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景

　　【如果有很多钱，就去世界各地逛一逛。要是去的话，带上春行吧。】

　　结束工作的时候，已经日渐黄昏。暮冬依然寒冷，但周末的傍晚有一种松懈的温暖。光安并不觉得开心，也不觉得有多难过，不过失落还是有的。他走进街边店里匆匆用汉堡充饥，坐在窗前正好可以看见刚刚工作的楼房。他工作的地方是这栋大楼的高层，在向阳的另一边，紧挨高架桥，面对着一班又一班的轻轨电车。刚刚在办公室里，他递交了辞职报告，迅速办理了交接手续。这个地方再也不用来了。

　　—在那里见吧。顺便说，我辞职了。（光安短信）
　　—也！恭喜你解脱了。><（春行短信）
　　—恩，可以彻底的休息一阵子了。（光安短信）

　　解脱这个词从别人嘴里说起来总是很轻松，面对问题的还要是自己，接下来到底要怎么走，突然没有了经济来源，一切细节问题都会慢慢变得严峻起来。

　　在快餐店里稍微等了一会儿，光安出去和春行见面，他们一路闲逛，然后去共同去喜爱的店里买东西作为庆贺。春行送给光安一条银质项链，他们第一次看的时候光安试戴了但没有买下来，此后光安再也没有提起，但是春行一直还记得。这条项链因为精雕细琢的带着一颗黑曜石的珠子，价格对于还是学生的春行来说有些昂贵。

　　“不要买东西给我啦，好歹我是个社会人。”光安有些过意不去。
　　春行只是笑着说，“你戴起来比我想象中好看一万倍。”
　　“一万倍吗？那我现在岂不是世界上最帅的人？”
　　“那就一千倍好啦！”

　　光安给春行买下了正好在折扣的针织衫，上面拼接了薄纱和绣片，精致又轻盈。衣服用纱纸包裹后放到手提袋里，因为天上下起了非常温柔的细雨，春行双手把纸袋放到胸口，光安把起着毛边的黑色风衣领子拢好，两个人在入夜的街道上漫步。

　　两个年轻人困苦浪荡绝望，配在一起非常合适。他们只要有时间就见面，在光安租住的小房间里缠绵。有钱的时候就出去买喜欢的衣服和饰品，或者去新发掘的店里饱餐一顿，要不然去玩游戏，像是时下普通的年轻人。连这个也厌倦了，就会一起走夜路。一开始有两站地左右吧，后来不知不觉变得更久。两个人沉默的面对着车流耀眼的光和漆黑的高架桥，扑面而来的风中带着干爽的寒气或者草木香。

　　认识春行，算是他这几年里最好的一件事，光安这样想。

　　人生大概是相对公平的吧，要是把人类分成不同类别的话，有非常幸运幸福的人，但是他们很少，有非常倒霉悲惨的人，他们也不那么多……还有一部分就是像光安这样并不悲惨也算不上幸运的普通人，这一类的人命运大概都差不多。总会有彼此不同的开心和难过，但是算起来都差不多。光安觉得命运的相对公平还在于，运气好的时候老天会给你浇冷水，特别绝望的时候，也许会赐给你一块治愈的小点心。

　　入社会的这两年多，光安工作一直没有稳定下来，主动离职或者被动失业，一直也没有存下什么钱，为了坚持从事的工作和留在打拼的城市，和老家父母的关系常常紧张，至于曾经的铁哥们也一个个不再联系，混的好的不再交往算是人之常情，混的不好的聚在一起总是抱怨社会彼此都没有解决任何问题。这一切都让光安很烦躁厌倦，但是也找不到出路。

　　偶然在网上认识了春行，她不像同龄的孩子那般幼稚或者任性，春行很懂事也很温柔，而且两个人对事物的看法以及对生活细节的品位都惊人的一致，非常迅速的坠入了爱河。也是会争吵，不过在一次次的磨合之后，变得越来越能比之前更理解和妥协。

　　光安很喜欢春行的一点是她很容易满足。光安总是觉得什么都不够，不好，不是自己想要的。但是春行恰恰相反，吃到了好吃的她就会兴高采烈的晃动身体说好吃，看到了美丽的喜欢的事物一定会让光安也看到，买了小小的可爱的东西几乎一整天都十分开心。光安喜欢这样的春行，虽然有时候春行的样子让他觉得未免有些夸张，但是他很开心春行是这么天真坦率的姑娘。

　　春行说过，只要是和光安在一起，很多很多事情都非常开心。光安也开心，但是他有时会控制不住的想。将来春行还会这么轻易的快乐起来吗？倘若春行长大了，她是否会改变，变得不那么容易开心。他们之间毕竟，相差了有8年。光安永远要比春行更早一步，面对现实衰老和难以抗拒的失望。

　　光安一时没有找到工作，他想下一份工作干长一些，对于现有的机会总是不满意。两个人想不如趁这个机会去玩玩，说到去哪里玩，春行说去看海。来一趟完美的海边之旅也行，不过肯定要动用积蓄。刚刚又交掉了几个月的房租，真去的话回来就只好快点上班了。
　　要是春行再提一次，两个人就去吧。把钱取出来都花掉也好。光安这么想。

　　最后春行只是乖巧的提议和他去了远郊的河川，那个晚上很开心。春天的河堤非常冷，没有什么人，那天没有刮风，天空澄清美丽的不像是在一个饱受污染的城市里。

　　河水被夜幕染成深蓝时，两个人在河边烧了很多支线香烟花。挥舞的火光在夜色中画出一道道闪光的线，又迅速的消失不见。虽然是廉价的快乐，但是真的很美。喝了一点酒有点癫狂的乱哼着歌的两个人非常惬意，春行说，“啊啊，好开心。活着真好！”

　　光安一根根的抽烟，轻轻的笑。

　　【活着真好，遇见你真好。】

　　春行那天穿着两个人在去年夏天逛街时买的连衣裙，外面套上薄薄的羽绒服。连衣裙很便宜，无袖棉布印花，后背镂空了一块钻石形状的肌肤，黑色底布上是小小猛兽，再凶恶的动物这么乖巧的排在裙子上都会觉得非常可爱，带着小小的古怪的顽皮，就好像春行一样。光安看着她露出的细细的美好的小腿，心里想，春行要是点心的话，就要张大嘴巴，把她完整的吞下去，然后让她再也无法和自己分开。发现有这种想法，光安不由地又轻笑自己有点变态。

　　烟花燃尽的时候，春行说，“还有六年，还有六年我们才能结婚啊。”

　　“结婚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光安应该要哄一哄小女朋友的，但是他故作深沉的这样回答。

　　“哪有那么复杂呢？”春行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我们就可以结婚了。……不过那时候我大概大学刚毕业，那时候结婚也许会太早，虽然想早点和你结婚呢，要是十年之后……年纪上来说差不多了。十年之后，等到我26岁的时候，你就34岁啦——大叔！”

　　“啊，到时候你可不要抛弃我呀。”

　　【十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样真的不知道，你可能不会像今天这样看到几只烟花就会开心的像吃过了顶级盛宴。】

　　光安的身体里有一只焦躁不安的小野兽，让他对生活无所适从又无法突破只好来回踱步地抓伤心壁。无法坦率的许诺十年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吧，也许几年后等自己安定下来，更有能力的时候，可以好好的对她说。

　　那时候的光安并不知晓，语言是有期限的，当时没有出说的话，以后也许就会过期了。

　　在做正式工作之前，光安做了各种各样的兼职，有的是跟专业相关的，有的则莫名其妙，其中最短的一个做了不到一周。春行问你最近在干什么，光安只好说，我最近跟鸡头干上了。一个小小的屠宰场，每天要剁数不完的鸡头，啪-啪-啪-啪。第三天就干不下去了，晚上老是做噩梦，早晨又沉睡得起不来。光安觉得这段经历有点CULT，他说服自己坚持一周看看。在那一周的夜晚，他果然做了一个非常CULT的噩梦。

　　在梦里，光安回到了高中时代，那应该是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里亮的刺眼，而且凉飕飕的，他们高中是没有同桌的单列，光安坐在倒数第二排窗边。他记得高中时代窗外是一颗巨大的槐树，现在向外望去，是漆黑一片，即使在宇宙中也不会这么黑吧，好像整个教室被封在了一个巨大的盒子里。

　　光安看着前面同学的背影，觉得哪里有点奇怪，对方白衬衫上面的脖子好长啊。于是他捅捅对方，低头写着作业的对方突然转过头来，是人的身体，鸡的头。光安吓了一跳，一时都没想到要说什么，那个同学转转眼睛又回过头继续写作业，光安发现周围所有的同学都长着鸡的头，沉默地刷刷写个不停。

　　光安把这个梦讲给春行，春行不是做梦的人，自然体会不到梦里那种压抑的感觉，她只想着大家好像带着鸡冠面具一样，还觉得很有趣。

　　光安没有告诉春行梦的后面，在光安前面的黑板上写着大大的三个词，未来，希望，安心。光安于是又只好捅捅前面的同学，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啊。同学说，要写作文，一定要用上这三个词。光安在梦里丝毫不奇怪鸡头可以说人话，甚至能感受到他忧郁的情绪。

　　梦在光安在纸上写完一行字的一瞬间就醒过来了。

　　“啊你说到学校，我想起来了。我们学校上周有人自杀了。”

　　那是一个沉默的少年，学习成绩还不错。高二学校分了尖子班和普通班，他还被选入了尖子班，不过好像是尖子班里成绩一般的人吧。某个起风的傍晚，在晚自习开始前，这个男生独自一人登上实验楼的天台一跃而下，没有任何遗言。实验楼是回形结构的，那天下午连课也没有，这个少年一直躺倒了第二天上午才被发现。
　　光安想，这真是非常孤独啊。

　　春行的学校已经好几年没有自杀事件了，这事发生后小小轰动了一阵子。在走廊路过尖子班教室的时候，春行看见，一张空荡荡的桌子上，有人放上了花。

　　“你不觉得很讽刺吗？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关心他，死了以后突然这么舍不得。我想好了，光安，即使死了，也不要放花。如果我死了，也不用悼念我。”
　　“说什么死啊，你离死还有70年呢吧。”
　　“哈哈，怎么可能活到86岁。”
　　“等你86岁的时候，我就94岁啦，我肯定活不到那时候，你悼念我还差不多。”
　　“也对哦……”
　　“所以，安心吧。”

　　不要说70年，就连十年之后，两个人到底会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那时候两个人生活应该会稳定下来，可能结婚了，也许还有孩子吧。

　　梦里那句话光安写到。

　　【未来确实是没有希望。安心吧。】

　　谈完那个梦之后没多久，两个人吵架了。起因是小事，但是赶上两个人心情很差，互不相让，好几天都不理对方。光安恰好在赶一个兼职的活儿，没有功夫哄她。两个人暂时不聊天也不打电话了。光安想没准这是鸡头的怨念。

　　有一天晚上光安发现漏接了春行的电话，再打过去，电话被挂断了；再打过去，又被挂断了。光安也有点恼火，第二天冷静下来打过去，根本就关机了。春行以前也干过这个事，所以光安没有放在心上。他暂时忘掉春行，忙着赶好企划隔天去面试。

　　那是平常的一个午后，面试的是个郊外的大公司，通勤快两个小时，虽然诸多不满意，但是光安不能再挑剔下去了。他在公司的大厅里等待面试，顺便翻着公司的资料。他的前方是个小壁挂电视，除了整点和半点的时候会播放公司的广告视频外，剩下的时间在转播节目，不过是只有字幕没有声音的。

　　光安举着一次性杯子喝水的时候，正好看到了电视上的新闻，字幕打出前天晚上本市一个高中女生被害了。放上的照片，是最熟悉不过的春行的脸。有一个瞬间，光安觉得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他一动不动。

　　春行在夜晚的归家途中被逆行的轿车撞倒了，身上穿着的那件薄纱绣片针织衫，在撞倒和拖拽之后染上了血的颜色。春行当时还活着，只是虚弱到极点。肇事者把她扶上了车，却朝着远离医院的方向开去。在车里，奄奄一息的春行给光安打了电话。春行打给光安只要拨一个快捷键，以前有过好几次因为没锁键盘误拨了光安的号码，光安接听后发现只是一片嘈杂。以前总能这么轻易的拨给他电话，但是这一次，春行用最大力气拨打的电话，光安并没有接到。光安后来打过去的电话，被撞她的人挂掉了。春行人生最后的时刻是在郊外的荒野里，硬邦邦的冻土还未在春天苏醒，失去力气的她陷入了昏迷，再也没有醒来。肇事者第二天在家人的劝说中自首了，警方说要是当时紧急送往医院的话春行应该能活下来。

　　凶手最终受到了惩罚，但他不知真假的痛哭流涕也无法换回活着的春行。

　　那个晚上对于春行来说一定无比痛苦和漫长，根本无法去想象，光安潸然泪下。他跑出房间的时候撞倒了椅子，好像有人在叫他，但是听不见，最开始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什么都听不见，他甚至没有印象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去的。光安以前看到有人写，人在极度震惊和悲痛的时候，会暂时丧失掉察觉环境的能力，好像自己生活的世界只有看到的那么大，而周围的世界是一片空白。光安后来想，这是真的。

　　【春行，为什么死掉的会是你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只能使用一次的时光机，有多少人愿意用它去买彩票中大奖，还是有更多的人愿意用它来改变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对于光安来说，他只想干一件事，那就是回到那个晚上，不，回到更久之前。吵架什么的都无所谓，拉住春行说，明天一天，从早到晚到天明，都不要离开我。

　　突如其来的离别如同海啸一般，痛苦夹杂着绝望的碎片摧毁了现实的大地。光安无数次的想念起了春行，有时想的快疯掉了，抽好多根烟也无济于事。有一天光安看到夹在杂志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他们刚刚交往的时候去天文馆，两个人买了廉价的星球戒指，坐在放映大厅里休息的时候手指交叠在一起拍的照片。他们之后看了两个人唯一的一场关于宇宙的影片。老旧的放映厅里没什么人，穹顶上甚至能看到日积月累的灰尘，但是身处在黑暗之中被宇宙包围的时候还是好感动。感觉到人生的一切痛苦都非常渺小，感觉也许一切都会变好。光安还记得，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说了很多计划和梦想，还说五十年以后一定就连平民都可以偶尔来个宇宙旅行，我们就在宇宙中看看银河系吧，看地球的日出。那个时候总觉得在一起的日子会很长，在回去的路上还说到，接下来今年干什么，明年要干什么，后年要干什么。那个时候说的事……基本都没有做到。

　　【春行，对不起。】
　　【这么没用的自己对不起，只会说空话的自己对不起。】
　　【也许不和我相遇，你会更幸福。】
　　【努力活下去，五十年以后真的可以去宇宙旅行的话……五十年的时间，即使是这么没用的我也可以做到吧。】
　　【春行，对不起，可是。】
　　【我好喜欢你。】

　　终于沉睡的夜晚，光安做了一个长梦。他想，这个梦他会一生都记得。在梦里，光安参加了一个同学会，说是同学会却不是在哪见面吃饭，而是要去郊游。以现实中光安的性格是肯定不会参加同学会的，在梦里他好像并不抗拒。集合的那天来接大家的是不知从哪儿借来的一辆破车。车的顶棚非常小，在扬尘的街道上接上光安，然后疯狂的开着。车左转右转，不断上来新的同学，但是大部分人光安根本不认识，而且上来的人中居然还有老头子，这算哪门子同学啊。

　　光安问到底要开向哪，所有人都满怀希望的挤在这个破车里但是笑而不答。车开到荒野，遇上一个非常陡峭的上坡。车子只好缓缓开到顶端，然后再从高山一般的路顶冲下，天空一片一片显现出来，在天空的下面整个下坡都是淡金色的沙滩。就像非常慢的过山车一样，车慢慢的滑下去。在树林掩映下，出现了蓝色的大海，非常淡和纯粹的蓝色，干净的好像未曾在现实中存在过。车子慢慢的滑行到了海边，光安一边下车一边想，在这光秃秃的海边做什么呢？然后他愣住了。在海边，春行对他展颜微笑。

　　“十年之后，等到我26岁的时候，那时你就34岁啦。然后我们结婚吧。”
　　“好啊好啊好啊好啊好啊。”

　　春天的阵雨在天未黎明时降落到街道和窗角，像以往的季节一样，绵延不绝。这场春雨结束之后，初夏就要慢慢来了。光安发了低烧，即使吃了药裹着被子仍然觉得寒冷从脊柱里冒头，难受的一动不动。光安想到以前看过的一句话。

　　【为不能实现的人生而哭才是真正活着。】

　　那个时候他想，恩……我已经完全明白这个意思了。但是现在他想，自己可能才刚刚明白这句话的意味，或者更糟糕的是，可能以后要反复的不断品味着这句话，一边咀嚼着苦楚与无奈，一边活下去。

　　“想要很多钱啊……没有的话就要吃了就可以变强的药！这个也没有的话……就要时光机好了。”光安翻过身把头埋在被子里，“但是现在最想要的，是可以继续做梦的能力啊……”眼泪悄无声息的融入到铺天盖地的温柔的雨声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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