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那么长

作者:天堂放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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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一.
      17岁的崔莹最大的烦恼,就是每天的英文课上被老师点名起来朗读课文。

      她的发音很不标准,虽然经过努力纠正,但是听起来仍然非常奇怪。
      越是担心被同学嘲笑,越是不敢出声,看到陌生的新单词根本不敢念出来,她沉默地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指紧紧压着书页。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窗户,照在学生昏昏欲睡的脸上,蝉鸣声不断。
      老旧的教室里没有空调,只有风扇吱吱呀呀地旋转着,空气炽热,人心烦闷。
      听到英语教师重新点了一位同学的名字,崔莹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这道赦令让她的灵魂重新回到了身上,她又能开始呼吸,又能感觉到这个夏天背后的美好事物。

      窗台上摆放着绿叶植物,爬到屋檐下的藤蔓,即使是斑驳的墙壁上缺失的一小块墙灰,在崔莹眼里都是生动的,它们有无数个故事,又代表了许多不同的未来。

      下课铃是另一道赦令。
      从学校到家的这段路,就像一个囚犯放风的过程。

      没有成山的作业,没有怎么也记不住的公式,没有那些捣乱的外文字母。
      路边商店里流淌着不同的乐符,塑胶模特在橱窗里摆着姿势,它们身上的衣服裁剪得好看又时尚优雅。鲜花店像是一个神秘的小型森林,隐藏着各种令人惊喜的宝藏。

      沿着路走到底,还有一家珠宝店,崔莹很喜欢橱窗里展示的一件紫水晶首饰,它在阳光与路灯下的光彩各不相同,甚至有时候一辆汽车的前照灯都能给它增添一份特异的魅力。
      她没有数过紫水晶首饰标签上的0,就像她从来没有走进过这条街的唱片店、服装店、鲜花店一样……

      那不是她的世界。
      虽然距离她很近,但是无比遥远的世界。

      属于在崔莹眼前的世界,只有作业、考试卷。
      崔莹很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短短几年内学完海一样多的东西!逼着学生去学,等到大学毕业后又完全不学,把年轻时吃了大苦头的东西轻易抛弃,生命那么长,许多东西在年轻时根本不会懂。

      这就像小学时老师一个劲地叫他们读中外名著,毫无意义,难道十岁的小孩就能懂得那些热闹的故事背后人们遭遇的不公正,那些讽刺小说背后深刻的社会含义了吗?

      七年前崔莹看不懂的书,七年后她读得想哭。
      每次忍不住抱怨,崔莹都会得到差不多的回应——年轻的时候学不进去,就意味着一辈子都别想学了!没事想那么多,大学志愿有把握了吗?

      闷得无法透气的夏天,成山的作业,看不见的未来。
      然后她18岁了。

      据说,这一年会决定她的一生。

      二.
      学校来了一位新的英文教师。
      她有五十岁了,头发是银白色,梳得非常整齐,脸上的皱纹却不多。

      女教师身上的衣服永远不会超过三种颜色,一般都是优雅合身的套装,有时别着造型精巧的胸针,有时是颜色美丽的丝巾,手腕上戴着崔莹无比眼熟的紫水晶手链。

      后来崔莹发现,这是一整套水晶首饰。
      跟那些名贵的首饰比起来,它的价格可能不算太高,然而每一件的设计都不相同。

      女教师的办公桌上有个花瓶,放在里面的鲜花与季节相合。
      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不像同年级的其他女教师那样,还会给自己化个淡妆。她身上没有香水味,没有指甲油,就连衣服也不是什么名贵牌子,更没有价值五位数的包包。

      长得很普通,只有一种难言的,岁月累积下来的优雅。
      这位快要退休的女教师,看人的目光总是那么温和,她会耐心地教导学生,并且把成绩落后的学生叫到办公室,亲自给他们制定一个背诵单词的计划。

      崔莹的发音还是不标准,她仍然不敢开口,可是成绩上升了。
      女教师给她的辅导不多,却非常适合崔莹。

      在女教师的眼里,每个学生都是不一样的,并不是因为智商高低,而是因为学生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同。

      两个月不到,这位英文教师在学校里有了很高的声望。
      崔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听这位老教师的八卦。

      据说,这位女教师非常有名,学校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把她聘请来,就是为了提高升学率,今年的好几个转校生,其实也跟女教师有关,是慕名而来。
      第一个传言,崔莹是相信的。
      跟转校生有关的,就有点夸张了,又不是球队教练,转到什么地方,还能让学生跟到什么地方。

      “我记得你不喜欢英文课。”崔莹的同桌说。
      “现在仍然不喜欢。”崔莹回答。

      她敬佩这位女教师,这是第一位肯定了崔莹努力的英文教师,她说崔莹不是愚笨,只是不适合学习这门语言,或者说——

      “现在还不是你学习英文的最好时候,所谓最好的时候,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到来,也有可能忽然出现。我见过有人在半年内学会了西班牙语,因为他是个狂热的球迷,也许你将来会因为一部英剧或者美剧,脱口就是一串流利的英文。现在你最重要的是,不要厌恶这门课,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是互相作用的,你讨厌它,它也会讨厌你。”女教师微笑着对她的学生说,“有许多东西都在未来的路上等着你,不要让自己受到束缚。”

      崔莹重重地点头。
      对,生命那么长。
      崔莹很想活成她的英文教师这样,她喜欢女教师的一切。

      喜欢她的品味,喜欢她的首饰,喜欢她办公室的鲜花跟抽屉里的唱片,喜欢她的生活方式。
      那仿佛是崔莹的理想。

      三.
      高三的忙碌,总让人记住了学业,却在生活上丢三落四。

      秋季的一个星期二,崔莹忘记了她要值日
      第二天偏偏是学校的检查,据说逃掉值日的学生很多,有十几个,班导与年级主任大发雷霆,要求所有逃掉值日的学生写检查,外加在运动场上跑八百米,连续一周。

      检查没什么大不了的,跑圈就很要命了。
      崔莹四肢不勤,气喘吁吁。
      第一天她就差点摔倒,被人扶了一把。

      “谢谢。”
      “都一样吃苦头,不用谢。”
      说话的是隔壁班的一个男生,今年的转校生。
      他的身高一般,长相普通,眼睛清澈,在崔莹这个年级有很多追求者。

      别的男生心里很不服气,他们不明白一个不会打篮球也不会踢足球,更不会打电玩的男孩有什么魅力。

      其实崔莹知道这个男生。
      不为别的,因为这个男生始终是整齐干净的,不分春夏秋冬,他总穿着很适合他,别人看着也很舒服的衣服。
      没有刺眼的荧光绿,不会穿球鞋不拔后跟拖拉,也不会捞起衬衫擦脑门上的汗。
      他没有太差的功课,成绩也算不上一流,却总是让人难以忽略。

      崔莹原来对谈恋爱没什么兴趣,她是个脑子一般的女生,应付功课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精力,然而这一天,她一边跑步,一边跟这个男生说话,忽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们没有聊明星,没有聊班级的八卦。
      学生的话题,总是从功课开始的,一道历史题。

      历史总是有许多看不懂的分析,崔莹觉得答案是C,偏偏答案是B,她的想法好像跟教科书上的人物评价总有细微的不同。

      这些不同导致崔莹频频丢分,她知道了错误,下次不会再犯,但心里很不服气。
      为什么她的答案不对?

      就像语文阅读分析题,怎么就上升到了家国天下怀才不遇了?诗人就不能好好写个诗吗,一片落叶一场秋雨,怎么就凄凉了,也可以是另外一种美啊,标准答案脑子都有坑!不从诗人生平出发,就不会解析诗句了。

      生命那么长,不可能全是绝望。
      山那么好看,水那么好看,人活着有许多东西可想。

      起初崔莹只念叨了一句,结果很快得到了男生的应和,他说出了更多,有些还是崔莹想要吐槽但是没有抓住重点的。
      多么有趣啊。
      还在逆反年纪的崔莹,终于发现这世上,她不是孤独一人。

      四.
      恋爱来得那么快,又那么美妙。
      他们没有林荫小道上拥吻,没有上学放学后同路,他们写信。

      有时候只是几句话,有时是一整页,这种吐槽友谊升华的爱情,充满了说不出的奇妙。崔莹十八岁,从未遇到过思想跟三观这样合拍的小伙伴,虽然他们喜欢的东西并不一样,有时他们也会争论,可当他们互相辩驳时,都会承认对方说得很有道理,并且接受对方的想法。

      辩论本身,都让人感到愉悦。
      谈得越多,眼界越广。

      男孩知道许多崔莹不知道的事,怎样赏鉴音乐,怎样听一场歌剧,甚至包括怎样挑选适合自己的衣服。他们曾经偷溜了补习班,去市内科技馆、美术馆还有电影院约会。

      他们都不喜欢青春爱情片,偏好的是科幻片跟推理片。
      都不喜欢在看电影时吃东西,更不喜欢打扰对方思考,他们看电影时从不交谈,只会在电影结束后兴奋地谈论。

      崔莹甚至觉得她的男朋友是她见过最出色的男人,没有之一,因为他懂得怎样尊重人,一点也不大男子主义,从来不做无聊的事,也不喜欢吹嘘自己。

      完美体现在细节里,越是接触,就越觉得男孩的优秀。
      他们的恋爱谈得很隐秘,男孩跟女孩都不是喜欢炫耀的人,他们甚至觉得同年级那些张口闭口这是我马子,这是我男人的学生们蠢透了。

      特别傻。
      ——你男朋友/女朋友的好,为什么要让世界知道?
      那不是属于自己的秘密财富吗?

      幸福,不需要别人羡慕。

      五.
      人生的曙光终于展露了第一缕辉煌。
      在成年人口中,学生们的人生高度已经有了结果——考完了。
      崔莹有了一份通知书,不是名校,也不是很好的专业,可是对崔莹来说这就足够了。

      毕业旅行的目的地是海边,这里有一个大型水上乐园。
      每个项目都排了很长很长的队伍,崔莹跟同学说笑,当她不经意地在队伍末尾发现那个熟悉的人影时,崔莹露出了笑容。
      等会他们可以跟着人群一起去海啸馆,一起体验被水冲走的感觉。

      崔莹走上惊险度极高的激流项目小船,穿上救生衣时,还是这样想。

      小船随着轨道不断上升,高高俯冲下来,浪花遮蔽了一切,眼前一片风声跟尖叫,忽然崔莹感到自己握住的横栏在移动,她的身体牢牢绑在安全带上,跟随着座椅一起被抛了出去。
      她不记得小船最后有一个过山车式旋转啊!
      崔莹模糊地想。

      “砰。”
      她掉到了水里,脑袋很晕,四肢无力。
      崔莹终于意识到这是出事了,她想要呼救,却喝了好几口水。
      又苦又咸,水上乐园的池子这么不干净?

      崔莹感到有人抓住了她的衣服,然后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她眼前一黑,身体沉了下去。
      听不见声音,感觉不到东西。
      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晃。

      “脑震荡了,快送医院。”
      崔莹吃力地辨别着面前的人脸,她模糊地看见天空在下雨,岸上停着很多辆救护车,还有拿着话筒的记者,好像有什么不对。

      一个中年妇女被几个警察制服,她哭嚎着,愤怒地瞪着崔莹。
      “……为什么……死了……为什么你们活着……”

      断断续续的声音,崔莹感到眼前一切都在晃。
      等等,我是谁?
      我为什么在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六.
      再次睁开眼,她躺在了病房里。
      病床前挂着身份卡片消息,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来了许多陌生的人,还有记者,四周的一切有些熟悉,又有很多不对。
      她不能思索,一想就会头痛。

      “她失忆了。”医生说。
      “你好,李宣女士,很抱歉你受到了袭击,有位受害者家属……不太冷静,实际上她两个女儿都死在了海难里,她觉得是你们几个幸存者抢走了她女儿的生存机会。”

      她叫李宣?
      是这样吗?躺在病床上的人问自己。
      这些陌生人很快就走了,她也慢慢恢复过来,病房的其他幸存者告诉了她真相。

      据说这一切的悲剧都是因为他们错误相信了一家旅行社。
      那条船是死亡之旅,旅行社的背后是一群邪.教信徒,需要女人跟孩子的死献祭,他们打出了女性跟孩子的优惠折扣,推销给一些公司发给员工做福利,然后开始伪装海难。

      这一切听起来十分荒唐。
      李宣陷入了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这种感觉更甚。

      她结婚了?还有孩子?
      丈夫跟孩子都死在了这次海难里?

      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有一天,李宣看见了一个哭泣的小孩。
      跟她一起获救的女同事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她的孩子才刚满周岁。她是一位单身母亲,而她的父母拿走补偿金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孩子都没要。邪.教献祭伪装海难的新闻被压了下去,他们这些幸存者拿着钱,却诉说无门,没有报纸跟网络刊登。

      如果这孩子没人管,只能被送去孤儿院。
      女同事抱着孩子痛哭不止。
      孩子太小了,脸那么小,弯曲的手指也那么小,他不是一个大孩子,去了孤儿院还能学习生存之路。
      再加上邪.教会有残余吗?会不会认为他们这些该死的人,不应该活着?为什么没有新闻?太多为什么……

      李宣意识到她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
      她迅速辞掉了工作,取出了那笔钱,跟同情他们遭遇的医生达成一致,办了出院手续,跟女同事一起,带着孩子连夜赶往外地。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失忆了没有关系,要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活着。
      听说她跟女同事曾经非常亲密,以后她也会帮助这个朋友,安慰她,帮助她把孩子养大,成为一个优秀的人。

      七.
      “叮铃铃。”
      正在编织围巾的英文教师拿起了电话,她微笑着跟那个出去毕业旅行的孩子打招呼,因为年纪大了,她没有参加这次活动。
      “什么?”
      女教师一惊,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很久,她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她低声安慰自己养育长大的男孩:“我马上就过来,崔莹是个好孩子,看到你这么伤心她也会感到难受。”
      慢慢放下电话,女教师叹了口气。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水上乐园的设施故障,座位跟船身脱离,她的一个学生当场死亡。
      那孩子一定伤心极了,就发生在他眼前,那孩子说起自己恋爱时,是那么高兴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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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崔莹的恋爱,是恋爱,也不是恋爱。
    男孩是她理想里的男性,女教师是她理想中的生活。
    然而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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