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下黄泉

　　“世事无常，人生苦短。像我这样没用的人，不管在阳间阴间都是受气，还不如早点赶去投胎，做个畜生。”阴界血湖城的一家客栈里，酒馆小二冯七抱膝坐在床边抹眼泪。
　　他头上戴着芦苇扎形、彩纸糊成的凤冠，一身金丝银线的红袍走近了却是用金银的锡纸点缀，原来都是方壁洛临时请师弟们化的。房间的装饰也是潦草而简陋的把式，红烛纱帐用红纸包裹做做样子。婚房案头供着冯七的牌位，烧三柱香火，也是悲催的两头高、中间短。
　　人生地不熟，自然没鬼前来道喜，小客栈里物用也少，房间阴森森的让人发寒。
　　方壁洛正犹豫着是否要给这个悲伤的冯七披上鸳鸯双绣的锦被，以防止他受寒，听冯七这样自怨自艾，便扔下了这无聊的温情，把被子蒙他头上反问道：“你这冯七，说好了我一命换你一命，你就这样轻易饶了我，不觉得窝囊？”
　　冯七从锦被里冒出一个头：“窝囊的事情又不是仅此一桩！你我皆是男人，为何今日冥婚，却偏得是我做嫁娘打扮？”他愤愤不平的用被眼泪沾湿的袖管抹了一把脸，浓厚的胭脂糊了一整张惨白的死人妆面，仿佛刷得雪白的墙上挂两个红通通的圆灯笼；墨描的眉又粗又短又平，配上他两个哭红的肿泡，仿佛兔子的眼睛上粘着两条冻僵的黑蚯蚓。

　　见这个蠢到人神共愤的冤死鬼做这样滑稽的艳鬼打扮，方碧落忍了半天也没憋住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和冯七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在这红烛黑影摇晃的夜里格外的有冥界的氛围。
　　彼时正是人间七月下元最后一日的丑时，距离日出不过三个时辰，两个时辰后，血湖崖下的乌鸦就会开始蠢蠢欲动，三个时辰后，冯七上路去投胎，这对喜结连理的新婚夫夫就要在那时真的人鬼殊途。
　　“忍一忍别哭了，嚎丧一样怪难听的。”
　　方壁洛胸前挂着个大绣球，艰难的伸手一拍冯七的肩。
　　“难道我替自己哭丧都要被你说道……”
　　“哭吧，你是死的冤，哭出来好些。”方壁洛觉得冯七替自己的无辜枉死悲从中来实在情有可原，“一直没问过，你今年多大年纪？”
　　冯七抽噎的道：“过了年……就十六了。”
　　方壁洛不知何故心里竟生出些丝丝酸涩，仿佛这场荒诞的婚礼真的为两人牵上条红线一般，再谈别离，竟有些放不下了。

　　方壁洛和冯七的纠缠来自一个月前山脚下的一宗谋杀案：中元节鬼门大开，妖物也跟着作祟。那扮作孤魂野鬼从阴间穿越而来的魔界妖物，附在冯七身上正想要害人，却被下山收妖的方壁洛一记八卦剑刺了个对穿，又被一纸黄符打碎了元神，灰飞烟灭。
　　只是苦了冯七，在鬼门大开的日子里丧命，灵魂刚一脱体，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阴间将魂收了去。而那被称为尸体的躯壳，颓然无力的瘫倒在方壁洛的怀中，忧伤的无辜大眼还死死的瞪着道士的瞳仁。

　　冯七自小就是一个不太好命的孩子。这十几年黄河泛滥不息，他跟着家里人逃过荒，讨过饭，后来山道里遇到劫匪成了孤儿。在城墙下被酒馆的掌柜捡到，见是个男丁，便留在了自家酒馆里当小二。就算有了个归宿，冯七平日里也一直勤快跑腿，没有享过一日的福，哪想到今天“嘎嘣”一下就死掉了。酒馆老板一边拽住方壁洛的袖子不让他离开，骂他臭道士，一边嚎啕冯七死的有多冤，以至于尸体不愿合眼，瞪着杀人凶手想要讨还公道。
　　而方壁洛本是这天常山上道观里长大的道士。他为人正直得几乎迂腐，平日里只懂得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并不是存心想要害死冯七。只是想着这妖物要是今日不收贻害无穷，一刀便直直刺了下去——谁叫那小二面相如此以大局为重，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忠厚老实的良民呢？
　　八卦剑还握在手里，滴着冯七的血，也沾着妖物的瘴气。冯七的尸体被胡乱卷在一张草席里，只露出一双直勾勾的大眼。这一双明明是死透了的人的眼睛，却古怪的炯炯有神。
　　周围的围观者越聚越多，纷纷杂杂的议论着人心不古世风日下，道士无良滥杀无辜，全然忘记了刚才几乎妖物肆虐的危机。议论者的闲言碎语，方壁洛想不听进耳朵都不行，就算是充耳不闻，冯七望着自己的双眼也是这样的惨，就算自己背过身去，也几乎可以刺穿自己道袍的后背似的。
　　尊严战胜了理智，方壁洛终于气不过背起冯七的尸体，对着众人大吼一声：“我方壁洛自问顶天立地，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绝不可玷污我天常山的圣名！今次我杀了人，虽是收妖误杀，也自会一命偿他一命！在此立誓，绝不反悔！”
　　方壁洛下此重誓，围观者径自噤声了。

　　大家都只是来凑个热闹，谁当真关心冯七的死活？
　　道士说要一命偿他一命，加起来岂不是两条人命？
　　冯七一个跑堂的伙计死也便死了，但要是道士也去殉了葬，现又是鬼节，谁来替他们捉妖驱鬼，保他们太平日子？
　　众人刚想改口，却见方壁洛着一袭染血的白色道服，将鲜血淋漓的冯七背在肩上，提了八卦剑上天常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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