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苍

　　放榜之前，各局各司的掌事都须聚在一起行一次例会，商议人选与去向宫苑。司记司的小文官将录榜名册一丝不苟地整理出来，递交给襄芙总掌事审查。

　　襄芙扫到司苑司录用名册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道：“这个小石头……进司苑司的计药司有些勉强吧。”

　　修云回：“小石头在宝殿金试的表现十分出色，复试时尽管犯了些小错误，但我司的人一致认为是个可以好好培养的好苗子。”

　　襄芙道：“可到底也是个来历不明的丫头，计药司这种地方，怎么能随便什么人都进。”小石头这个实在不大像名字的名字，另襄芙对其人亦印象深刻。

　　修云的笑容微微僵在脸上，道：“可小石头来上华元宫也数月有余了，如今也从三等宫娥做到了一等，想来……不会有大碍的。”

　　尚宫局的掌事小老头插话道：“这个小石头，莫不是前些日子种出灿霞流光树那个？可得了王上好大的夸奖呢。想来进司苑司也当得起。”

　　襄芙冷冷一笑，道：“不提这茬我便忘了，长王姬可不大喜欢这个丫头。”想了一想，又道：“再说那树不是死了吗？听说那姑娘前些日子又得了瘴毒，临考前太医局还特地去给她按了脉，确保无虞才让她进考场的。晦气晦气。”说罢大笔一挥，道：“让她去瑰岩海苑做副总管吧。魏英，你们司记司也记得改过来。”

　　那个叫魏英的小文官忙应了声，飞快地下笔修改。

　　“瑰岩海苑……”修云有些犹疑，却又不好公开反驳襄芙。

　　“前些日子我已与你们总掌事商量过，虽然离得远了些，但总归瑰岩海苑还是归你们司苑司管。况且又是新建的园子，既然小石头如此优秀……”襄芙眯起眼盯着那一行小字；“初试第十，总评第一……去新园子做贡献，依我看是再恰当不过了。”

　　“可是瑰岩海苑里有……”修云依旧犹疑。

　　襄芙笑道：“又不是让她去驯服，有什么怕的？话又说回来，这灵物的粪便是极好的肥料，只可惜以前的人不会用。她上任的时候，嘱咐她定要好好留心。”见修云仍面露难色，笑道：“一个傻里傻气的小宫娥，短短数月时间，从三等升至副总管，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遇啊。你也别苦着脸了，好像我亏待了她似的。”

　　一听这话，修云哪还敢有什么情绪，连声应了下来。

　　此番上任，小石头是坐轿子前去的。榆孟与絮絮把她送到兰麝馥菊园门口，三人话别了许久，直到接引侍卫好心催促，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榆孟宽解两个小丫头，强笑道：“又不是此生不见了，何必如此哭哭啼啼。”自己却转身抹一把泪。小石头坐在轿子里，直到看不清她们二人的身影，才舍得放下帘子。

　　总觉得走了许久，却还没到。小石头探出头来，问驭马的接引侍卫道：“这位大哥，敢问还需多久？”

　　侍卫回道：“此马走得慢，还要再走一阵子。”

　　话音刚落，忽然听得“咻”的一声，一只庞然大物从头顶飞过，吓得小石头缩起了脖子。她掀开侧边的珠帘看，着实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瑶台銮宫，高低相映。琼光煌煌烂漫，碧烟濛濛连天。层峦叠翠，奇兽悠悠漫步其间，小灵兽佩玉鸣鸾，驾着鸷鸟，鱼贯低飞而过。龙吟虎啸，凤鸣铿锵，响遏行云。宫阁座座绣闼雕甍，直逼穹霄。遥望过去，一座气势雄伟的碧玉金宫前，巍然盘踞着一尊昂首的水麒麟玉雕，目视日光，欲破层云，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哪儿？”小石头看呆了，舌头都捋不直了。

　　“是东苑。”侍卫大哥见怪不怪，好像小石头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小石头不是没来过东苑，清弦殿就在东苑，可清弦殿地近西谷，偌大的上华元宫，此时她才到了真正的东苑。他们的一车一马，走在这流漫陆离的天地里，渺小得如同一只路过的蚂蚁。

　　又过了片刻，接引侍卫说到了瑰岩海苑，小石头才终于能从车里钻出来。这里倒是没方才所见那般热闹了，但景色极美。来迎接她的有三人，一位自称是司苑司的副掌司，一位是与石头同位阶级的副总管，另一位是此处的一名一等宫娥。四人一道，缓缓往瑰岩海苑里行进。

　　“小石头姑娘在宝殿金试取得了相当亮眼的成绩，修云姑姑对您赞赏有加。正巧这瑰岩海苑是新开的园子，急需能人巧匠，所以就派小石头姑娘来此大展身手了。”司苑司的副掌司是个圆头小脸的男官，生得一张笑脸，深谙说话之道。

　　小石头意趣正浓地来回打量。虽然没能进入心仪的计药司，但看来这地方也不错。尤其是方才见识了东苑的雄伟华丽，大开眼界，她心情颇佳。脚下忽然变成了泥泞的青草地，她好奇地盯着地上一处洼陷的脚印，问道：“这是什么？”

　　副掌司一张笑脸一僵，正准备解释，忽然双眼一瞪，把话咽了回去。

　　小石头发觉一行人神色忽变，又发现身后不知何处而来的庞大身影，把自己的影子都给覆盖住了。接着，她听见身后沉重的鼻息。

　　她顺着影子方向慢慢回头看，一只赤皮黑纹，虎头豹身，身形巨大，五尾一角的异兽，正怒目圆睁地看着她。

　　“救……命……啊！”

　　小石头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魂飞魄散过了，一边涕泗横流地拼命喊，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后躲。那异兽本只是想上前将这位不速之客看个仔细，却不想她反应这么大，嗤之以鼻地撇撇尾巴，走了。

　　小石头被生生吓出的两行泪还挂在脸上，那异兽竟也不象征性地恐吓一下，搞得小石头相当没面子。

　　副掌司温和地对小石头解释道，这异兽是太子的坐骑，唤作焱嵘的钟山狰，乃玄苍大陆十大异兽之首，太子四百岁时将其驯服。此兽极其聪慧，且通人性，能目视千里，耳闻八方。对小石头此等凡人而言，形容是可怕了些，听闻脾气也不大好，不喜人打扰。不过小石头也无需担心，焱嵘口味挑剔，向来都是以琼浆蛇胆为食。换句话说，小石头的肉对他而言没什么营养，吃了也没用，连打牙祭都不算。

　　小石头讪讪地笑了笑。

　　原先焱嵘是跟着太子住在燮扬宫里。可他一天天长大，燮扬宫的后花园对他而言稍显局促了。于是从几年前开始辟了这一方土地，兴建瑰岩海苑，专供它栖息、训练。而小石头这位副总管的职务，除了打点园子内植物外，还要费心照顾焱嵘的饮食起居，尤其是清理焱嵘的粪便，使其不失用武之处。

　　副掌司滔滔不绝地赞美着这份史无前例的职务。他口若悬河，小石头有些招架不住，趁他大喘气的空档，尴尬地笑道：“副掌司，说了这么多，着实辛苦您了。我的职务我已了解了，您跑这一趟也不容易，不如早些回去歇着吧。若是见了修云姑姑，劳烦替我问好。”副掌司见她并无甚么不快，心下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告辞了。

　　小石头对瑰岩海苑的另一位副总管施了一礼。她其实并不大懂礼，只是发现每次跟人施礼，对方就会登时变得很客气。果然，方才一言未发的副总管立马惭愧笑道：“我们都是平起平坐的，这礼受不得，受不得。”

　　原来这位副总管名冬硕，是万兽苑的驯兽师。此番瑰岩海苑建成，他在此也不过是担了个虚职。按理说，这副总管一职，小石头本也当不起。只不过她在兰麝馥菊园时已做到一等宫娥，考过宝殿金试自然要攀升一等，于是她就荣升成一名冠以副总管之名的清粪官。

　　冬硕一边引她入苑，一边道：“其实我们这里相当不错，自在悠闲，只不过许多人一听钟山狰是十大异兽之首，又见它相貌凶狠，就被唬住了。”冬硕拨开蓊郁似扇的芭蕉叶，示意她向里走。

　　穿过一片苍翠的冷竹林，小石头才知道，为何此处被称为瑰岩海苑。

　　东边矗立着一座晶石山，阳光映照时，晶石闪闪发光，如瑰色般温柔和煦。石山的下面是一片广阔的水域，远处云雾迷蒙，缥缈处似有宫殿层立，影影绰绰。水面浮光跃金，浅潮汐汐，轻吻水岸。焱嵘的利爪扣在涧石上，站在风中，傲立着远方。

　　小石头问道：“这是海吗？”

　　冬硕点头道：“前有入海口，再望远些，就是海了。”原来，瑰岩海苑地处上华元宫极东，地中有山，近处眺海，此地乃盈亏相宜，日月相推之洞天宝地。

　　冬硕又道：“我们的总管大人是驯兽苑德高望重的尊者，自焱嵘刚被太子收服时就一直跟着太子驯养焱嵘，已两百余年了。这焱嵘也不知是随太子还是随尊者的脾性，或是两者皆有吧，不喜热闹。所以瑰岩海苑的人并不多，只有几名宫娥。总管与在下又都是驯兽师出身，对草木生长种植，可以说知之甚少，可园子总也需要人维护打理。故此，许多事情还请小石头姑娘多多辛苦。”

　　小石头汗颜道：“不敢不敢。”说罢悄悄看了一眼焱嵘，没想到焱嵘正也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小石头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焱嵘冷漠地转过头去。希望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小石头在心底默默祈祷。

　　七天后，当小石头上气不接下气地拿着铲子跑在焱嵘身后的时候，她就料到事情一定会变成这样。

　　焱嵘高傲地踞立在冷竹林的岩石中，恣意地吹着风。

　　“焱嵘……”小石头拼尽全身力气，好不容易追到了它，气喘吁吁地伸出手道：“吐出来。”

　　焱嵘喉头一动，不以为然。

　　小石头叉腰气道：“总管明明白白地嘱咐过，那棵树上的参果不能吃。你现在咽下去了，该当如何！还有，自今日晨起，我已经跟了你跑遍了整个园子，铲了十余次，你可不可以……”

　　焱嵘双耳一竖，夹紧背脊，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少顷，拔腿冲了出去。

　　“又来了！”小石头仰天长叹，追着他跑了过去。

　　芭蕉丛外，太子风庆，同司苑司掌司修云，瑰岩海苑总管夙眠，副总管冬硕一行人正徐步行进，刚进冷竹林，忽然听见树丛中一阵簌簌声响。众人警神，见焱嵘脚不点地地从丛林中钻了出来，一个箭步刹在太子面前，乐不可支地摇头摆尾。

　　太子笑着摸摸他的脖颈，夙眠在一旁笑道：“这么多年了，焱嵘还是最怕太子您了。这不，不等我们进去，就急着跑出来了。”

　　说话间，又一阵簌簌声响起，众人又看，见从焱嵘方才跑下来的方向处，追来一个小宫娥。小宫娥从山石间猛地冲下来，一个不防，被藤蔓绊住了脚，脸朝地摔了下去。众人皆惊。

　　“小石头？”就在小宫娥哭丧着脸慢慢爬起来，扑着身上泥土的时候，修云认出了她。

　　“修云姑姑？”小石头抬起头来，才发现面前站着几个人。修云和冬硕她认识，另有两人，一人身着白衣，霞姿月韵，仙袂飘飖。另一人，身着玄衣，星眉剑目，目光冷峻，长身而立，如披着一身金灿灿的日光。小石头不知为何心抖了两抖。

　　冬硕忙对玄衣青年道：“太子，这就是我苑另一名副总管，小石头，平日苑内就是她来打点上下的。”说罢，拼命对她眨眼睛。

　　小石头会意，忙给各位施礼。心想道，原来这位玄衣青年就是太子，难怪有几分眼熟。

　　数月前小石头曾见过一次太子，不过那时极凶了些。至于另一位，看模样与神情，大概就是此前冬硕提及过的那位，德高望重又性情清冷的总管大人了。只是冬硕总称呼他为尊者，小石头着实没想到他看起来也如此年轻。

　　修云笑道：“小石头，今日我等陪同太子来瑰岩海苑巡视，既然你是副总管，也一起吧。”

　　小石头觉得自己方才那一摔窘迫极了，难看极了，狼狈极了，正欲趁其不备偷偷溜走。谁知修云姑姑竟如此提议，不好推辞，便跟着一起走了。

　　焱嵘幸灾乐祸地瞥了她一眼，摇晃着尾巴，意气扬扬地走在了最前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