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

　　竹下花开，南风微度，小石头在上华元宫已住了三月有余。这些时日来，她陪着雒宁采桑煎药，谈笑逗趣；清弦殿流光掠影，帘疏风静，花木宜人，好不自在。

　　然而，小石头的存在却让上华元宫许多人心存芥蒂。襄芙便是首当其冲的看不过去。

　　襄芙是夏国破落贵族之后，当年风氏家族征战苍梧山以东各族，襄芙的祖先便是功臣之一，开国后被封了侯爵。可几百年后，因家族内斗，兄弟们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渐渐伤了元气，祖上积下的底子也消磨光了。到了襄芙父亲一代，家底已光的干净，只好在街上做苦力讨口饭吃，晚景凄凉。夏王风少藿一日偶然得知此事，念及祖先情谊，便在都城东阳城内赏给他们一处宅子，年少的襄芙也得以进上华元宫谋得一份职位。襄芙聪明好学，不出两百年的时间，即成了上华元宫六局二十四司的头等掌仪。如今，她担任总掌仪已经有六百年之久。换句话说，在风庆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襄芙就已经在上华元宫掌管着大小琐事了。上至宫廷祭祀、婚丧嫁娶，下到织锦绣彩、莳植蔬果，没有哪件事是她说不上话的。

　　这日，襄芙携了几名宫娥，来到清弦殿，对雒宁道：“玄女，听说太子救回来的那个凡人姑娘还在您这儿住着。实在是我们六局掌司办事不力，让她叨扰您许久。”

　　她的来意，雒宁心知肚明，于是温温笑道：“小石头住在清弦殿就很好，她能时常帮我一把，我很受用。”

　　襄芙得体的笑着，笑中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说道：“玄女心地善良，可您也知道这宫里的规矩不能破。上华元宫捌仟柒佰叁拾一人，无论灵族人族、将军文官、侍卫宫娥，皆有玉牒记录在册。岂有人在上华元宫三月之久还无名无册的道理？既然这姑娘暂时无别处可去了，太子也许她留在上华元宫，是该按着宫里的规矩来。”襄芙顿了顿，又道：“况且，我听说这姑娘岂止不知其姓名，连如何砍柴挑水、织布绣花都不会，更别提卜占吉凶、祭祀问药了，还能帮玄女您什么呢？若是玄女不嫌我多事，信得过我，我一定给她指派一个好去处，好歹不至于在上华元宫白白吃饭。若开了这个先例，只怕哪日再从山上摔下千百十个失了忆的凡人姑娘，惦记着来上华元宫享清福呢。”

　　襄芙此话句句带刺。雒宁虽然聪慧过人，却着实不习惯于襄芙此人打交道，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说来，她前几日也偶然听到几个宫娥抱怨，说小石头不过同她们一样都是凡人，还是个捡来的丫头，玄女却当自己妹妹一般照拂宠爱。只怕这样的怨怼之词在上华元宫传开了，对小石头无益。这么想着，她诚恳道：“掌仪姑姑说的在理。小石头这姑娘心底单纯，毫无机心，还请掌仪姑姑多多关照才是。”

　　襄芙笑道：“这是自然。”说着，笑意渐收，对雒宁道：“玄女心系天下苍生，连小虫受伤都不忍得见，襄芙钦佩。可这份善良若是被偷懒耍滑的人利用了，我也替玄女不值。”

　　雒宁听出她话里所指，虽不痛快，却不愿与她龃龉，只道：“姑姑告诫，雒宁当谨记。”

　　回到清弦殿，雒宁心事重重。她何尝不明白，小石头不能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待在清弦殿，却又心知肚明，襄芙不会那么轻易地兑现她的承诺。她只能盼着，小石头日后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几日过后，尚宫局传来消息，小石头入宫娥册，被指派到上华元宫西谷的兰麝馥菊园当三等宫娥。

　　小石头兴高采烈，拿着拿到文书反复地看。雒宁在一旁，本来想替她收拾行装，她却也实在没什么行装可带的，便给她了几份草药，包了几包点心。

　　“西谷是哪里？兰麝馥菊园是哪里？”小石头问雒宁道。

　　雒宁凝滞一晌，浅浅笑道：“这里……也不错呢。离清弦殿不算太远，以后我可以常去看你。”

　　小石头听了这话，更是喜笑颜开。

　　上华元宫如同人族的一座城池一般大。上到夏王、太子，下到有名位的灵族将军，家眷，都住在上华元宫的东苑中，只是有内外、远近之分。越往东，离权利中心便越近。越往西，则离权力中心越远。只有雒宁一个例外，因她时常爱弄花侍草，煎茶煨药，故而虽身居高位，却住在东苑距离西谷最近的清弦殿内。上华元宫的西谷则如自然天地，清静幽雅，景色绝美，许多小兽常爱来这里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

　　宫娥上任没有舆辇或坐骑接送，小石头是随着接引姑姑走过去的。她极少出清弦殿，因此，是第一次见到东苑里有两三百岁的小灵兽在乘云坐雾，食花沐露。更有甚者，爱在西谷入口前的玉光池里戏水嬉戏，醉卧蕉叶。从东到西，宫阙楼阁渐稀，亭榭水窗渐现。云浮光转，名花异草，叠石成山，芳草蓊蓊，花筛树影，重重相映。路过一大片蓊蓊郁郁的采桦林，有飞鸟啁啾盘旋而过，如入深山。树林尽头有一山谷，山谷下种着大片梅树，屏山粉雾，淡烟暮霭。谷中有山涧流水潺潺，涌入有月池；有月池上波光如练，荇藻交错，氤氲生雾。池对岸有成行烟雨楼阁，竹林掩映，或虚或实，或真或幻。

　　再往前走，快到了西谷尽头，才走到兰麝馥菊园，只见园内杂草荒芜，满目荆榛残花、颓垣瓦砾。

　　小石头好奇道：“怎么这里与方才的景色好不相同。”

　　接引姑姑倒是好心人，与她道：“这兰麝馥菊园原本是先王后最爱之处，常到此处散心赏玩、培植花草。自她过身后，兰麝馥菊园内百草凋零，原先的玉树琼枝，也变成了枯木朽枝。王上思念王后成疾，大病不起，命人封了园子，不许任何人靠近。许多老臣怕王上久病伤身，于是纷纷进言劝慰，王上才有所好转。许是王上放下了，又许是不忍见得兰麝馥菊园野草蔓生，于是前几年又重新开了这园子。只是园子已荒废了数百年之久，难免看着凄凉。”

　　小石头听了此话，心伤不已，说不好是为了故去的王后心伤，还是为了活着的夏王。

　　兰麝馥菊园自前几年开了后，夏王怕触景生情，时常不到这里来，故而如今宫娥人数不多。正位有一位女官作总管，名叫颂尘。另有两名副总管，略年长些的叫榆孟，略年轻些的叫珊瑚。其余还有数个同小石头一般的三等宫娥，也就是了。

　　小石头在接引姑姑的引导下去见过掌事颂尘，叫了她一声姑姑。

　　颂尘冷眼看着她，人站在那儿倒是板儿直，笑眯眯地，的确如人说的足有十分的痴傻。然而偏生了一副浓眉大眼的狐媚相，难保不是个卖乖讨巧的人物。更何况，襄芙姑姑一早便派人打好了招呼：”碍着玄女的面子，不好直接赶她出宫。最好要让她自己受不了苦，哭着求着要出上华元宫才好。若是她三月内自请出了宫，你就不必待在这荒园子里，守着一堆黄土作这个可有可无的总管了。”

　　想到此，颂尘清咳一声，道：“好了，这些虚礼也就不必。我们兰麝馥菊园百废待兴，一时也耽误不得。既然看你没什么行装要安顿，那就去把东面田里那几桶蓖桐油抬到柴房里，再倒进黑罂瓮里。”小石头听了立马就要去，颂尘又道：“我可警告你，这蓖桐油乃我大夏独有，是北荒之地绝佳的肥料，那些北方国家肯花数百重金来买。你若是敢洒出一滴来，我就让你跪一个时辰，明白了吗？”

　　这田在东，柴房在西，距离有百步。一桶蓖桐油通常要两名宫娥抬着才能走，柴房的黑罂瓮的瓶口又极细极小。颂尘这是算准了要让小石头遭殃，可怜这小丫头却还蒙在鼓里，兴冲冲地去了。

　　小石头到了田里，看见那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几桶油，走过去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伸手一提，竟纹丝不动。再一提，依旧坚如磐石。

　　小石头撇撇嘴，一路小跑到柴房，从地上搬起一口黑罂瓮，拿了把大舀勺，又跑回东面田里，在油桶旁乐悠悠地坐下，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往黑罂瓮里舀油。舀得满了，再捧着装满了蓖桐油的黑罂瓮回到柴房，捧一个新的过来继续舀。如此往返多次，除了腿脚费些，果一滴也没洒出来。从烈日当空到夕阳西斜，小石头总算舀光了桶里的最后一滴蓖桐油，欢欢喜喜地捧着最后一口黑罂瓮回柴房，准备去跟颂尘交差。

　　却说颂尘去柴房看了几次，竟见装满了蓖桐油的黑罂瓮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周围一滴油倾洒的痕迹都没有。心生疑惑，于是特意在柴房门口等着小石头回来。不过多时，见小石头满面春光地捧着黑罂瓮往回跑，手里还拿着一把舀勺，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轻蔑想道，果然是个只知道讨巧的丫头。

　　小石头看见颂尘站在柴房门口，笑道：“姑姑，我快干完了。”

　　颂尘没有发作，只是点点头，说：“不错，的确一滴也还没洒出来。”

　　小石头正把这最后一口瓮往里搬，忽然脚下一绊，一个趔趄摔了出去。怀里的黑罂瓮摔在地上，“噼啪”一声脆响。

　　颂尘幸灾乐祸地笑道：“哎呀，洒了这么多，你就自觉点儿，乖乖跪在柴房门口吧。晚饭也不必吃了。”

　　小石头不服，怒道：“明明是姑姑你绊我，我才摔了跤，洒了油的。”

　　颂尘冷笑道：“你凭何说我绊了你？再说，我先前告诉你的明明白白，只要油洒出一滴就是你的责任，你还想赖给谁不成吗？”

　　小石头看着她那满不在乎的样子，才知道蓖桐油并非什么极其珍稀之物，不过是她扯大话来唬自己的。越想越生气，道：“这明明是你的错，我才不跪。”说完了就拔腿往外跑。颂尘吹一声口哨，小石头身前立马出现了几名大汉，把小石头七拧八扭地摁下跪倒在地。

　　颂尘抬起小石头的下巴，目露凶光，道：“你想跑去哪儿？去清弦殿找玄女吗？想在我这儿做投机取巧的功夫，哪怕是玄女也保不了你。而且我放心告诉你，上华元宫无数机关、千百灵将守卫，哪一个只要动一动手指头，你的小命就不保了。想在上华元宫造次，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今日我对你仁慈，且不惊动他们，只派同你一样的凡人来对付你。以后你要是再想生事，休怪我不客气。”说罢，嘴角勾起一丝阴狠的笑，轻声道：“你放心，日后我会让你哭着求我放你离开上华元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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