多年前歪打正着来到这里应聘,竟是一留就到了现在。

      小郭终于点点头:“这一年来辛苦你了。警备科的人都四海为家,这里的卷宗都要交给你处理。今年天海那边有什么异常吗?每到临近除夕的时候,‘年’就要来了。”

      “我知道”,许松边说边指了指书架上的地图:“天海横穿了我们城市,是市里最大的旅游景点,连我们市区的名字也是以天海命名。”

      他顿了顿又接到:”所以天海不能出事。”

      小郭咬着煎饼打开电脑,挥手赶他出去:“这一周我们都会留在这里加班,你记得每天给我们带早餐。”

      许松默默点头退出,提脚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说是办公室倒不如说是保安亭,通缉局人员不够,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也身兼数职,扛下了诸多杂事。

      特别是在‘年’即将出现的时候,更不能掉以轻心。

      据说‘年’是个混沌的怪兽,每到除夕都会从天海里爬出来。它神通广大残忍暴戾,若是不将它赶回海中,它会撕咬咆哮,将遇到的一切撕成碎片。但是‘年’又有神力,能让百花盛开万物复苏,让万物生灵为其所用。

      但这些事情,普通人是不知道的。

      他们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庆里,家家户户早已提前挂好了对联和福字。鞭炮和礼花在天际炸响,路边的高窗里有身着大红礼服的模特在对行人甜笑,卖年货的小女孩在人群中穿行。新出炉的糖果和面包混合成浓郁鲜香的味道,争先恐后从鼻腔挤入,停留在味蕾上盘旋不休。

      许松在下班后没有马上回家,他缩着肩膀,迎着寒风裹着围巾在人群里游荡,仿佛喜庆的分子能从空气中飘进来,将他的血液也浸染成欢乐的味道。

      那个空荡荡冷冰冰的居住的屋子···不想称其为家。

      天色渐渐沉下来,不知不觉已经逛到了半夜,许松哈出几口热气,在白雾中将眼镜取下,再戴回鼻梁上。

      谁知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里,半盲的他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随着他的动作咕噜一动,好像是个活物。

      许松慌忙向脚下看···竟然是一团黑色的海藻。

      这是在做梦么?他锤了捶太阳穴弯下腰,他想起自己其实是无意中逛进了市角的公园,这里有道小湾正是天海的支流,现在临近年关,莫名出现的人或物都要仔细检查,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这海藻竟是一个少年的头发。

      他踩到了一个近乎□□的少年。

      少年背朝上趴在地上衣不蔽体,但一头黑发却长过脚踝,整个人仿佛在湖底漂浮的长发水鬼。

      许松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俯下身,摇了摇少年的肩膀:“你没事吧?”

      少年不动,许松费了力气将他翻过来,拨开他的长发,露出一张稚嫩的脸。说是稚嫩,其实面容已经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了。只是皮肤太过剔透,仿佛能看到血液在体表下潺潺涌动。

      少年嘴唇紧抿,微阖的眼皮上,有鸦羽的睫毛静静颤抖。

      这少年还有意识——这样的事实让许松紧绷的心情放松许多。

      “你是哪里人,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你的家里人呢?我这就替你叫救护车来。”

      许松已经掏出了手机,却被少年打开了:“不···要····”

      少年张合了几下嘴唇才说出话来,虽然说话很慢,但吐字清晰:“不要叫人来···我不想回家,也不想···见人。”

      他哽咽着哼出几个字,眼泪汪汪对着许松,小鹿样温顺的眼睛里满是哀求。

      许松仔细观察着少年的表情,仿佛隔着时空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心念俱动,不知怎的就溜出句话:“那带你去我家暂住一晚?”

      话刚出口他就想咬掉舌头。自己这是怎么了,想要带一个初次见面的、来历不明的少年回家?听着好像是犯罪份子才会做出的事情。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却默许地把脸埋进他胸前,手指揪住他的衣摆不动了。

      许松无法,只得抱着少年站起身来。这少年体型瘦长身体羸弱,骨架却不小。他抱着少年踉踉跄跄地打车回家,坐在后排的时候少年将身体蜷缩,两条臂膀却环成个缠绕的银圈,将许松牢牢扣在怀里,像在护着珍而重之的宝物。

      许松的手在对方的发丝上停留了片刻,没敢抚摸上去。

      许松的养父母家住在南方的一个小城镇里,以贩卖小货品为生。小城镇民风淳朴,各家各户鸡犬相闻,几乎称得上与世隔绝。同性恋在这里是个禁忌的存在,如此大逆不道,即使被打死在路边都不为过。

      当时他倔强反叛地出柜,被盛怒的父亲劈头盖脸打的头破血流。肋骨断了两根,脾胃重创,小腿粉碎性骨折,门前的血迹下了好久的雨也洗不干净,过了很久还有灰褐色的残痕。

      他的存在引起了轩然大波。

      他被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时常如同芒刺在背,上课的时候都低着头不敢向台上看。本就做不好的习题更是旋着翅膀在脑中乱飞,搅得脑浆像掺沙的浑水。

      手指突然被勾了勾。许松猛地回神,却见少年从他怀里抬头望他,一双清凌凌的黑眼里汪着一湖泉,泉眼冒着热腾腾的湿气。

      他租住的屋子在一个低矮的楼道里,房间中只有窄窄一间单人床。来时走廊上粘贴的小广告好像粘到了身上,即使进了门也在旁边嗡嗡飞舞。

      虽然没有客厅,但是卧室稍微宽敞,老式电视发出咯吱电流。头顶的电扇哼哼打转,是早上出门前误触了开关。

      未叠好的被子隆起一团,上半面平整,下半面卷成了扭曲的麻花。

      许松脸上有些发烧,掩饰地试图让少年移开视线:“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少年没有马上回答,他在小小的屋子里逡巡一圈,在阳台上发现了一小盆扭曲的仙人掌。这植物也张牙舞爪不走正道,几根触手状的枝条摊出了盆外,妖娆多姿。

      不知为何,少年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我叫白檀。白檀的白,白檀的檀。”

      这盆植物是之前有同事寄养在许松家的,据说是盆仙人掌。它长相粗犷却身骄玉贵,不但霸占着许松的窗台,还日日仰天长啸吸取天地灵气,其混不吝的英姿让许松暗自赞叹,日日浇水不敢停歇。

      许松有时忘了上贡,回到家就会发现这掌皇一脸哀怨,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散发着渴水的气息。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也开口道:“我是许松。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河边,你的家在哪里?”

      白檀偏过头直视许松,黑眼珠在夜色中摇曳:“我家只有我一个人了。”

      他垂下头,眼眶红了,肩膀也微微颤抖:“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许松胸口一沉,有点想上前搂住他的肩膀。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摸索到久违的熟稔:“你······”

      他想说点什么,却被白檀打断了。

      白檀定定看了他一瞬,转而又去看床:“我要睡那里。”

      白檀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又接了一句:“你也要睡那里。”

      许松的头‘轰’的一声,炸的他天旋地转,不知怎的就在熟悉的味道中瘫软了双脚,迷迷糊糊地被牵起手,一同陷进了床里。

      许松在陌生的城市,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将近十年。

      他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每天早晚会去河边跑步锻炼,在同一家早点铺买煎饼果子,一个鸡蛋两个鸡蛋三个鸡蛋每天轮换,上下班的时候会路过菜场,他买简单的蔬菜回家做中饭,晚上把中午的饭菜热一热再端上桌,设好闹钟后便躺在床上进入梦乡。

      早晚上下班时会路过宠物商店,进去和里面的猫狗们玩一会儿,再带着手指的伤痕回家。这点小小的喜悦让他乐此不疲。

      他的人生像上好了发条的闹钟,永远一成不变。他仿佛也提不起兴趣改变人生,身边的邻居换了一拨又一拨,大家买房买车买信托,在政坛和商场上腥风血雨地厮杀,他路过书店里却对众多的成功学著作视而不见,只是转到绘本摊,每个月买本造型清新的绘本,渐渐将窄小的屋子填补圆满。

      是不是正是因为这样,他会对这莫名出现的少年来之不惧。是不是他的生活太过一成不变,所以想保有这难得的新鲜,不忍将他推开?

      白檀长长的黑发卷在许松的胸前。少年的呼吸平稳,浓密的睫毛聚拢又分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这么蜷在身边还抱着许松手臂的姿势,能让许松看到白檀的侧脸。脸部线条流畅,却能看出是东方长相,挺起的鼻子下是薄嫩的嘴唇,清醒时有些冷情,睡着时却缓缓嘟起,好像在等待一个亲吻。

      许松口干舌燥,被自己臊的睁不开眼,他只得眼观鼻鼻观心,以一种清心寡欲的姿态,自我安慰着睡着了。

      白檀慢慢睁开了眼,他搂紧许松的手臂,忍不住勾起一个笑容,他放在许松肩膀上的手指晃了晃,阳台上的仙人掌也跟着摇摆起来,喜不自胜。

      许松第二天是被厨房里飘出来的焦糊味惊醒的。

      他在脑海中搜寻了几秒钟关于这味道的由来——他一个鲤鱼打挺,刚想从床上蹦起来,从天而降一条白花花的大腿,将他又按回了床上。

      “我认为你可以去开养鸡场了”,白檀左手提着一篮鸡蛋,右手举着锅铲挥舞,其形象和昨晚大相径庭,那双小鹿的眼睛仿佛也变成了恶狼的绿眸:“你是买了几只老母鸡,天天养在家里为你下蛋么?你的世界里,除了鸡蛋还有其它么?”

      许松摸了摸鼻子,竟然有点惭愧。他平时懒得吃饭,会做的所有菜几乎都和鸡蛋有关。然而直到现在,番茄炒鸡蛋仍有百分之五十的失败几率。

      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会连鸡蛋都能炒糊!

      平底锅只能买新的了,许松在心中盘算,伸手将白檀提到旁边,接过他手中的锅铲:“你去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吧····如果不回家,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他识相地没有再问白檀的家庭状况。

      随手从菜板上顺了根黄瓜,白檀边咬边含糊不清地说:“不知道,大概也要找个工作吧。”

      “你成年了?”许松狐疑地看他一眼。

      白檀挠了挠头发:“昨天刚过十八岁生日。”

      昨天刚过十八岁生日,然后在生日宴会上和家人大打出手,最后衣衫褴褛地跑出来,干脆地离家出走了?

      许松看着白檀一派自在的行事状态,心里想着今天应该去买张报纸看看社会新闻,里面说不定有‘富豪公子大闹宴席、口出狂言破门而出’,或者‘某少年深夜裸奔为哪般,恩怨情仇谁人知’之类的大字标题。

      白檀倒是对他满不在乎,还能在啃黄瓜的空档里对他扬下巴:“你家蛋宝宝糊了。”

      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扑进鼻端。

      当天早晨,两人相对无言地啃了两个焦糊的鸡蛋饼,白檀碗里的就是块黑炭,许松碗里的也半斤八两,咬起来就像烤了三天的金刚钵。

      “你在哪里工作?”白檀狼吞虎咽地啃饼,满嘴流油地抬头。

      许松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帮他擦嘴的动作:“神灵···咳,森林保卫局。”

      白檀手里的筷子定住了,他歪着头,一字一句问他:“你说——什么?”

      许松舌头打结:“就是···保卫森林的工作。”

      白檀拍下筷子,眼里的讥讽藏都藏不住,他长腿跨出几步,干脆地走到床边拉开窗帘,让刺目的阳光直射到许松脸上:“哪片森林,是那片么?”

      造纸业是天河市的一大产业支柱,从加工到行销都是一条龙服务,每天都有陆陆续续的大货车和砍伐轮开进林里。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早就跟不上砍伐的节奏,整片山已是光秃秃的,风一吹便沙土四溢,一眼望去好像被剥光了毛的天鹅,早就没有当初的风姿。

      许松有苦说不出,舌头都泛出苦味来:“对不起。”

      白檀有双漂亮的绿眼睛,里面幽碧游曳,情绪翻滚时根本克制不住,好似无数游鱼跃起又落下,掀起连绵不断的漩涡。

      “为什么和我道歉?”白檀几步踏到他面前,面带困惑却神情玩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对你的工作很感兴趣,带我过去看看吧。”

      “不行!”许松当机立断抬起头,险些咬了舌头:“你还在读书吧?你在哪所学校,我可以把你送回学校去。”

      “用什么送我?”白檀叉开双腿倒坐在椅子上,晃着两条白腿,将椅子甩得前后摇晃:“用你楼下那辆已经骑了快十年的电动车?除了铃铛不响,其余哪里都响。”

      许松刚想反驳,又被白檀打断:“哦,或者是那辆放在阳台的自行车?恕我直言,那辆车的垂直长度也就到我的小腿,我怕你路过童车店的时候,我们还要进去换辆童车才能继续上路。如果你一刻不停努力运动,估计明年,我们就能到你的公司了。”

      许松张张合合了几次嘴,竟被噎的哑口无言。

      即使昨晚才见面,许松也觉得这少年与昨晚判若两人。仿佛昨晚是在试探,今天才是他的本性。他灵动的眼神像只活泼的猴子,而许松自己就像个偷蜂蜜的笨熊,吭哧吭哧搬了一箱蜂蜜回窝,走到半路就被从天而降的果子打的落荒而逃。

      但是许松还是抓住了重点:“你一直不回家,家里人不担心?快过年了,有什么冲突说开了也好。你还年轻,不知道家庭的可贵,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就知道···”

      就知道什么?

      他这个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回家的人,有什么资格教育别人?

      白檀眨着眼睛,将面前这人由稍微活泛到萎靡的表情看了个彻底,他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挪椅子,尖巧的下巴压在了许松的胳膊上:“···就知道什么?知道孤枕难眠,那张小小的单人床翻个身都要掉下去,半夜只有夹着我的腰,枕着我的胸膛才能睡安稳了?”

      许松慌忙收起手臂:“胡说什么!”

      白檀气定神闲地向后靠,两条腿肆无忌惮着交叠横在了桌子上,他歪着头笑,从衣袋里牵出自己的身份证:“许叔叔,我下周才成年哦。你不带我去你们公司见见世面,这个‘对未成年人行不轨之事’的罪名,你可逃不了。”

      许松目瞪口呆,化成了一座掉灰的石像。

      许松家其实离公司很远,但他平时起床早,再加之晨练的路线和上班的路线相同,所以一路跑步上班也没什么。今天出门晚了,再加之还要带着东张西望的白檀,他只得把尘封已久的自行车推出来,以一种老牛拉破车的姿态,晃悠悠带着白檀上路了。

      白檀像个坐不住的小猴子,在后座上扭来扭去,他一会儿抱住许松的腰,一会儿把两条长腿交叉着勾住许松的肩膀,兴致来了还在后座抖腿吹口哨,对着路过的漂亮的姑娘们抛媚眼。两人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终于来到公司附近的时候,许松觉得自己在修罗场走过一遭,满身热汗浸湿后背。

      一条毛巾被围在了他的脖子上。白檀比他还高一点,轻车熟路地替他擦头发收拾脖子,许松闻着这味道不对,定睛一看,牙齿差点咬到舌头:“白檀。”

      “嗯?”

      “这是我擦脚用的毛巾。”

      “······”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院子,许松不敢让白檀在局里乱晃,直接把他领进了自己的保安室,离开之前还叮嘱他:“如果有人问起你,你就说是我的表弟。”

      “表弟,哪种表弟?”,白檀盘着腿坐在他的椅子上,抬起的脸上笑颜如花:“从家里认领的表弟,还是在大街上捡来的表弟?”

      “别胡说”,许松有点生气,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许松前脚刚走,白檀后脚立刻收了笑容。他四处看了一圈,办公室墙角养了硕长一盆竹子,竹竿碧绿,竹叶更是青翠欲滴。他手指一勾,一根竹叶竟在他的指尖下暴涨起来,它穿过书桌爬过笔筒,微不可察挡在了监视器前。

      白檀从裤袋掏出胶皮手套戴在手上,再戴好许松之前放在桌上的备用眼镜,抽出书桌最上面的一层卷宗,开始一目十行翻阅起来。

      许松一路径直走向警备科,还没进门就感受到了紧绷的气氛,他还未张口,迎面就飞来个硕大的铁质文件夹,擦着他的脸就划了过去。

      警备科科长卢纲的声音随着风声而起:“我们的早餐呢!”

      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几个人,有的人抱着手机流着口水睡着了,有的人手里抱着泡面,眼底挂着黑眼圈抬头望他,一句话来不及说就又昏睡过去了。

      许松慌不择路地后退几步,丢下句“我马上去买”就急匆匆跑走了。小郭在堆积如山的案据里抬眼对卢纲皱眉:“头儿,今年不对。往年的这个时候,天海的水流动的比往常要快,连天象都应该有异变了。今年竟然风平浪静,连我们的探测仪都没有发出警报。不过转念想想,往年阵势虽大,这神兽却只见传说不见真身,是不是杜撰的啊?”

      卢纲的脸埋在一片缭绕的烟雾里,他手边是抽空了的烟盒,烟蒂在烟灰缸里挤成一团。

      “胡说什么?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没有神兽,你的年终奖也不要了?”,卢纲将脸埋在烟雾里:“调出城市里所有的监控录像,把所有的监控端口都接入安全防卫科。找人二十四小时倒班在那里盯着,哪里有遗漏,立刻汇报给我。这种时候,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许松慌不择路跑出去买早餐,路过保安室时向里望去。白檀脸上盖着帽子,两脚支在桌上,睡得香甜。

      再带着早餐回来时,人已经没了。

      许松的心脏咕噜在胸腔里打了个滚,又给提到了喉口。他三步并两步推开门,直扑撞到桌边,才见白檀大敞四开躺在地上,鼻涕泡都吹了出来。

      那心脏在喉管堵了一瞬,又咕噜咽了回去。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卢纲夹着烟走进:“早餐呢?”

      卢纲一般不会屈尊降贵来这里,但警备科的人睡成散沙,只能劳得他大驾了。

      还没到桌边,就看到了揉眼睛的白檀,卢纲用烟屁股点了点:“这是谁?”

      许松站在桌边,支吾着:“我弟弟。”

      “你弟弟?”,卢纲仿佛听到了笑话:“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除了妹妹之外,没听说还有亲人啊。”

      “我是他远方表弟,为人比较低调,一般不愿被闲杂人等知晓”,白檀被吵醒后有些起床气,他弹坐到桌子上,长腿盘起。

      “白檀,下来好好站着。在卢处长面前,注意规矩。”

      许松慌忙打圆场。

      “规矩?什么规矩?”,白檀非但不下来,甚至从笔筒里捞出个指甲剪,在卢纲面前,咔吧咔吧剪起了指甲:“你的规矩,还是他的规矩?你的规矩,我可以勉为其难听一听。他的规矩,也得看能不能入了小爷法眼。”

      许松吓得当即就想把他抱下来,卢纲却上前几步,手掌张开到他面前:“身份证。”

      一片静默。

      空气中只余多余的指甲被剪掉的脆响。

      白檀慢条斯理地剪了五个指甲,还用小细剪慢慢地磨。许松五雷轰顶,不知如何是好。卢纲保持着张开五指的姿势,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就直视着白檀的眉间,仿佛能透过他的颅骨,烧出几个洞来。

      指甲终于被修建的珠圆玉润,分外漂亮。白檀这才慢腾腾摆下腿,不情不愿从口袋里摸出身份证:“诺。”

      卢纲接了过来,仔仔细细地与他的脸比对,良久才问一句:“下周才成年?”

      “对啊”,白檀玩着衣带,懒得抬眼:“在表哥家过了正月十五,就是成年人喽。”

      “是么?”卢纲忽而转头,两只眯缝在一起、总是睡不醒的眼睁开了:“许松,说实话。你知道在警备科说谎是什么后果。”

      许松的冷汗冒了出来,衣领下有豆大的汗珠,沿着脊背滚到腰窝。

      因为工作特殊,他们这里对‘诚信’的要求格外严格,说谎的人不仅被永久开除,还会被关在地下审讯科关半个月,在此期间如同人间蒸发。

      “我···”上下牙磕碰着,话都说不完全。

      卢纲的眉毛皱得更紧。

      “表哥,今天早上我把你的鸡蛋都弄坏了”,白檀忽然抬眼,他直勾勾盯着许松,笑出一口白牙:“你下班后,我们一起去买新的。我会包饺子和揉汤圆,今年我过来了,就陪你一起过年。”

      “···他就是我的表弟。”

      磕绊的字节连成话语,仿佛用珠子串好,沿着唇缝就溜了出去。

      卢纲狐疑看了一眼,许松勉强挺直腰背与他对视,身体仿佛涌入力量,克制了逃跑的欲望。

      将身份证重重拍回桌子,卢纲转身走了出去。

      小小的保安室又恢复了沉寂。

      卢纲一走,白檀就从桌上跳下来,伸手想去抚许松的脸:“表哥,生气了?”

      “谁是你表哥?”,许松难得咬牙切齿:“为什么要和卢处长对着干?”

      “我又不认得他”,白檀切了一声,转而下巴搁在手背上,亮晶晶的眼对着许松:“我才要问你呢。表哥,为什么要替我说谎?”

      “我····我没说谎。”

      “嗳,那刚才是谁,停顿了那么久,我都以为你要把我供出去。我猜猜,是我的哪句话打动了你。鸡蛋弄坏了?不太可能。买新的?我又没钱。包饺子和揉汤圆?我就是随口一说。那就只剩下——”

      “别说”,许松伸手捂住了白檀的嘴,脸红的能滴血:“别说了。”

      白檀笑弯了眼,他沿着许松的手臂向上抚摸,最终落上了他的脸:“让你承认自己的期盼,就这么难么?”

      监视器前的竹叶静悄悄挪了回去,许松眼角的余光撇过,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回家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许松的自行车比早上出门时还要破烂的厉害,真印证了早晨那句“除了铃铛什么都响”,白檀也像吃了哑药,规规矩矩坐在后座。许松犹沉浸在刚才的对话中回不过神,闲不过三秒的白檀就张牙舞爪大叫:“表哥表哥!路过菜市场了!你赶紧停车!”

      下意识一脚踩下刹车,老旧的轮胎发出哀鸣,贴地瘪了。

      许松:“···”

      白檀:“哇哦。”

      白檀秉持着破罐子破摔的原则,硬是拉着许松跑进了菜场。临近过年,这里人山人海,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两人在人潮里被挤得东倒西歪。白檀见什么都新鲜,开始还拉着许松的手,后来就仗着身形瘦长,一会儿站在磨肉机前拍手叫好,一会儿目不转睛盯着黄桃罐头流口水,早将许松抛到九霄云外。

      许松费力地跟在后面,想从旁边的铺子上掏出长绳,将白檀拴在腰上。

      然而白檀早用许松办公室的电脑查了饺子的做法,他指挥着许松东跑西颠买齐了东西。等两人大包小包站在菜场口,天已经黑的看不见五指了。

      “怎么办呢?”,白檀站在路边张望,看到有出租车过来,连忙摇着手里的面粉大吼:“塔克西!”

      ···下来门的司机被面粉淋了一头。

      家门口的走廊依旧狭窄,因为东西太多,许松两个蚂蚁搬家似地状驮着东西向上运——哦,确切地说是许松一个。

      白檀在旁边鼓掌跳脚:“表哥加油,你是最棒的!”

      许松刚一扭头,白檀就软绵绵往地上倒,迅速瘫成手无缚鸡之力的饺子皮。

      一直到把东西都搬上去,洗好手坐在桌面和面,许松的手臂都软如面条,手掌颤巍巍握不动面粉。

      “我来我来”,白檀从许松手里接过面粉盆,从旁边抓来热水,一摆手腕就淋了进去。

      稀薄的面粉粒顿时浮成碎末,可怜地飘在水上。

      “哎····?”

      白檀抹了抹脸,脸上、脖子上、手上、身上都是溅起的粉汤,一塌糊涂。

      他讨厌穿太紧的衣服,干脆只穿着短裤,身上套着许松的宽外套。那外套挡头不挡脚,,此时被粉汤扑的黑白相间。白檀像个直立的斑点狗,两只爪子立在半空,蜷缩着不知往哪伸。

      一条大毛巾当头扑过来,许松认命地越过桌子,抓起边角帮他揉头发。

      然而白檀拼命甩头,嗷的一声又跑到厨房切肉末了。

      许松只听菜板传来咚咚的锤击,没多久就传来了一声惨叫。

      还没等他往厨房走,就见白檀举着血淋淋的手指进屋,哭丧着脸抬到他的面前。

      许松一边给他黏创可贴,一边伸头向厨房看。新买的菜板已经掉了个角。菜刀孤零零倒在地上,是个横尸街头的模样。

      “表弟,你想帮助我么?”,许松豁出去了,他厚着脸皮,忍者牙酸,学着电视里男主角的样子,深情地将白檀的手贴在胸前:“坐在这里,乖乖地不要动,一会儿帮我包饺子,好不好?”

      白檀一阵恶寒,忙不迭抽回手,蜷在椅子上萎了。

      只让看、不让动实在违背白檀天性,他坐了一会儿就待不住,就着昏黄的灯光往厨房的门框一靠,挑起长发,百无聊赖地吹:“表哥,往年没有我,你怎么过年呀?”

      往年么?

      许松一刻不停切着菜,思绪却飘了出去。

      漆黑的夜色、昏黄的灯光,没喝几口就放冷的汤,在屋子里东倒西歪的啤酒罐白酒瓶,以及散落在地板上的花生米。

      挨家挨户挂上了彩灯,五颜六色,在夜空中也犹为斑斓。

      他裹着被子坐在客厅里,春晚的热闹从老旧的电视里传出。红光如螺旋,笼罩在脚边。

      浓妆艳抹的主持人在镜头里甜笑,他在昏黑的客厅里挤出最后一滴酒,揉着胸口倒在地上,醉的不省人事。

      等再醒来时,却总倒在河边的小酒馆边,衣衫褴褛破烂。

      宿醉后头痛欲裂,大脑一片空白,受过伤的骨头隐隐作痛,胸腹喘不上气,呛噎中会咳出血丝。

      趁着酒馆还没开门,他连忙裹紧衣服跑回家中,洗澡剃须,再开始新的一天。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多久?

      已经记不清了。

      白檀一直盯着许松,他甩下头发几步上前,从背后抱住了切菜的男人,把脸搁在许松肩膀上。

      “别怕。”

      他低声说,发丝在许松耳边摩擦,痒痒的:“以后每年春节,都会有人陪着你。”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这句话,这万年不动的门铃也跟着凑热闹。

      许松直起腰,不着痕迹擦过眼角:“我去开门。”

      白檀在他背后抱臂歪头,似笑非笑。

      门眼里出现的人让许松不敢置信,他张大了口,半天都发不出声音。

      门外的人气沉丹田,举起什么重物砸在门上,紧跟着狂吼出声:“哥!许松!我知道你在里面!你给我开门!”

      许松扭头望了白檀一眼,抖着手打开门,小琴像个小炮仗砸进屋,直撞到许松怀里:“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是做刑侦的吗,啊?平时只和我发微信打电话,就是不和我见面!让你告诉我地址,你每次都敷衍过去,这次要不是有匿名信息发给我,我都不知道你住在天海市!”

      “匿名信息?”,许松捕捉到了信息,再次望向白檀。

      白檀连忙摇头向后退:“手机是什么?我不知道哎。”

      这回答十分敷衍,但许松已不能深究,因为小琴已经滚到他胸前,用小挎包往他身上砸:“许松你这么大个人了,能不能不让我操心啊!都说了多少次我已经上了大学,可以赚钱养活自己,你以为你妹妹是吃素的吗?啊!我做家教一小时赚的比你一天赚的都多,知不知道啊!”

      她打着打着就开始哭,丢了挎包往地上一坐,嚎啕中鼻涕眼泪齐齐往下淌,毫无形象流了满脖子:“呜呜呜真是个坏蛋,大坏蛋,太气人了,你不是我哥哥,我哥哥对我最好了!你不是他!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啊!你本来就兜比脸干净,还从生活费里挤出钱给我买衣服,我用的着你给我买吗?你妹妹天生丽质,不打扮都是最好看的!呜呜呜大坏蛋···不见我面···大坏蛋···不回家···大坏蛋···”

      小琴边哭边打嗝,喘的上气不接下气。许松伸手扶她都被打开,在一旁如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

      “小丫头别哭嘞,水漫金山寺啊。再哭一会儿,你哥哥这小金山就被淹喽。”

      白檀不知何时已晃到小琴面前,他依旧盘腿坐着,用许松的擦脚巾给小琴抹脸,末了还学许松,把毛巾裹在小琴鼻前给她撸鼻涕。

      小琴从哭肿的眼缝里看他,被吓住了:“你是谁?怎么在我哥哥家里!”

      白檀面不改色,学着许松深情款款:“我是你哥哥的爱人,从远方陪他来一起过年的。”

      “喂,胡说什么呢你!”

      许松手忙脚乱扑上前,换了纸巾帮小琴擦脸:“小琴别信他,他就是哥哥同事家的孩子,来哥哥家暂住几天。”

      “你哥哥喜欢小黄人短裤,浴室的杯子上搭蓝色小毛巾,做饭时喜欢哼好汉歌,睡到半夜就搂着身边的人。走路时低头不向前看,雷打不动每天早上都要吃煎饼,里面还只放一个果子。”

      白檀拖着腮,笑的见牙不见眼:“没错,我就是同事家的孩子,只是懂得比较多。”

      “白檀!”

      许松的脸涨的通红,恨不得变出个屏障挡在他们中间:“小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哦···”

      小琴自己接过纸巾揉脸,瓮声瓮气:“嫂子好。”

      许松:“···”

      白檀的酒窝都乐了出来:“初次见面,嫂子也没什么好给的,一会儿去楼下放串鞭炮,就当迎接你回家,好不好?”

      小琴在上面看家,许松和白檀一起抱着鞭炮往下走,刚走到楼梯拐角,许松就一把将白檀按在墙上,咬牙切齿:“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想做什么?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你就赶紧滚蛋!”

      他是十万年都发不了火的人,此时也真是被气晕了头。

      “怎么了?”,白檀不舒服地动动脖子:“短信就是我发的,我趁你睡着,用你的手机给小琴发了地址。”

      “别给我岔开话题,我问你是谁!”

      白檀不说话了。

      良久之后他又开口,嗓音沙哑低沉:“你想知道?”

      他踏前一步,大腿顶着许松的腰,将对方压在栏杆上。暧昧的空气挤满了火药味,硝烟从白檀眉眼间冒出来:“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收不回了。”

      两人贴得极近,嘴唇都要黏在一起,拉出长丝。

      许松憋住呼吸,从喉咙里挤出气音:“···你的目的?”

      “我想过一次人间的节日”,白檀抬起身,慢悠悠站了回去,暗色中身形挺立,似根挺拔的竹子:“我不是晕在河边,而是故意躺在了那里。谁把我捡回去,我就和谁过这个节。”

      “真够任性的”,许松从牙缝中挤出字:“过了节之后呢,将天海搅和的天翻地覆、城破人散?”

      “哈?”,白檀瞪大了眼。

      楼上的门被打开,小琴在屋里跺脚:“哥哥嫂子你们在做什么?快下去放鞭炮啊!”

      “小琴,你哥把我按在这里,不让我走啊。”

      白檀登时换了副面孔,声音分外委屈。

      “哥哥你天天和嫂子黏在一起,还不够啊?现在我过来了,你好歹假装宠会儿妹妹吧!”

      门嘭的一声被关上了。

      许松哑口无言。

      白檀虽然在说大话上是个勇士,但实际行动上却是个软脚虾。他刚下楼就被满地鞭响惊得抱头鼠窜,躲在许松背后不敢露头。而许松的精气神在刚才的楼道里用光了,他又面无表情,走路不抬眼了。

      他犹自沉浸在情绪里,背后的白檀等鞭炮声停了,又生龙活虎窜到他背上,嘴巴贴在他耳边大叫:“表哥,看天上!”

      随着他声音响起的是一朵硕大的烟花,先炸上天的是朵银白色的,流线的尾巴似水母的尾线,浮在半空将夜色衬得亮如白昼。

      除了最开始的银色,随之而来的是黄色、绿色、橙色,接连不断的烟花将尾部拖成棕榈的树干,仿佛五颜六色的棕榈树浮在半空。

      小琴推开窗,一边拍手一边对他们笑:“哥哥嫂子,快看天上,烟花好漂亮!”

      正常应该是大年三十才会放烟花,但天海民众与众不同,准备做全国人民的排头兵。离过年还有几天,河边就已经点亮了无数盏孔明灯,这些灯火满载愿望,在云朵里缓慢摇摆。

      “许愿吧许愿吧,哥哥嫂子快许愿!”

      小琴在窗户里露出个头,对着楼下大笑。

      那是别人的孔明灯,我们许愿也没有用啊。

      许松在心中腹诽,然而白檀已经捂住他的双眼,对孔明灯嚎道:“我的愿望,就是在表哥家过年!”

      “愿望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许松连忙仰头,白檀已经‘啵’地亲在他鼻子上:“表哥,你的愿望呢!”

      漫天星河都坠在白檀的眼睛里,沉甸甸地,银光如瀑,似夜色中的白链。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像片羽毛落在鼻尖。

      可能夜色太美,也可能月光太媚。许松喉咙滑动,失却了语言。

      白檀的眼睛,比烟花更令他心动。

      当天夜里,小琴住在了主卧,许松和白檀在走廊里打地铺。

      白檀正指挥着仙人掌跳钢管舞,就听到有人闷闷叫他:“白檀。”

      “嗯?”

      “为什么想去别人家过年?”

      “一个人太无聊啦!你们神灵通缉局很讨厌,一年四季抓神兽,都没有朋友来找我玩。”

      “那之前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传言?”

      “什么传言?”

      “你的真身什么样?”

      “我的真身太大了,没法给你看。”

      “···你会吃人吗?”

      “会啊!”,白檀跃然而起,扑到许松身上,给他看自己的虎牙:“但我现在不想吃别人了,只想吃你!”

      “别闹,我问你呢。”

      “只许你问我,不许我吃你?你怎么这么霸道!”

      “胡说些什么,下去。”

      “我偏不!你不让我吃,我就去叫小琴起来,让他看看哥哥是怎么欺负未成年的嫂子!”

      “···”

      第二天早晨起来做饭的小琴总觉得哥哥不太对,面色阴郁低气压聚身,走在家里像朵移动的黑云。

      嫂子却依旧生龙活虎,从哥哥钱包里抽出几张大钞:“小琴,我们走,嫂子带你办年货去。”

      迷迷糊糊的小琴就这么被嫂子掳走了,许松松了口气,独自一人去上班。

      他不想把白檀交给神灵通缉局。

      许松在局里工作十年,也没见白檀挑出什么风浪,关于神兽‘年’的信息在档案薄里一片空白。再加之局里为了争彩,总将小功劳添油加醋报给上面,这种种的可怕传言,是杜撰也未可知。

      随着年关临近,局里的气氛越加凝重。许松走进屋里时,警备科众人正愁眉苦脸盯着硕大的监视屏,那里面一个个小画面挤在一起,如同蝇眼。

      许松放下早餐就想出去,却被卢纲叫住:“许松,上次的事情是我无礼,代我向你表弟道歉。”

      “您客气了”,许松慌忙摇头:“是那孩子不懂事。”

      卢纲打量了他一会儿,挥挥手:“走吧。”

      许松退出门去,小郭抬头问卢纲:“头儿,保安亭监视器的事您没问他?”

      “问他做什么?只会打草惊蛇”,卢纲来回嚼烟卷:“还像之前那样,春节前一直找人监视他们。如果一直没动静,十二点之前,直接去他家抓人。”

      当天案卷比较多,许松整理到很晚才能回家,他回家时,白檀和小琴都已经趴在桌前睡着了。

      桌子上有许多已经包好的,圆滚滚乌溜溜的饺子。

      那饺子各个滚圆,菜肉成团,将它们撑得满登登沉甸甸,皮上反衬白玉的色泽。

      不用问就知道,白檀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添乱。这都是小琴指挥下的成果。

      许松看着已经干掉的饺皮,以及满桌的面粉,忍不住笑了。

      他将小琴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又将白檀抱回了走廊。

      白檀睡得很沉,被放到地铺上时不满地蹭了蹭,打了个旋将许松的枕头抱在怀里,才咂吧着嘴睡着了。

      满背的黑发一半被压在身下,一半挡住了脸。

      许松缓缓蹲下身,抓住了一缕头发,它们却滑如泥鳅,从指缝溜走了。

      窗外又有人放烟花,如昼的亮色中,许松走进阳台,将几天前喝了一半的啤酒握在手里,又狠狠灌了几口。

      酒于他,如火如刀。

      明明是淡淡的麦芽香,滑过喉管却烈焰燎原,从胃里炸开硕大的热浪,将五脏六腑扭曲搅碎。

      他并不爱酒。

      但孤独像附骨之疽,早已与他的骨头缠绕在一起。

      每年的这个时候,家里都是满箱满瓶满地的酒,从无例外。

      今年···会不会例外呢?

      今年的警备科,终于在大年三十放假了。

      许松压抑着喜悦回家,等进家门的时候,终于憋不住绽开了笑容。

      白檀正在阳台上绑红灯笼,小琴帮他扶着椅子。两人见许松回家,同时回头露出大大的笑脸:“表哥(哥),你回来了!”

      连往年湿冷的小屋,都被热气蒸腾出绒绒暖意。

      许松走入阳台,才发现他俩买了太多的年货,阳台塞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白檀把一头长发扎了起来,露出白皙的脖颈。他穿着许松的衬衫,外面套了件暗红的外套,喜庆又清爽。

      小琴也买了件肩膀上有排扣的灰色薄绒衣,下身随意着条浅蓝的牛仔裤。她平日傻傻乎乎没个正形,此时鞭子垂在脑后,抿唇微笑,倒是个温柔的大姑娘了。

      “小琴真漂亮,我妹妹果然天生丽质”,许松宠溺地揉她肩膀。

      小琴凑过来嘟嘴笑:“这都是嫂子给我买的,哥,嫂子也给你买了衣服。”

      话音刚落,有套被塑料包好的衣服就从天而降。白檀颐指气使地站在凳子上:“快把身上那套破布条子摘了。”

      许松认命地回屋换衣服,再出来时穿了件纯黑的内搭,外面罩了质地良好的银灰色呢大衣,衬得他人高腿长,走路生风。

      小琴咽了咽口水:“嫂子,大过年的,你怎么不给我哥买红色的!”

      “怎么,巴不得你哥赶快嫁出去?”,白檀跳下椅子,给小琴一个脑瓜崩:“快去带你哥洗手吃饭。都快十二点了,居然才回家。”

      他瞥了许松一眼,施施然绕过他走了。

      许松揉揉太阳穴,认命地跟上。

      满桌子菜几乎都是小琴做的,犹在冒着腾腾热气。饱满的饺子在盘中滚圆地躺着,白檀用筷子扎起一只,对小琴晃:“快点妹妹,咱们干饺!”

      小琴也迅速扎起一只,把白檀的撞翻:“嫂子干饺!”

      许松干巴巴给三个杯子倒酒:“还是干杯吧。”

      小琴张牙舞爪举着杯笔画:“那个···那个···我的愿望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妹妹真有文化”,白檀给她点了个赞:“我的愿望是,能在表哥家过个好年!”

      许松收回杯就想喝下,却被白檀拦住:“你的愿望呢?不说不许喝!”

      愿望么?

      许松看着白檀的脸。后者因为酒意升腾,他的脸色晕红,眼角眉梢的喜悦却是藏不住的。

      他是真的很开心。

      能在家里过年。

      许松笑了:“我···”

      大门突然‘咚’的一声,被从外面恶狠狠撞开了。

      小琴惊叫一声,往许松身后躲。

      出现的在门口的,是全副武装的一只脚。卢纲站在门口,身后带着足有几十个警备科人员,他们迅速进屋,将窄小的房间挤成沙丁鱼罐头。

      “警备科档案第30090卷神兽‘年’,你被逮捕了。”

      卢纲冷冷一挥手,几个人高马大的人猛扑上来,将白檀头朝下牢牢压在地上:“带走!”

      “嫂子!”,小琴惨叫着摇晃许松:“哥哥,他们是谁啊?他们要干什么?”

      许松的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牙齿磕碰着嘴唇,尝到了血腥:“卢处长···闯到我家里···做什么?”

      卢纲并不理他,挥手就让人带白檀走,白檀却双脚钉在原地,回头看许松:“你让我反抗么?”

      许松说不出话。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

      白檀眼里的失望一晃而过,他垂下头,被警备科的反拧着胳膊带走了。

      这群人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离开,楼道里很快恢复了平静。

      白檀插过的饺子孤零零躺在盘子里,许松颤巍巍伸过手,徒手去抓它,却一扑一空。

      他强忍着安抚小琴:“小琴,过来吃饭。”

      小琴呜呜哭着躲在旁边不理他。

      “过来吃饭!”,许松将筷子拍在桌上,声色俱厉。

      “我不要!”,小琴抹泪:“我要嫂子回来···”

      这话如同冰冷的水,浇的他全身湿透。

      许松瑟瑟发抖,手指抓不住筷子,筷子从指缝滑倒地上,像白檀的发。

      白檀。

      白檀。

      白檀。

      画面如漩涡卷起脑浆,许松‘砰’地撞开了门。

      他的大脑是清醒的,就是要去‘找白檀’,但小脑仿佛搅成了糨糊,支撑着他东倒西歪在路上滑。他明明没有喝酒,那种澎湃的、从体内喷发出的怒火却烧上了天灵盖,和醉酒后不同,现在的他因为清醒,在意识牵引下,骨骼的异动变得分外清晰。

      他眼前昏黑,根本看不清自己,所以他也不知道,他的双眼早已暴出眼眶,像两条横纹将皮肤撕裂。他嘴唇绽开,口齿尖锐,牙尖碾着的红舌,若隐若现如同鲜血。

      拖走过的地面都有重重的轰裂,他扶着墙,佝偻着腰,一步步向前挪,五指划过的墙面有深长的裂纹。

      五感被数倍放大,他可以轻易闻到白檀的味道。脑海中有无数回忆纠缠,小时候被打的皮开肉绽血流满地,他躺在床上养伤,小琴从山上摘来野花,放在他的床头;他不爱学习,经常在漫山遍野疯跑,丛林的味道,占据了他的生命。

      青翠的碧草香,浓烈的百花甜,薄白的林间雾,混合成了熟悉的味道。

      白檀的味道。

      卢纲看着这由远而近的怪物,惊愕地张大了嘴,还没说话就被一掌掀开,撞到墙壁上晕了过去。

      旁边的警备科成员们刚想扑上,从脚下突然长出数根藤蔓,将他们捆在原地,眼耳喉堵城雕塑,只有鼻子能用来呼吸。

      白檀动动指尖,看着这怪物由远而近,他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好久不见了···‘年’。”

      回应他的一只迎面扫来的锋利巨爪,白檀轻松躲过,转而跳上那只粗长的手臂,健步如飞跳上了肩膀。

      他蹲在那筋肉爆结的手臂上叹息:“压抑了三十年啊···真可怜。你小时候,还经常来我家玩呢,只是你不知自己是神兽。离开十年,我才修了人身来找你,谁知你,就一个人这么过了?”

      仿佛知道许松已不能说话,白檀几步跳到他的头顶,居高临下看着他,脚底踩着他的头:“该说你幸运还是不幸?来我山神家做客的人,除了凡人就只有你。我修人身后自然也要来找你。”

      许松怒吼着捂住了头,他胡乱挥舞着拳头,新买的衣服早破破烂烂挂在身上,筋肉暴涨成数块,尖长的指甲将地面劈裂。白檀用两只大白腿跨在他脖子上,挥手让藤蔓生长,将许松的双脚牢牢绑在地上:“前二十年不自知,后十年每到春节,就歪打正着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滚到海里扑腾一番再爬上来。第二天还得灰溜溜换衣服刮胡子去上班。”

      白檀越说越气,提脚踹许松的头:“没用到家了,真给神兽界丢人!”

      然而他一个不察,就被许松狠狠扫在地上。许松五指成勾,将白檀的脖子握在指缝间,稍稍一动,就会将他割的皮开肉绽。

      白檀神色冷漠,不为所动,伸出脚卡住许松手臂:“若是这么大闹一场,天海市你就不用住了。当时我问你的愿望,你一直都没说。我若是猜对了,你就变回人样,行不行?”

      腥臭的热气扑到白檀脸上,血腥和浓腐弥漫其间,压抑了三十年的神兽力量之强大,令山神也不敢小觑。

      白檀根本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游刃有余,他勾着许松的手指,讨好地用脸蹭:“你的愿望,是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对不对?”

      尖爪收紧了半分。

      白檀连忙摇头:“那就是让小琴找个好夫家,风风光光嫁出去,对不对?”

      一缕血丝沿着脖颈向下淌。

      白檀放松了身体,瘫在地上,他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尖爪,居然扭头凑过去,轻轻吻了一口:“好了,不逗你了。你这家伙,愿望都写在脸上了。以后的每个春节,你的家人,当然也包括我,都会陪你一起过的。”

      尖爪先是抓紧了地面,随即身体一松,衣衫褴褛的许松仿佛转瞬间回到人间,摔在白檀身上不动了。

      艰难地将这人形重物从身上挪开,白檀挥手召来几棵失忆草,挤出汁水滴到警备科成员们的嘴里。

      第二天醒来,今晚的事如同幻梦,再不会被记起。

      轻浅的呼吸萦绕在耳畔,今晚的夜空依旧犹如星河,远处有小琴的脚步声奔来,再拐过几个小巷,应该就会到面前了。

      这样懦弱隐忍,被欺负到头上都不敢反抗的人,居然会是最强大的凶兽‘年’。

      如果自己没有化为人身,如果没有找到许松,如果再让他压抑几十年再爆发,会是怎样的结果?

      已经寂寞孤独到,连捡来的少年都愿意带回家陪伴了。
      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过去我孤独地躺在高处,只有你的身影能带给我快乐。今朝我化为人身来到你身边,希望也能给你带来温暖。

      今后,就让我陪着你吧。

      白檀稍稍收紧手臂,听着远处教堂的钟声,因十二点的到来而传递出的回响。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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