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

　　“巧云，你放了什么？”小石头忽然出现在门口。巧云吓得手一抖，慌张回头，把油纸包赛回袖子里，勉强笑道：“我怕药太苦，加了些糖。”说罢，端起药碗来就要给鹿琢送去。

　　“没事。”小石头走上前来，拦下她的手，温温笑道：“糖怕冲了药性，我再给鹿琢将军熬一碗就是。”

　　她顾自坐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却一步不离地守着药炉，亲自看药煎好，才给鹿琢送去。

　　鹿琢连服了几回药，身体大有好转。众人劝她在晋贤村修养，但她说什么也不肯，执意随大家一同踏上征途。

　　一路上，巧云都提防地看着小石头，生怕她会对鹿琢将军告状。可小石头一切如常，多数时间都同絮絮在一起，好像并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几日后，出征一行人行进太行山一带。入春后，太行山已有些绿意，却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生机。空中扑棱过几只鸦雀，行过几处城郭，却未见青烟升起，亦不闻人言笑语，四处弥漫着诡异的安静。

　　夏侯净玉示意行军放缓脚步，仰头而望，小声喃喃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犀年笑道：“你也太小心了。多半是附近村子听说太极山有山怪出没，都吓得躲起来了。”

　　风庆回头问道：“太极山地方郡县太守怎么说？”

　　箫赞回道：“太守回，派了兵去杏花镇一带保护村民。但由于守兵都是凡人，故而对付不了穷奇。但愿村民损失不算太严重。”

　　犀年道：“等咱们几个去，好好收拾一顿那个穷奇，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作乱。”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远处天际线的一抹云霞，由淡粉变成深红，映衬着暮蓝的天色，恍若山巅燃起的火光。

　　大部队不欲打草惊蛇，故而只驻扎在杏花镇外几十里的田野，清点兵器，商议战术。帐篷外生起了火，傍晚的山风一阵阵地吹来，吹得牛皮帐篷呼呼作响，跳跃的火苗映着帐篷里几个高大身影。

　　风庆道：“明日由我、魄楠、豫兴率骑兵三十去攻打怪，箫赞、犀年各率骑兵三十去扫荡其余小怪。鹿琢身体欠安，不妨带兵在杏花镇附近巡逻，看是否还有其他异动。”

　　鹿琢秀眉一簇，急道：“太子，末将身体无恙。请太子准许，让末将一同上阵攻打穷奇！”

　　风庆回道：“你别以为这任务就轻松。分给你的兵不多，若是杏花镇里有心怀不轨之人趁兴而起，你要即刻告诉夏侯。”

　　鹿琢只好应下。

　　风庆续道：“若无意外，按照计划，明日日落之前，我们就能拿下怪。接下来的几日，我们留下抚恤众民，把粮食和棉被分给大家，五日之后，就可以返程了。”

　　众人又叙了一阵，各自散去吃饭。

　　这几年，虽然碍着西王母设下的结界，几大国并无大战。但在边境交界处，仍有几国或几大部族发生过摩擦，而大怪小怪游荡之事亦常有发生。风庆虽未目睹大战惨烈如鹚淮之战，但五年前大夏西南三大部族纷争，前年蜘蛛怪侵扰清潩河沿岸等，风庆皆亲自率兵上阵。如此，积累了不少作战经验。许多大臣议论，说太子想效仿先祖武王，以武力彰显自己战绩；也有人说，是夏嘉王风少藿太过软弱，太子是在父债子偿。

　　饭后，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火光照亮了附近的几顶帐篷。夜色下，远眺山脉剪影，足像一只昂首挺立的巨猿。

　　犀年与魄楠围着火，吃着果子，恨不得明天就提刀上战场。在这方面，魄楠究竟还是随犀年师父多一些，虽然年纪小，跟人说话怯生生的，但提起打仗就热血沸腾。大约是知道自己武力尚弱，急于多多历练。

　　风庆轻倚着帐篷，道：“你们可别高兴的太早。论实战，我比不过鹿琢将军。若不是鹿琢将军初愈，我倒真应该让她一起上阵。”

　　魄楠并不知情，好奇地看了太子一眼。风庆冲箫赞扬扬下巴，箫赞娓娓道来：“十年前，太极山下的巫族邪派反叛，不但与巫族内部产生矛盾，而且频繁侵扰附近无辜村民。上柱国大人敬野带时为刺星君小将的鹿琢出征镇压。邪巫势头凶猛，又对地势熟悉，因此我军节节败退。最后是鹿琢拼死以险招击杀了巫族邪派首领，护住上柱国大人，大人带残兵杀出重围，指挥援军反扑。听说被围困的那几日，没有粮食和水，鹿琢将军曾以血代水饮下，方不至渴死。后此话传回东阳城，人们纷纷以鹿琢将军为敬。鹿琢也一路飞升至刺星军主将的位置。”

　　夏侯净玉道：“此前我虽从未见过鹿琢将军，族中长辈每每提起她，都赞不绝口。久仰鹿琢将军大名，不想这次上武会竟见到了她。”

　　箫赞走过来，笑道：“看你这神情，怎么像是钦慕佳人已久了？只可惜刺星军不归咱们太子管，只怕说亲这是你还得等等……”

　　夏侯净玉被他这句话顶的愣住，道：“你……”

　　犀年边吃果子边笑道：“你还别说，鹿琢是敬野大人最器重的将士，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只怕是敬野早瞧上了鹿琢当儿媳。你没看豫兴，平日看鹿琢的眼神都是直的。”

　　箫赞听闻此话，对夏侯坏笑道：“那你可要抓紧了。”

　　夏侯净玉难得有些沉不住气，道：“不可乱说。”

　　犀年回头看一眼魄楠，揶揄道：“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难不成你也钦慕鹿琢将军？”

　　魄楠支支吾吾了半天，挠头道：“没有。”

　　风庆浅笑，转头去看另一侧。随侍宫人今夜也难得清闲，几个小宫娥在帐篷外烤着火顽闹。一个红发宫娥坐着剥土豆，另有两个小宫娥在互相追赶，跑在前面的小宫娥自己绊了自己一脚，一下被身后的人捉住，那人笑道：“絮絮，你又被我抓到了。”

　　夏侯净玉走近，问道：“那个红发宫娥十分眼熟，是太子宫里的人吧？”

　　风庆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夏侯净玉又道：“那个捉人的小宫娥……就是太子提起的那位故人？”

　　“不是。”风庆目光沉沉，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道：“是我认错了。”

　　“认错？太子何以如此肯定？”夏侯诧异问道。

　　“她是凡人，而那是四百多年前的事了。”风庆说道。

　　夏侯若有所思：“是了，她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

　　“其实那位故人长什么样子，我已记不大清楚了。只是我欠她的人情，此生怕是无法偿还了。”风庆的语气波澜不惊，听不出什么情绪。

　　“太子不必太过忧心，总会有机会的。”夏侯净玉声音很轻，如忽然吹过夜间山峦的一阵清风。

　　二人相视一笑，再无多话。

　　翌日晨，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大约是个出战的好日子。一声号角，大部队雄赳赳气昂昂，跃马扬鞭，策马狂奔，扬起身后一片土黄砂砾。

　　随侍的宫人在营地准备着物资，收拾行装。小石头觉得有些口渴，回头问絮絮和巧云道：“你们要不要喝水？我去旁边的小河打点水回来。”絮絮正忙着收拾包裹，抬头应了声“好”，小石头遂去了。

　　眼前的河虽然不算宽，但是水流湍急，冲击着河岸。小石头端详了一会，这才慢慢走近河道去打水。

　　飞奔的水流模糊了小石头的倒影，她看不真切，隐隐约约地看到自己身后似乎还有一个黑影。

　　突然，烈马长嘶，哒哒的马蹄声透过大地的震动传来，一声洪亮的“胜了——”划破方圆的寂静。小石头知道那是前守军的小将回来报喜，于是欣喜转过身去，突然撞见身后的巧云一脸阴郁。

　　“巧云？”小石头捕捉到了巧云那一瞬间变得惊慌的神情，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巧云笑道：“我怕你一个人打水不放心，于是跟着来看看。”

　　小石头笑道：“我竟一点儿都没听见。”说着看向前方，“前守军的小将回来了，咱们一同回去看看吧。”

　　巧云笑得如同吞了只苍蝇，一言不发地同小石头回了营地。

　　前守军小将正站在营地喜气洋洋地指挥随侍宫人打点行装，见小石头和巧云回来了，说道：“你们两个也一起来。太子和将军们打了胜仗，现在杏花镇的村需要物资。我们带上粮食和水，一起送过去帮助村民。”

　　小石头正心念着王厨娘交代给自己的事，想寻机会去杏花镇看一眼。听到这个消息，急忙跑去收拾物资。

　　不过多时，村子里来了几两骡车。大家装好物资，坐着骡车去了杏花镇。

　　杏花镇以满山谷的杏花而得名。春分时节，杏花初开，疏影横斜，随风摇曳，如同晴日白雪纷纷飞舞，香气弥散。穷奇出没后的杏花镇也不算破败，像是经历过一场飓风，倒了几处房子，村民也蔫蔫的，无精打采。有几个伤口被包扎好的村民，正跟着士兵一起建房子。他们把散落一地的稻草和柴薪拾起来，堆在粗壮的木桩上。

　　箫赞指着一处地洞道：“这就是他们这几日藏身的地方。这对怪而言是盲点，故而相对安全。”

　　太子问道：“伤亡情况如何？”

　　箫赞回：“村长还没回话。”

　　太子又问：“怎么还没见到太守？”

　　箫赞回：“这倒是奇怪。只看见了太守派的兵却不见其人，这不合规矩。但愿不是他忘记来面见太子了。”

　　太子表情阴沉，没再说话。箫赞估计，大概回朝之后，这位太守的饭碗就不保了。

　　小石头跟着扛了几袋粟米后，走到一位年长的村民身旁，好声问道：“老伯，您认不认识镇上一位叫琴儿的姑娘？”

　　那老伯声音沙哑，问道：“你是说西街的王琴儿？”

　　小石头忙点头。

　　老伯指向地洞，说道：“你去那儿看看。”

　　小石头急忙跑进地洞，见村民已稀稀落落地出了洞。她弓着身子向里走了一段，见到角落里有一名妙龄女子，乌发微蓝，大眼小鼻，身子消瘦，怀里抱着一个约莫一岁的孩子，正在给她喂水。小石头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试探叫道：“琴儿？”

　　那女子下意识回头，疑惑地看着小石头。

　　小石头问道：“你是琴儿吗？”

　　那女子点点头。

　　小石头大喜，笑道：“琴儿，我找到你了！谢天谢地，你们没事。我是小石头，王厨娘是我在宫里的好朋友。”

　　琴儿苍白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的笑，说道：“小石头，我知道。娘亲和我说起过你，说你很好。”

　　小石头喜不胜收，情不自禁地摸着孩子的小脸，说道：“真可爱。她叫什么名字？”

　　琴儿道：“她叫阿蓝。”

　　“阿蓝，阿蓝……”小石头从未见过这么小的孩子，觉得新鲜极了，不停逗着孩子，孩子咧嘴笑出声来。小石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石来，对琴儿道：“这是王厨娘托我带给你的，想着这一次大约家里需要些用钱之处。现在外面已经没有怪了，我们一起出去吧。”

　　琴儿的眼神里有些犹疑，似乎还是十分恐惧。小石头温柔劝慰道：“太子和将军们把怪打跑了……或者打死了，反正它不会回来了。看，许多人都出去了。”她扶起琴儿来，琴儿手里抱着阿蓝，三人走出地洞，去分粥处领了粥来吃。

　　“鹿琢将军回来了！”豫兴最先看见鹿琢从西边回来，兴奋地放下手中的稻草，冲鹿琢招手。

　　鹿琢风尘仆仆，带着几名骑兵，跳下马来，对风庆道：“太子，附近村庄并无异动。”

　　风庆点头道：“那就好，有劳你了。”

　　豫兴脸上红扑扑的，笑着凑向鹿琢，道：“将军一路辛苦。”

　　鹿琢一身英气，立在风中，笑道：“与你们相比，我实在算不得辛苦。你们今天打那穷奇如何？”

　　“那穷奇足有这么高大——”豫兴说着，比了个夸张的手势，“但还是被我们打败了。只不过我从未见过穷奇，原来穷奇长这个模样，真是极丑无比。”

　　鹿琢道：“何止是你，我们都未曾亲眼见过穷奇。只知道它盘踞山后已久，以前也不过是从书中读到过罢了。不过你经此一战，可算长些见识了。”

　　几人正在谈笑，将军和随侍宫人正在帮扶村民，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平静，像是经过了一夜风雨后的黎明。

　　未几，喝粥的几名村民手突然抖了两下，粥洒在了身上。絮絮看见了，忙去替村民擦，自己却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抬起头来，发现眼前所有的房屋似乎都活了一样，手舞足蹈；所有的人都像是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原来整座镇子都在摇晃。

　　她低下头去，见双脚之间踩着的大地，不知不觉震开了一条裂缝。

　　方才还灿烂的午后阳光，此时被一片巨大的阴霾遮住。转瞬间，天地变幻颜色，像是傍晚的阴天，仅有几丝光从乌云层中泄下，投在人们惊恐的脸上。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剧烈，人们东倒西歪，刚搭好的茅草房倒成了废墟。

　　“快跑！”不知是谁喊破喉咙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把所有人从迷惘中唤醒。当他们看到山后那缓缓而起的巨大身影时，发了疯一般地，如拥挤的蚁群，向镇子外涌去。

　　小石头搀起琴儿和阿蓝，带着他们一起随着人群奔跑。

　　地动山摇，山崩地裂。巨大的碎石从山上轰隆隆地滚下来，许多跑在后头的人瞬间丧身石下。山后的巨大身影闪烁着鬼魅的颜色，如同从地狱复生的幽灵，两只眼睛像是挂在天空中，比十五的月亮还大，血红血红的。那鬼魅似乎没有脸，但仍然能看得见它狰狞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大地裂开了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噬着人们。

　　“快跑、快跑！跑到前面的山谷中间！”箫赞和犀年声嘶力竭地指挥着村民逃跑，他们也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巨怪。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山谷中间乌压压地围着许多瑟瑟发抖的村民，他们拥挤在一起，无望地抬头看着昏暗的天空，或许那是鬼魅死亡的凝视。

　　所有人已经乱成一团，小孩子被吓得哭出声来，哭声与叫喊声掺杂在一起，叫人听得胆寒。

　　小石头拼命地拉着抱着阿蓝的琴儿向前跑，她也不知道山谷中间是否是安全的地方，但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没有了太阳，杏花镇忽然变得极冷，那种冷是阴冷，从骨头里渗出水的阴冷。她们用尽全力地跑着，跑到腿脚发软，面色煞白，却仍然没有跑到山谷中间。忽然，耳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她们脚下一空，落入裂开的大地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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