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

　　今年已是嘉王在位的第七百六十六年① 。年后，平静日子刚没过几天，开春时，就有大事发生。

　　夏国最南端的太极山，千峰百嶂，终年青翠。十几年来一直有传闻，说太极山后有穷奇②凶怪，专吃人家未满三岁的小孩。但从未有人亲眼目睹，所以也只当是坊间戏谈，以讹传讹罢了。谁成想，开耕节这日，太极山下杏花镇有几名大胆的年青人，为寻找传说中能一夜之间使肥沃的灵草种子，翻山越岭，爬到太极山的另一侧去，不慎跌入一人迹罕至的山洞。几人还以为详兆，正四处寻找灵草种子，忽然觉得脚下摇摇震震，低头一看，竟踩在了一只黑黢黢、湿漉漉的野兽头顶。那野兽拔地而起，几人滚了下来，见野兽目露凶光，獠牙尖利，背上还有两只肥厚的大翅膀。几人不等细看，逃命似的奔出去，却被野兽一把揪过来吞了，连点血星子都没溅出来。唯有一人跑得快的，跌跌撞撞，挖心掏肺，抢命逃回了镇上。却不想，那野兽竟是有意放其逃跑，顺其回镇方向，带着喽罗，冲开杏花镇先辈百年前费尽心机隐藏好的入镇之路。猛兽如洪水，一时决堤，不可收拾。人族惊慌奔逃，勇武的青年人负隅顽抗，可见效甚微，几天之间，数家数户的小孩子被接连叼走吞食，人心惶惶。

　　消息传到上华元宫的时候，犀年率先拍桌而立，中气十足地道：“太子，咱们出去走一趟吧！正好我这把刀太久没喝血都钝了，得杀个怪物祭祭！ ”

　　太子不动声色，转头去问箫赞和夏侯净玉：“你们怎么看？”

　　箫赞和夏侯表示附议。箫赞道：“咱们带上前守军一队人，对付那穷奇就绰绰有余了。咱们速战速决，就当出去踏青了。”

　　一言敲定，太子率亲兵至杏花镇杀怪。

　　焱嵘自然随军出征，小石头也被选为随行宫娥。冬硕为此还向宣旨的男官抱怨：“随行宫娥岂有副总管上阵的道理。小石头好歹是瑰岩海苑副总管，不然换个三等宫娥去吧。”

　　宣旨官反问：“太子坐骑不是她在近身照顾？”

　　冬硕道：“是倒是……”

　　宣旨官道：“那就是了。”又压低声音道：“估摸着这是襄芙总掌仪的意思，你少说两句。”

　　冬硕不以为然，暗中告诉小石头说，若她不想去，找个理由辞了便是。她这般笨手笨脚，跑又跑的不快，被穷奇吞的可能性太高。可隔日一事，让小石头竟铁了心，非去不可。

　　原来王厨娘听闻她要随军出行，急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来找她，见到她第一眼，“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小石头忙扶她起来，细问因由。王厨娘抹着眼泪，复了心绪，叙道：“我家里没多少人，唯有一个女儿和襁褓中的外孙女还在杏花镇。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可恨我回不去……”说着又失声痛哭起来，略略平静些又道：“若是死了，我给她们立个碑。若是还活着……我只盼她们活着，哪怕缺胳膊断腿，我也养着她们一辈子。”

　　小石头替她拭了泪，说道：“您放心，我一定找到她们，一定给您带好消息回来。”

　　王厨娘顶着哭肿的眼睛，泣道：“我无用，守军前将一个也打听不上，竟只能来烦你。但你也不会打不会杀，切记千万保重自身，不管她们死了活了，求一个准信也心满意足。”

　　小石头紧紧抱着王厨娘，良久无言。

　　说来也巧，絮絮也被选中作随侍宫娥，与小石头重聚，两人喜出望外。榆勐、王厨娘来送她们，清风徐来，几人都掉了泪。王厨娘哭哭啼啼道：“此去凶险，你一定要多加保重。 ”小石头握着她的手，笑道：“一定！”榆勐姑姑叹了口气，塞给小石头一包药，道：“玄女近日走不开，这是给你们二人的草药，治外伤有奇效。其余的我们也帮不了太多，这些药你好好收着，我们等你们平安归来。” 几人相拥，惜惜话别。

　　万里碧空，旌旗蔽日。太子带了一百精兵，携焱嵘立于阵前，统兵率将，威风凛凛。前守军主将犀年、副将魄楠，禁军统领箫赞，长庚侯③夏侯净玉等人立于侧。上柱国大人敬野手下，刺星军主将鹿琢、副将豫兴，也一同随伐怪军出行。

　　犀年在一旁侧身道：“怎么上柱国大人的手下也来了？可别是来抢咱们头功的。”

　　箫赞笑道：“这话数你说得出口。豫兴是上柱国大人的幼子，年纪虽小，但聪慧骁勇，大概上柱国大人是借机送他来锻炼身手的。”

　　犀年又看着鹿琢说道：“那将军不是上武会时把魄楠打得连连告饶的那位？”说着大笑起来。

　　魄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夏侯净玉轻拍安慰他，引颈望着远处神情凛然的鹿琢，温润一笑。

　　快马加鞭，从东阳城前往太极山也需要五天。大部队忙着赶路，一天之后，就到了杏花镇几百里外的晋贤村。人马俱疲，天黑路远，太子决定在此村落驻扎一夜，养精蓄锐。

　　暮色方至，一个不好的消息突然传来，鹿琢将军病倒了。

　　随军的张大夫给鹿琢将军诊了脉，见脉象虚浮，却不是一般的寒热之症，倒像是中毒所致。鹿琢将军身边的人仔细回想，正午在河边饮马时，的确有小虫飞来咬了鹿琢将军颈部，但将军以为是寻常飞虫，便不以为意。如此，极有可能这病是因那小虫而起。张大夫给鹿琢熬了几付调养心神的药，可却无法解毒。

　　鹿琢是女将，这事很快就传到了随行宫娥处。小石头一听，斗胆跑去问鹿琢将军的随从，道：“那小虫是不是通体火红，尖嘴，后背长得像瓢虫，还有两对翅膀？”

　　随从细细一回忆，忙不迭地点头。

　　小石头沉思道：“这大概是赤峰虫，出没于夏国清潩河以南的沿岸。体型虽小，毒性却大，被其咬伤者，前几个时辰只是头痛发热，与一般伤寒无大异。可再等上几个小时，毒性便会渗入五脏六腑，只怕不好。”

　　众人听了这话，莫不惊恐。刺星军副将豫兴急道：“那如何是好？”

　　小石头道：“我有办法，只需要几个人，陪我去找几株草药。”

　　豫兴提刀要与她同去，又拉上几个随从。宫娥里也有几个自告奋勇的，于是一并去了。

　　小石头一边走着一边气喘吁吁地说道：“这株草药叫泥菌菜，花蕊是黄色，叶片椭圆，枝干是青绿色，底有叶莲座，很好辨认。只是生长的周围可能会有荆棘，大家要格外注意。”

　　豫兴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小石头道：“这都是宝殿金试里的内容，我只不过卖弄罢了。”

　　豫兴道：“我记得你，你就是当年在兰麝馥菊园的那个小宫娥，没想到你还活着。”

　　提起旧事，小石头干干一笑。看着脚下的土地，他们已经来到了泥菌菜生长的百枫山丘。

　　絮絮最先在荆棘丛中看到隐隐发光的泥菌菜，招呼大家过去。豫兴忙道：“不要乱动。”自己跳下丛中，挥刀“嗖嗖”几下砍开荆棘，拔起泥菌菜来，递给小石头。

　　小石头查看一番，点头道：“没错，这就是泥菌菜。大家再多找几株！”

　　一行人又找了几株泥菌菜，小石头还顺带挖了几株清热解毒的草药，顺利返程。

　　回到驻地，鹿琢体内的毒性已经开始发作，亏得有夏侯净玉给她服了仙丹吊着，鹿琢又有自身灵力支撑，不然一般凡人被赤峰虫叮咬后，是撑不了这么久的。

　　小石头给她伤口处敷上泥菌菜捣好的药汁，给她喂下泥菌菜和解毒草的汤药。未几，鹿琢神志清明起来，毒性渐渐消退。

　　犀年惊奇道：“这么不起眼的小药草，竟然就比夏侯公子的仙丹还管用呢！”

　　夏侯净玉笑道：“对症下药，方是良策。一方水土，自有其相生相克之物，其余一切不过枉然。”

　　险情虽解，但仍需细心调养，小石头自请留下照顾鹿琢将军，絮絮和另一名红发宫娥也愿意留下，于是其余人等各自回房休息。

　　夜已深，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春雨寒潮，灯残人静。房内，浓黑的药汁“咕咚咕咚”地冒着泡。要彻底解掉毒性，须得再连喝几大碗泥菌草熬制的汤药才行。

　　小石头扇着炉火，跟絮絮和红发宫娥闲聊着解闷。

　　红发宫娥自云：“我叫巧云，是燮扬宫的二等宫女。”

　　小石头问：“你也是灵吗？”

　　巧云摇头：“我是凡人，燮扬宫所有的宫娥都是凡人。太子是不爱留情之人，凡人寿命短……”芷昀的话像只说了一半，又道：“比如近身服侍太子的辛珩姑姑，来服侍太子的时候也不过像你我这么大的年纪，是个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可二十几年过去了，辛珩已经年近四十，在凡人宫娥里，算年长一辈了，太子还是那么年轻。二十年的光阴，对灵而言，太短太短了。凡人，能把秘密待到坟墓里……”火光映着芷昀莹洁的皮肤，红发颜色浓烈地似乎要烧起来。

　　小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巧云笑着看她道：“你倒不同，好像太子四百多年前就认识你了。”

　　小石头笑得连连咳嗽：“四百年前……大概我祖奶奶还没出生呢。”

　　絮絮打起了瞌睡，小石头催促着她回房去睡觉，自己和巧云看着煎药。不过多时，药即煎好，小石头端起小锅，咕咚咕咚倒进碗里。

　　一不小心，食指触到滚烫的小锅底，瞬间起了一层皮，疼得小石头直吹气。巧云看了一眼，“哎呀”了一声，道：“这烫的可不轻，你去上点药把。这儿有我呢。”

　　小石头谢过巧云，回房去涂药。

　　巧云意味深长地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从怀里缓缓摸出一包白色粉末来，尽数倒进药里。

　　白色粉末浸入浓黑药汤，倏忽，溶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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