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

　　夏国的秋过得很快，十一月中旬，就得换上厚衣。晨起清寒，霜打芭蕉，花林疏落，满地金黄落叶。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冷雨，青竹阁里生起了火，焱嵘惬意地趴在绒毯上，小石头披着榆孟姑姑新给她缝的小袄，替它梳理着毛发。冬硕搓手跑进来，一边骂着天气，一边从桌上顺了一盘栗子剥着吃，问道：“过几天就是年节了，你可要回家？”

　　年节时，凡人宫娥侍卫都可获准回家几日，与家人团聚，共同守岁，迎接新年。冬硕不大清楚小石头来历，故而这么问，小石头笑着摇摇头。

　　冬硕嘿嘿笑道：“不回家最好。年节的时候，咱们去看上武会。”

　　“上武会是什么？”

　　“各军将领勇士、王侯亲眷等灵兽互相比试切磋，以此愉情，扬我军威。这是从咱们老武王那时候定下的规矩了，每逢年节和夏至各有一次。”冬硕解释道。冬硕兴致勃勃地回忆着每年的上武会，形容的天花乱坠，热闹非凡，惹得小石头期待无比。

　　上武会这天，烛照殿的比试台旁，人头攒动，将领换上了各自的军服，摩拳擦掌，互相开着玩笑。许多人族的宫娥侍卫回了家，观上武会的人少了一半。冬硕拉着小石头，找了两个好位子坐下。

　　环视一圈，有金发长须的黑面武士，有青蓝毛发的三眼武士，还有身长足有两个人高的，浑身铜色的赤膊武士。相比之下，小石头原先见到的灵，真是长得太像她们人族了。

　　太子今日一身明黄，额发束起，迎风而立，更显他身姿玉挺，眉目如雕似刻。焱嵘一早被他接了去，现下卧在他的身边，神情畅然，瞅见小石头看过来，冲她龇牙咧嘴。

　　“那些奇形怪状的……”冬硕压低了声音，“都是上柱国大人敬野的麾下武士。”

　　小石头问道：“上柱国大人？”

　　冬硕点头：“上柱国大人是我大夏总军统领，效忠大夏与王上。围在太子身边的，都是太子的亲兵。”

　　小石头看过去，大概认得出箫赞和犀年。箫赞面容英伟，逸群不凡，犀年额阔颌宽，眼若铜铃。两人并肩而立。

　　一阵西风紧，小石头裹了裹小袄。宫娥端上热酒，将士豪饮。一阵敲锣打鼓，震天呼号后，上武会开始。

　　那个子高大的赤膊武士果然勇猛，赤足一踏上比试台，恍若地动山摇，遮云蔽日。一连几个小将都不敌其手。

　　忽然，从比试台那头飞过来一位橙衣将军，肤光胜雪，本是仙容玉色，琼姿花貌，一双高挑的娥眉又平添多少英气。额发高高扎在脑后，背上背着两把隐露寒锋的大剑。

　　“这是上柱国大人麾下，刺星军主将，鹿琢大人。”冬硕激动了起来，倾慕之情溢于言表：“鹿琢大人的身手盖世，气度卓群，一定能胜。”说着扔了一块璃银①给巡往的押宝人，道：“我押鹿琢大人！”

　　小石头及时递上一块手帕，让他擦擦口水。

　　虽然身量差异悬殊，但鹿琢毫不示弱。一招“醉星”②令其头晕目眩，随后抽出寒剑，把对方一连逼退数步。赤膊武士刚缓过神来欲出击，鹿琢一个闪避，飞至他头顶一击，赤膊大汉眼冒金星，摔下比试台去。

　　鹿琢旋旋落在比试台上，轻巧一笑。

　　小石头又给冬硕多递了几块手帕。

　　掌声雷动。太子眸光里蕴着淡淡笑意，瞥了一眼魄楠，道：“你去。”

　　魄楠心里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地看了太子一眼。犀年用膝盖顶了他一下，道：“去！”

　　魄楠降至比试台上，对鹿琢恭敬地作了一揖。鹿琢颔首致意。

　　“前守军副将魄楠，对阵刺星军主将鹿琢！”上武会司仪扯着嗓子大喊道。

　　魄楠手底出戟，鹿琢拂袖挡去，另一手持稳寒剑，三招两式步步紧逼。鹿琢进攻势猛，魄楠气势本弱，应付不暇，已露弱势。但又怕太子责备，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迎战。

　　魄楠故作勇武，紧紧握住自己的月牙戟，冲上前去，可惜冲势太猛，底气又不足，鹿琢以剑挡开后，魄楠竟刹不住步子，眼看就要挂到台下那排兵器架上去。

　　若是太子今晚宫中吃火炉烤肉，那魄楠可谓提前贡献了食材。

　　瞬息之间，魄楠眼前忽现一片青玉绿色，稳稳托住了他。

　　眼前之人，如皎月清辉，林间松柏，温温一笑，瞬间冰消雪融。

　　魄楠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句：“别怕。”

　　司仪喊得更大声了：“夏侯长孙公子夏侯净玉，对阵刺星君主将鹿琢！”

　　魄楠灰头土面地回到观武台，见比试台上一橙一绿相对而立，倒是相称的很。

　　冷风起，鹿琢迎风出剑，夏侯侧身闪避，一招“罡风觅云”，逼得鹿琢摇摇后退几步。

　　冬硕感慨道：“夏侯公子在玉山修行多年，却不用玉山上仙招式压阵，也不用上仙修为欺人，着实佩服。”说罢，一连嗟悔方才没押夏侯公子。

　　即便如此，鹿琢的确不是夏侯敌手。几招下来，已现弱势。鹿琢情急，拔出寒铁重剑，两剑相抵，紫电清霜，双双向前斩去。夏侯如踏轻云，瞬间闪至鹿琢身后，按招式连贯而言，夏侯该使出一招“飞鸟探泉”。可掌力下意识地方出手，他似有犹疑，转念一想，一面自消那掌力，一面去拉鹿琢护住。

　　鹿琢比夏侯矮一个半头，夏侯伸手一拉，没拉到她的肩膀，却只抓到她头顶那束发的碧玉带。发束散落，三千青丝随风飘起。

　　鹿琢急转头来，飘散的发掩不住她眉眼的一抹惊惶。她很快却又镇定下来，拱手道：“夏侯公子武力高强，鹿琢服输。”

　　她声音如莲泉般清冽，全然不似在战场厮杀饮血的战士。

　　夏侯净玉微微一笑，说道：“鹿琢将军好身手，净玉佩服才是。”

　　暝色渐临，暮云金阙，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

　　“太子怎么不上阵？”小石头问冬硕。

　　“你不知为何？”冬硕讥笑地看着小石头，说道：“太子实在太强，是见龙榜上排行第五的灵，上阵是欺负对手了。更何况你看太子的气势，还有太子那把弑羽剑，以千年玄铁铸成，剑刃极其锋利，连高空飞过的鸟儿的羽毛都能斩下来，光这一灵一剑就足以让人畏惧了，谁敢出手？”

　　“可我没觉得太子可怕啊。”小石头歪着头道。心里想，虽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人差点把她杀了，但她竟还活得好好的。

　　冬硕噎住，打比方道：“你觉得一只水麒麟会对小蚂蚁造成威胁吗？”

　　“你……说……我……是……蚂……蚁。”

　　冬硕赔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我这不是打比方吗。再说，你若是蚂蚁，也是全玄苍大陆最美的一只蚂蚁。来，吃栗子。”

　　小石头从他手里接过刚剥好的，热乎乎的大栗子，心满意足地吃着，又问道：“见龙榜是什么？”

　　冬硕解释道：“众神与玉山上仙给玄苍大陆上的灵排的榜，据说灵力、武力等都有考量。前些日子各国来的那些王子王姬，最高也是排到二十开外了。这么年轻就排在前五的，太子大概是独一位了。”冬硕想了一下，又喃喃道：“大概还有燕昭那个大王姬，但她实在太坏……”冬硕打了个寒噤，连连摆手，按下不提。

　　上武会又如火如荼地进行下去。到了箫赞与犀年比试，两个积年旧友，谁也不让谁，谁也打不过谁。干脆扔了兵器，赤手空拳摔起跤来。

　　再后来，许多小灵兽都跳上台来手舞足蹈，有模有样地比划着招式，鼓乐喧天，笑语熙熙。冬硕在一旁满头大汗地算着自己今日下注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

　　新年就这么快的到来了。

　　除夕之日，小石头觉得有些怅然若失。雒宁忙着新年祭天，絮絮和王厨娘早回了家，兰麝馥菊园人手这几日减了大半，榆孟姑姑作为总管走不开，要带着园子里没回家的宫娥侍卫一起过新年。为此，榆孟昨日特意来陪小石头吃了饭，还给了小石头许多烟花，叫她除夕之夜可以放着玩。

　　小石头正在给草坪复播，见燮扬宫的几名侍卫走进瑰岩海苑。他们是来接焱嵘的，今夜焱嵘会在燮扬宫陪同太子守岁。

　　侍卫当中，走来一位年长宫娥，小石头似乎认得她。她是太子近身服侍的人。每次太子来看焱嵘，她都跟在身边。小石头记得太子叫她“辛珩”。

　　辛珩对她笑道：“今夜除夕，焱嵘要回燮扬宫。你平日照顾焱嵘辛苦，若是没什么事，也一起来罢。”

　　小石头受宠若惊道：“我也能去吗？”又犹疑道：“可是如此……瑰岩海苑就没人守着了。”

　　辛珩笑道：“不妨。瑰岩海苑本就人手不多，我都安排好了。”

　　小石头乐不可支地应了。

　　初次到燮扬宫的人，都会觉得这座殿宇与上华元宫东苑的珍楼凤阙比起来，似乎有些格外不同。并不以金玉丹墀堆砌，却不失巍凛之气。殿内疏旷明亮，天光徘徊，云影缥缈，香烟横霭，卿云浮游。案席旁有曲水流觞，种着四时不谢之花，清辉烂漫，暗香扑鼻。向外看有一帘晶莹水屏，掩映庭院外竹阁松轩，假山迭翠，有几只丹鹤立于松下。

　　太子不喜热闹，因此不去金飨玉宴，只在自己宫里开宴席，宴请的人也不多。宴席开始前，小石头跟着辛珩立在大殿前等候，见到箫赞与犀年双双走来。

　　犀年看到小石头，笑道：“这不是咱们在苍梧山下救的那个凡人姑娘吗？”对她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石头谦谦行礼道：“我是沾了焱嵘的光才来的。”

　　箫赞笑道：“我听说有个小宫娥在照顾焱嵘，喂得焱嵘都有些发福了。”

　　小石头低头脸红道：“是我抢吃的抢不过它，该吃的也吃，不该吃的也吃。为此我都挨了夙眠总管好几顿骂了。”

　　箫赞与犀年闻言大笑。犀年道：“夙眠那么个孤高的性子，竟然急了也会骂人。你不用怕，再骂我替你教训他。”

　　几人又闲话一阵，不过多时，宴席开始。

　　小石头坐于宫娥席中，左右一看，触目皆芝兰玉树。在场眼熟之人，除箫赞与犀年之外，还有夙眠，及上武会上那位夏侯净玉公子，和魄楠小将军。

　　夙眠一身清冷之气，顾自淡淡饮酒。箫赞与犀年对着行酒令，几个将士跟着起哄。

　　魄楠小将军坐在净玉手边，小心翼翼地替他斟酒。净玉冲他感激一笑，魄楠小将军两手一抖，酒洒到了杯外。

　　小石头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珍馐佳肴，从未饮过这么美味的琼浆玉液，吃的眼冒金星，胃肠有些招架不住。正巧一位小侍卫走过来，悄声说焱嵘在找她。小石头一听，忙跟着小侍卫偷溜出正席，跑到后花院去。

　　燮扬宫的后花园极美，却不沾染一丝俗气。园子里种着许多连小石头都叫不上名字的琪花玉树，却丝毫不嫌拥挤，布局精妙考究，连最细末的角落都一丝不苟，颇具其居主的风格。小石头远远见焱嵘跑过来，嘴里叼着一个球，扔到她手中。小石头定睛一看，是个圆滚滚的大果子，掰开来，里面蓝光荧荧。

　　“你要吃？”小石头问。焱嵘点点头。小石头遂笑道：“也罢，今天是新年，管这是什么，就给你吃了。”替它剥下硬壳来，剃去果肉里的核，递给它。

　　焱嵘拍拍她的手，让她也吃。她尝了一口，一股辛辣直冲脑门，呛得她咳嗽个不停，递回给焱嵘，道：“无福消受，无福消受……”

　　焱嵘不屑地瞅了她一眼，令小石头觉得有些难堪，于是讨好地对它笑道：“我也有好玩的。”说着，从衣袖里掏出焰火棒来，在焱嵘眼前晃了晃。焱嵘依旧不屑，却配合地喷出一团火来，一下点燃了数根焰火棒。

　　小石头从未见过焰火的绚烂，那像是五光十色的星光雨点。虽然上华元宫千灯万盏，明亮如昼，但在这一隅幽静夜色中盛放的小小焰火棒，似乎格外沾染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昭示着一种平凡的灿烂。小石头兴奋地跳起舞来。她并不会跳舞，但人仿佛总有这种，在极致的快乐下，忍不住跳跃的力量。她一圈一圈地转着，不觉疲倦，焱嵘也随着她的步伐，亢奋地上蹿下跳。

　　跳跃闪烁的光芒中，她突然看见一个人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她吓了一跳，手一抖，失手将焰火棒摔在地上，升腾起一串火光。小石头手忙脚乱，拼命跺脚去灭火。如果烧了太子的燮扬宫，可不知道有几条命来抵。

　　身着明黄弁服的人影缓缓走近，掌间迸出一泓水，火苗瞬间蔫了。

　　小石头讪讪一笑，刚才自己那火急火燎的样子在太子眼里看来，大概蠢得不行。

　　“幸好太子你及时出来了，不然我可就倒大霉了。”她蹲下去收拾灰烬，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转念一想，“不过你如果不出来，我也不会被黑影吓到，我也不会……”她没再说下去，因为她发觉再说下去，就会让太子觉得她在狡辩。她笑嘻嘻地含糊带过没说完的那半截话。

　　“你怎么总是能这么开心？”风庆一撩衣摆，半蹲下来，坐在石阶上。

　　小石头认真地不解道：“开心有何难？什么事都值得开心啊。”

　　“比如？”

　　“比如……虚惊一场。”小石头手边就有个现成的例子，又说道：“比如，在饿到头晕眼花的时候，有人给你一碗饭吃，是为雪中送炭。比如，在被流言蜚语攻击的时候，有人为你澄清，是为挺身而出。”

　　风情沉默不语。

　　“不过，这些太子应该没有经历过。”小石头把下巴搁在手臂上，若有所思地说。

　　一无所有时，快乐的代价总很低。

　　小石头又道：“再比如，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青之草。晨起时有旭日东升，夕照时有落日熔金。昼有海水波光粼粼，夜有星河银光漫天。”她感慨道：“活着真是太好了，谢谢太子救了我，让我能活下来。我本无家可归，如今却在燮扬宫过新年。这也是极开心的一件事。”

　　风庆听着，欲言又止，只清淡一笑。

　　小石头想了半天，道：“我不知道……你是夏国的太子，要忧虑的事情，自然多多了。只是，如果太子你不是太子的话，你会更开心吗？我想不会。太子有种种忧虑，正是因为你想做一个好的太子……我猜。”

　　风庆淡淡道：“所以，有可忧虑的事情，也是一种幸福？”

　　小石头笑道：“不是吗？太子固有远忧近虑，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胸襟和能力，以天下为己任的。”

　　风庆看向她的那一瞬间，天空飘起了雪。疏疏袅袅，如梨花漫天飞舞。不多时，雪就积了起来，雪欺梅枝，萼浮琼光。霎时间，一声震天巨响，小灵兽驾鸟腾云飞过，夜空中绽出金光华彩。

　　这是小石头记忆中第一个新年。

　　“好美啊……”她仰头，由衷赞叹道，“不知道我的家人，是不是也在过新年。”

　　“你见过凤凰吗？”风庆突然问她。

　　“凤凰？”小石头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问，想了想，说道：“我没见过凤凰。但是我见过这么大的鸟。”她一边比划着一边道：“就在上华元宫见到的，从我头顶上飞过，好大的一只。”

　　太子看着她，半晌，淡淡一笑，也望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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