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

　　巫族的喜好与大夏中土人氏向来不大一样，虽是宫殿，可装饰却有些耐人寻味。地上铺着一块巨大的蝙蝠皮，墙上对称挂着八个大小相当的骷髅酒杯，一顶紫黑色的大鹿角悬在宝座正上方，鹿角下方有一尊虎头。从陈设来看，这里应是巫族曾经的宴饮厅，也难怪，三头讙就养在桥对面。大殿本空旷，现下倒是徒增了几丝人气。村民们学乖了不少，一动不敢乱动，乖乖地站着。鹿琢和豫兴点了点村民数，一共五十四人，按男女、年龄分成队，方便互相照应。

　　风庆扫视了一圈，没有明显的出口，连通向侧厅的小门都没有。

　　“怎么办，我们可不能困在这儿啊。”一个年迈的老头子突然哭喊起来。

　　一听这话，许多担惊受怕许久的村民也哭哭啼啼起来。几百年没人住过的地宫内，这声音让人听着尤为不安。

　　“我们不会被困在这儿的。”在宝座旁打转的风庆饶有兴味地盯着那尊虎头。众人屏气凝神，又是有毒的夜明珠，又是能放出三头怪物的机关，谁知道那里会有什么鬼东西。

　　豫兴也犹豫道：“太子……”

　　说话间，风庆已取下虎头，下方果有玄机。虎头遮掩着的，是一处凹槽。

　　鹿琢走上前来，蹙眉端详一会，从怀里掏出不知什么东西，安在凹槽处。未几，“咚”的一声，宝座后的暗墙缓缓开启。

　　“那是什么？”豫兴好奇问道。

　　鹿琢黯然道：“是我当年来太极山镇压邪巫时，巫族首领为了答谢，赠予我他们祖传辟邪的玉石。这些年来我一直戴在身上。没想到，此刻竟派上了用场。”

　　众人顺着台阶，谨慎地往下走。队中的一个年轻小伙，不小心绊了一脚，摸了一把墙，顺势与挂在墙上的干-尸来了一个亲切的握手。

　　“啊啊啊啊啊——有……有……有鬼啊！”

　　从这破音的调子来听，可怜的小伙子已经七魂出窍了。

　　“哪里有鬼？再胡说八道，我变回原身吓死你。”豫兴不满地嘟囔着走到队伍中间来，举着火把侧头看。

　　火把接近墙面的瞬间，恰恰好照到一个垂着头歪着脖子的干-尸。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发出一阵惊吼，母亲们急忙遮起孩子的眼睛。

　　这具干-尸倒并不孤独，仔细一看，才发现面对面的墙上都有它的同伴。

　　“这是冀巫族的祭祀神殿。”鹿琢看着正前方的祭祀台推测道。祭祀台上摆放的是冀巫族常用的法器，还有早已经凝固了不知几百年的血迹。

　　“祭祀神殿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尸-体？”豫兴忍住强烈作呕的心问道。

　　鹿琢垂眸，缓缓道：“这是冀巫族的习俗了，每逢祭祀之日，用死去七日孩子的尸体祭奠先灵，他们认为小孩子的亡灵之气是最纯的。而孩子的家人们，也认为这是最快为孩子亡灵找到依托的方式。于是祭祀结束后，孩子们就留在了这里。”

　　村民吓得站都站不稳了，纷纷嚷道：“我们要离开这儿啊！离开这儿！”

　　豫兴难以接受，道；“前面是热热闹闹的宴饮厅，身后就是这般景象，冀巫族人也太……”他怯怯地看了风庆一眼，把“变-态”二字咽回肚子里去了。

　　风庆沉声道：“你不必忌惮我，我也有同感。”

　　村民们纷纷双手合十，闭目向墙拜去：“小祖宗保佑，小祖宗保佑，并非有意冲撞小祖宗安息……”

　　祭祀神殿内幽幽闪着青蓝色的长明火，祭祀台旁雕刻着巫族崇拜的先祖神灵，或妖异或狰狞，整个地方阴森森的。众人的脸色本来就不是很好，现在越发绿了。祭祀台后有一石门，上有九个浮雕刻的不连贯的图案。

　　风庆瞥了那图案一晌，拼起图来，恰好拼成巫族的图腾。石门缓缓开启，通向一个广阔的暗室。暗室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棋阵，七零八落地散落着黑白双色棋子。

　　“他们竟然在祭祀神殿后面下围棋！”豫兴一边用脚踢着棋子，一边不可思议地说。

　　“别乱走，小心机关！”正在鹿琢喝止他的时候，豫兴一下子摔在了棋盘上，“哎呦”一声。

　　大伙一下子战战兢兢，向后退去。豫兴尴尬地笑着摆摆手：“是我自己绊倒了……”

　　鹿琢道：“这棋子这么大，能下的怕是巨人了。”环顾四周，斩钉截铁道：“棋子是机关。”

　　四周石壁如同沉睡的莲花瓣，紧紧地包围着这间暗室，只有头顶天穹可见，如同困在井底，前后无路，解开棋局的玄机，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村民里面倒是有几个懂围棋的，可来回盯了半天，也毫无头绪，纷纷摇头，唉声叹气。

　　心情焦虑、胆子小的村民，小声啜泣起来。

　　风庆单膝蹲下，用弑羽剑戳一戳棋子，抬眼扫了一圈棋盘，说道：“没错，这黑白子不是围棋。”

　　上扬的双眸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而是代表阴阳。”

　　“阴阳？”村民们小声重复问道。

　　风庆仰头，凝视天穹的二十八星宿，半晌，思索说道：“九宫飞星，天有九星，地有九宫……这是洛书。”

　　洛书，上古传说中，神龟出自洛水所背负。天与禹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①

　　洛书结构，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央。与九宫对应，即乾六、兑七、艮八、离九、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

　　风庆默念着口诀，布好最后一颗子的刹那之间，墙壁如花瓣一般缓缓绽开，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所有人。

　　所立足不远之处，下方正静默流淌着一条金光耀眼的河流，仿佛是金子熔化后浇灌而成。

　　鹿琢轻轻探手，扔了一枚探珠下去，触到河面的那一刻，瞬间迸出“噼里啪啦”的火光，随即化成一缕烟。可见人坠下去，估计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

　　而这条河上，没有桥，只有高低参差的石柱，如林而立。岸崖边有一石碑，上面用巫族象形字写着：“无桥河”。

　　“我算是明白了，巫族这帮人就是想让咱们死在这儿。”豫兴抽出鞭子，愤愤地打着地。

　　鹿琢十分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一声清脆轻笑从人群中传出，众人瞪大了眼相互看，何人？是何人如此视死如归？

　　小石头一边笑一边摸着那石碑，道：“可要我说，巫族人也没这么聪明。比如这石碑，就太多此一举了，明眼人都看得见河上无桥，又何必再立一个碑点明呢？”

　　鹿琢忽然明白过来，道：“除非，河上并不是无桥，只是看不见罢了。”

　　众人还一头雾水的时候，风庆突然道：“豫兴，长明鬼火！”

　　豫兴登时领悟过来，灭了火把，忙去暗室取了长明鬼火来。幽蓝的火苗如贪婪的舌，在金灿灿的河面迅速窜开。水火相融，激放出诡异的光芒，把整个地宫都染成了青紫色。石柱相接处，一道七拐八拐的桥隐隐可见。

　　“残影透辉石！”豫兴一拍脑袋，道：“原来这就是书里写的残影透辉石，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会现身的奇石。”

　　“不止是桥……”风庆仰头看去，原先画着二十八星宿的天穹，如今竟显出了整个地宫的路线，“再往前有出口。”

　　村民们顿时欢腾起来。

　　过桥，还是由鹿琢和豫兴在前带领接引，太子风庆殿后。虽然结实踩在脚下，但大多村民一看到脚底那半透明的桥面，映照过来河面上妖异的光，腿立马软得像块棉花。豫兴陆续背着几个腿脚受伤的村民过了桥，正要再往回走，一大眼却看见一位满脸通红的大块头紧紧地抱着桥拐角的石柱，举步维艰。豫兴掂量掂量自己的小身板，觉得够呛，遂问道：“大哥，还能走否？”

　　大块头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孩子他娘和孩子都过去了，在等我呢，我也得过去。”

　　“好，那你跟着我走，别看脚下。”说罢，豫兴把剑伸给他，大块头一把拉住，颤颤巍巍站起来。

　　“孩子他爹！”一个衣着素白的小娘子在河对岸，满眼泪光地朝他招手。

　　“娘子！你们等我，我这就……”大块头一激动，话还没说完，吧嗒跌下桥去。

　　“孩子他爹！”娘子在岸边撕心裂肺地喊。

　　电光火石间，一片水冰叶从风庆袖底螺旋而出，“嗖”的一声，截住下坠的大块头，旋即化险为夷。

　　豫兴看着大块头从水冰叶子上连滚带爬地回到桥面，大叹一口气，抹把汗，说道：“大哥，您先抱着石柱，抱稳了。”

　　大块头从善如流地牢牢抱住最近的石柱。

　　獠牙渐生，皮毛层生，一瞬之间，人面变兽首，双足变四脚，桥面上，豫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长耳白毛的螭狼，撩着爪子坐着。

　　“别乱叫，快上来。”那只狼竟然说起了人话。

　　大块头把欲破口而出的惊叫声收了回去，乖乖地爬到狼背上去。

　　那狼站起时腿脚一软，断断续续道：“嫂子……厨艺一定极好……大哥好福气。”

　　队伍过半数的人都已过了桥，剩余的所有人也都踏上了桥面。

　　鹿琢刚安顿好一对老人，回头一看，河面上的鬼火火苗竟愈来愈弱，惊道：“不好，火焰快熄了！”

　　这时候再回去取鬼火，肯定来不及了。

　　方才碰了干-尸的那位小伙子正打着头阵，一看到桥面颜色越来越淡，一下子不知从何下脚，吓得抱着石柱直发抖。

　　太子蹙眉，想走到前方去探路，可又不能弃队尾于不顾，正两难时，站在他身前的小石头突然开口对那小伙子道：“转右。”

　　小伙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姑娘莫诳我。”此时桥面颜色已接近透明，对于小伙子而言，左转右转或直走，都像是踏在空气中。

　　流金河面闪着可怖的奇异光彩，坠下去，就是尸骨无存。

　　“相信我。”她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似乎不仅仅是对他，而是在对所有人说。

　　小伙子抱着石柱，颤颤悠悠地伸出一只脚向右踩，没有踩空。

　　即便看起来可怕极了，但他确确实实站住脚了。

　　“再向右。”小石头道。

　　再向右踩，也没有踩空。

　　已过了桥的人，提心吊胆地看着这队人在空气中漫步。

　　“她是把过桥路线记下来了吧？”豫兴痴怔地摸着下巴道。

　　鹿琢道：“看样子，是的。”

　　豫兴不解道：“这路线如此复杂，她是怎么记住的？”

　　鹿琢微笑道：“你方才一直在帮人过桥，自然不会去费心记了。再说，人各有所长，小石头，大概就是个极聪明的凡人姑娘了。”

　　而其不凡之处，不在于记住了路线，而是她绝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说话间，剩余人已全部过了桥。亲人们纷纷含泪相拥，感叹活下来不易。

　　哭着哭着，他们就被身后的藏宝图吸引了注意力。

　　石壁上挂着的藏宝图已模糊不清，周围地上散落一地书籍，什么冥录、幻法、丹抄奇卷等，当年这里的人大概离开的很匆忙。而暗夜中的藏宝图，即使残缺，却还在指引着人们继续走向这未知、可怖地宫的更深处。

　　豫兴随手捡起一本书翻了翻，字是都看不懂，但图像却似乎大有深意，于是摇头道：“这也算是秘书了，怎么就如此放在外面，也不怕人偷了去？”

　　鹿琢觉得好笑，呛他道：“他们大概没想到你这种闯入者，还能活着走到这里吧。”

　　如今，对所有人而言，在这地宫多呆一秒都是煎熬。哪怕这里还贮藏着多么诱人的宝物，也不如一家子整整齐齐，团聚在一起来的珍贵。

　　向前走不出几步，便是出口，青铜大门紧紧掩着，阳光却从门缝隙中闯了进来，在幽黑的地宫中显得格外刺眼。

　　“咣当”一声，大门打开。小石头搀着琴儿，抱着阿蓝，慢慢爬着台阶，向出口走去。还没走到顶，却只听见头上传来豫兴的一声惨叫：“早知道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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