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传奇:三天三夜

作者:天野鹰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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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天,第三夜


      光芒,每天的光芒都是新的。它仿佛无数个精灵,从地平线处飞过来,辐射反耀而成一体,明亮地闪烁,自成一种简单原始的快乐。它使昨天沉落在遥远的去处,宣告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从房间温暖的气氛中,一种褐色的疲倦悄悄流入了一夜无眠的三个人的身体。他们都睡了。
      灰色的、遥远的、比哀愁更凄惨的东西渗入了荆子阳的梦境地,紧紧地攫住了他的灵魂。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他与玫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她站在洁净的白玫瑰花瓣上,背对着他,长长的黑发幽沉而光洁。任他千呼万唤,她只是那样站着,没有半点儿反应。皎洁的月光从窗子斜射进来,将房间分作两半,一半幽暗,一半明亮。在明和暗的中间,有一堵无形无状的阴冷的墙。他们看上去很近很近,同在一室,可实际上却很远很远,无论他怎么向前走,也无法够到她。在他和她之间那相隔的虚空面前,一切诺言都像被热泪打湿了的字迹那样黯然失色。
      “不……玫姬……”他□□着,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方。他张开眼,好一阵才清醒过来,已经是下午了,白雾凌和荆冲仍在疲倦而恬静地睡着。他起身,打算到外面走走,看看情况。
      今天街上的行人似乎比往天都少,平时奔忙如蚁的出租车更是很难见到。沙柯已经采取行动了,在昨晚。荆子阳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想。

      “爸爸,你要去哪儿?”六岁的孩子摇晃着他的手,“妈妈离开了,你也要离开吗?为什么要把我送到深山里来接受什么训练?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蹲下身,轻轻揉着她的头发,郑重地凝视着她,她的眼睛在阳光照耀下呈现一种水晶般的晶莹透明,满含着不舍的依恋。
      “孩子,这是为了使你变强。爸爸不能保护你一辈子。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必须有能力保护自己,保护你所爱的人。在旅行时你也看到了,世上有许多恶人,自从你出生起,便有了自己的一份责任和义务,用血来清洗世界的污垢,用火净化人们的心灵。想要做到这些,想不把生命白白度过,你就要变强,变得更强。明白吗?”
      孩子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坚毅刚强的神色:“我明白,生命就是一场无休无歇的战斗。再见了,爸爸。”
      他走了,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直到他以为那孩子应该回去了,才回头。可是,就在刚才他们分手的山坡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依然站立着,眺望着,蓝得透明的天空仿佛就扛在那小小的肩膀上。

      生命毕竟是生命,它可以轻贱,也可以贵重。一个人在什么都不如意时可以将生命视为包袱,视为一切苦难的源泉抛撇了,可是难道要将自己所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孤单地留在世界上不成?难道要将自己的信念、自己的理智、自己的执着、自己战斗的勇气一并抛撇了不成?不管怎么样,我要坚持活下下,为了死去的玫姬,为了活着的孩子,我必须珍惜自己的生命。
      殷红的残阳挂在屋顶上,向世人展示它的血口,可是明天它还会精神百倍地升起来的。人也是一样,每一次沉落之后,如果勇气不灭,就会有一个新的升起。
      “子阳!”白雾凌叫着,从后面飞跑过来,“你怎么到这里来,害我好找!”荆子阳看看周围,在专心思考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走得很远了。他马上返身,和白雾凌沿来路回去,夕阳正飞速向下坠落,不可挽回。
      夕阳刚刚敛尽它的余辉,荆子阳和白雾凌也快到家门口了,但是,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仿佛一下子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他们向两人围过来,一张张僵硬、冰冷的脸下面,是狂热的嗜血的渴望。
      “子阳,你有十字架吗?”白雾凌紧张地问。
      “没有。”荆子阳紧张地答。
      “我也没有。我的那个留给冲儿了。”白雾凌更加紧张地说。
      “尽力吧。”荆子阳倒显得有些无所谓了。

      窗外弥漫着沉重的夜的气息,仿佛毒龙喷泉出的黑雾,幽暗恐怖。凌哥出去找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荆冲忧虑地望向窗外,繁星在高空中闪烁,街上没有一个人影。人们怎么消失得干干净净呢?是因为吸血鬼……她不敢多想。
      门开了,荆冲满怀希望地向门口望去——是沙柯!“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够循着你的气息找到你。”他微笑着,声音温柔慈祥,“你的父亲呢?现在,没有人在你身边了。”
      荆冲举起了十字架:“我爸爸在哪里?”
      “我的手下——那些受我控制的人们很快就会把他带来的。你想跟我玩十字架这种小把戏,未免太幼稚了。沙柯抓起书架上的一本厚书扔向荆冲拿十字架的手腕,荆冲另一只手一抬,轻轻将书接住。沙柯顿感这个孩子很不简单。那么重的书,那么快的速度,能轻而易举地稳稳接住,这不像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这完全要归功于六岁时荆子阳将她送往山里参加猎人特训,那时她学会了格斗。
      “出去!”荆冲的口气是命令的,不容置疑的,“沙柯,请你出去!”
      沙柯阴冷的目光直视荆冲的眼睛,但荆冲的目光比他更有威慑力。许久没见过这种目光了,充满了挑战的勇气,那是生命的火花,与平时他齿下束手待毙的猎物全然不同。这个女孩有美丽的魂象,她身上有一种使一切臣服的压迫感,沙柯不得不暂时向后退去。那一瞬间他的意志有了丝毫的动摇,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一种对生命的敬畏。
      荆冲把门关上,背倚着门松了口气。等待,等待,漫长的等待中时间似乎停滞了。她坚信那两个人会回来。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十点,十一点……她累了,倦了,……

      荆子阳和白雾凌被吸血鬼冲散了。他们无法再互相照顾,因为吸血鬼数量实在太多了。他们只好各自为战。
      他们其实都是人类,只不过受吸血鬼控制,我不能伤害他们!荆子阳边打边退。他想甩掉这些人,但他们死死缠住他不放。忽然他看到一幢大楼外缘通向楼顶的脚手架,他向那里跑去。脚手架的最下面一格离地面很高,正常人要竖起梯子才能上去。但他擅长格斗,身体轻健,纵身一跃,便抓住了最低的一格,向上攀去。这样一来,下面的那群人一时拿他奈何不得。他决定守住天台,等待天亮。

      十字架从荆冲的手中落到地上。睡意渐渐在脑中扩散开来,无法遏制。睡眠和醉酒一样,都是脱离现实的方式,它一滴一滴地将无意识注入清醒的脑中,于是人的思想就飘离了身体。
      她睡了。沙柯从窗外无声无息地如一只乌鸦落了进来。很好,孩子,你在做着什么样的梦呢?那种安静祥和的神情,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我羡慕你,嫉妒你,恨你!他悄悄走近她,抓住了她的胳膊。
      荆冲猛地睁开眼睛:“你……”
      沙柯慢慢抬起荆冲的脸:“可爱的小家伙。我一直在窗外等着这个机会呢。谁都会有疲倦的时候。”荆冲感到下颌上像粘着一条死鱼,冰冷,粘稠,带着血的腥气。她挥拳向沙柯打去,他扣住了她的手腕,那大手像铁钳一样有力,她无法挣扎。他粗暴地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冷笑:“你不是在等你父亲吗?我这就带你去找他!见了你,他会很高兴的!”
      “他现在在哪里?”
      “被我的仆人们困在楼顶。”沙柯说着,用力抓住荆冲的双肩,指甲深深嵌入她的肉里,慢慢俯下身去。他眼中血一般的猩红慢慢扩散,淹没了荆冲,淹没了他的低语:“对不起,玫姬……”
      喉管的热血在他的利齿间奔涌,荆冲身不由己地倒下去,心有不甘。
      我不会就这样倒下去,你永远也别想让我俯首听命!

      “不要做无谓的反抗了,天英龙。”有人在身后柔和地低语,声音缓慢而具有诱惑力。荆子阳听见有人说出自己原来的名字,静静地转过身去。除了沙柯,白雾凌和荆冲,这里还有谁知道这个名字呢?
      “我把你最关心的人带来了。”沙柯说。苍白的月光映着荆冲苍白的脸。
      荆子阳的眉梢跳动了一下,没等他说话,沙柯一扬手,已将孩子掷入他怀中。她的颈项、双肩、手腕上都沾着血迹。荆子阳的身子晃了一下,他有些要受不住了。她的脸是冰冷的,毫无血色,她的脉搏虽然微弱,但还在跳动着。当她醒来时,就会受沙柯的控制,成为他的玩偶娃娃了吗?万一……万一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呢?……他抱紧了女儿,在心中热切地呼唤:亲爱的孩子,请你从黑暗的深渊中归来,从无意识的不知名的世界回到我的身边来!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命运之河的同一艘船上漂流,威胁和诱迫,邪恶和暴力,从未使我们低头,更从未把我们分开。求求你不要将我抛开,没有你,生命对我来说全无意义!……
      “忘记吧,忘记这张脸,忘记你们之间的温情,忘记一切苦痛,忘记你们的名字,忘记何去何从……”沙柯催眠一般地说,声音有一种宽阔的包容。
      在脖颈的疼痛中,传来了灵魂深处渴求的召唤。忘记一切,放弃一切。荆子阳感到了一种解脱的轻松,身子逐渐软下去,意识逐渐模糊,一切都消失了,只有血的黑沉沉的快乐,带着千万年前原始的兽性……
      他倒下去的时候,听见一个嘲笑的声音:“人类由于有感情,所以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追白雾凌的人不多,他们的主要目标是荆子阳,白雾凌很容易地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将那伙人甩掉。
      他回到了家。屋里没有人。他俯身拾起地上的十字架。出事了!不祥的预感如一张黑网向他当头罩下,就像多年以前在丛林里踩中了黑山雨设下的机关。不管是过去有形的网还是现在无形的网,在他心底,激起的都是同样的愤怒和绝望。
      他缓步踱到窗前,望着黯淡的街道,凄寂的感伤涌上心头。他不是也曾像沙柯一样仇视人类、心如坚冰吗?可是自从遇上了荆冲,他的世界便有了温暖的阳光。在绿野,他仅仅是以一只白狐的形态出现而已,是原始丛林中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野兽,可她却为他同黑山雨等人周旋。他心里的冰被她融化了,化成了温柔的水。为了报答她,他才在这个小镇上居住。至于荆子阳,他们虽然以前曾经作为一段路的旅伴而相识,但并没有更深的交情。那时他见过荆冲,她只有三岁,是常常抱着爸爸脖子撒娇的小女孩儿,所以也没有给他留下更深的印象。自从绿野山中的相逢,他才真正体会到了“感情”是怎样的一种东西……
      “我必须帮助他们!”他握紧了拳,“我要报答那个曾经帮助过我的人!”

      沙柯坐在楼顶上,仰望天空。黑暗是贪婪的,它吮吸了世界上的一切色彩。沉寂的夜,充满着噩梦,但是他喜欢。黑暗是光明的对立面,他选择黑暗,作为对世界的不满和反抗。这也许就是在所有的吸血鬼中,他容貌最年轻,寿命也最长的缘故吧。三百年,他的心肠早已被三百年的时光磨得又冷又硬,冷酷的吸血鬼衰老得最慢,活得也最久,但是,在夜里,时间仿佛是停驻的,那种漫长无边的厚重的黑暗啊……被它包裹着,与坟墓、死亡、鲜血为伴,瞬息的死亡是一种解脱,永恒的生命才是无休无尽的痛苦。
      “你这样残忍,只不过因为你对那些黑暗的事物怀有强烈的反感,甚至仇恨,你想以此来报复世界,对吗?你用讥嘲、用讽刺、用玩世不恭,用无情冷酷来灭绝一切,使你逃进了另一个人,另一个陌生的自己!”耳边响起了那女孩的声音,句句仿佛重锤敲击木桩,一下一下,缓慢的钝痛,将他钉在心灵的十字架上。他虽然吸了她的血,可是始终无法控制她的意识。她的意志是一座坚不可破的要塞,他真的有些佩服她呢。他喜欢强者,他要攻克她的意志,使她坚固的防线崩溃,无论采用何种手段。就像对玫姬……他不惜一切手段,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她会永远陪伴他,再也不会去找那个男人和孩子了……对了,玫姬呢?他想起那个匣子,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东西,被忘在荆子阳的桌上了。也许,她的头颅已见了光……他要去将那匣子取回来。

      身体仿佛在飘浮着,没有一点儿重量。过去像一条河,在身边流过,充满了痛苦与希冀。生命仿佛被放在天平上,平衡的指针将要偏向哪一边?生存还是死亡?命运不会比一个人反抗命运的沉着的勇气更强的。
      荆冲苏醒过来,觉得身子沉沉的,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蔷薇香气,与潮湿的、甜蜜的、腐烂的霉味和更加潮湿的、甜蜜的、腐烂的血腥混凝土在一起。薇姬坐在她身边,忧郁的眼睛凝视着黑暗中的虚空。荆冲微微动了一下胳膊,麻木的伤口又疼痛起来,使她的头脑彻底清醒了。我还能逃出去吗?她想着,又试着动了一下。
      “你醒了?”薇姬问,美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你觉得怎么样?”她伸手摸摸荆冲的额头,荆冲感到她手心里有一丝温热。沙柯的手永远像冰一样凉,她同是吸血鬼,手却是微热的……荆冲看着薇姬那忧伤、怜悯的眼神,摇摇头。
      “你能站起来吗?“
      “没人帮忙就不行。你愿意帮我吗?”
      薇姬扶起荆冲,她感到女孩紧靠着自己,好像不靠着就会摔倒似的。
      “这是哪儿”
      “平城的地下。这地道是抗战时挖的,我们白天就待在这里。”薇姬帮助荆冲把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悄声说:“我送你走,趁父亲没回来。”
      “沙柯不会害你吗?”荆冲感激地看一眼薇姬,担心地问。
      “我怕什么?我的心早就跟某个人一起死了。之所以活到现在,只不过是对父亲还有一点眷恋罢了。他很可怜呢!”薇姬凄楚地说。荆冲分明看到她眼中有晶莹的东西在闪。沙柯那样冷酷,还是有人爱他。荆冲在心里叹了一声。

      吸血鬼怕什么?十字架,大蒜,阳光,银制品。虽然传说用尖木棒刺入他们的心脏——他们身体中唯一有血液的地方——他们就会死,但对沙柯来说,这种办法不大可能。在你刺入他心口之前,他早就将木棒击落了。
      白雾凌翻着自己的百宝箱,这里面都是他盗墓所得的宝物。吸血鬼怕银,对银制品他们碰都不敢碰,看来只有用那个了……找到了!他抓起了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十字形银剑。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

      “你们要去哪?”沙柯冷厉的声音在秋风中掠动。
      “地道里的空气会把她闷死。”薇姬说。
      沙柯用鼻孔哼了一声:“你倒很会替她着想!”
      “你不看看她现在虚弱成什么样子!”
      “她什么样子我不管,只要活着就行。今晚我们要举行一次祭祀,纪念我们的祖先。”沙柯举目示意,他身后的荆子阳手提绳索走了过来。
      “你要干什么?”荆冲觉出不对,往后躲去,但荆子阳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目光冷漠、呆滞,仿佛只剩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绳索紧紧勒过肩上和腕上的伤口,血流了出来,但荆冲丝毫不觉得痛。和滴血的心相比,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她望着荆子阳脖子上的小孔,紧紧咬住了下唇。沙柯控制了他……怎么会这样?他不认识我了……荆冲只觉得一阵晕眩。
      他们来到镇中心的广场上,人潮从四面八方涌来。
      不管沙柯想干什么,我绝不能受他摆布。杀死沙柯,爸爸还有清醒过来的可能。生命就是一场战斗,即使到最后一刻,也要抓住最渺茫的希望,这样才有生存的机会。荆冲的脑子在飞速思索着,被缚在背后的双手够到了系在腰带上的钥匙。钥匙上有一个激光电筒。
      人群寂静而有秩序地站成一个半月形的队伍。
      沙柯的心灵感应能同时控制上百人。那么强的力量,我将来会不会有呢?荆冲暗想,竟有几分羡慕。
      “真的要祭祀吗,父亲?”薇姬小心地问。
      沙柯的脸上掠过一丝戚然:“真的。我预感到这是我族最后一次祭祀了。”虽然,我向祖先祈求的是吸血鬼一族的复兴,据说用吸血鬼与太阳神后代相合而生的金色眼睛的孩子献祭,最为灵验。可是我仍不免有疑惑存在——只有我和薇姬两人,能够延续这古老的血脉吗?绝不可能了……这就作为我们最后的祭典吧。沙柯苦笑。
      薇姬低下头:“父亲,不能放了姐姐的孩子吗?杀了她,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不可能。”沙柯将手一扬,那些静静站着的、幽灵一样的人们竟一齐唱起歌来:

      跟随我吧,
      在夜里。
      你可以没有烦扰,
      任意游荡。

      远方的国度啊,
      是那么遥不可及。
      时间之钟鸣响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追逐黑暗的脚步却从未停止。

      星光下,月影中,
      我们踽踽而行。
      岁月垒就的传说之塔,
      是我们的纪念碑,是一个衰落种族的
      唯一的纪念碑。

      跟随我吧,
      在夜里。
      倾听风的低语,
      静尝血的甜蜜。

      风将这声音撕成碎片,吹向远方。
      歌声停了,沙柯将双臂高高向天空举起,嗓音浑厚凝重:
      “黑暗,伟大的父亲,祝福我吧!以我心中黑暗之子的血为见证,我向您祈求……”
      “爸爸,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你最爱的女儿,我是冲儿啊!”荆冲的声音又轻又急,“爸爸,快醒过来吧!你难道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吗?你难道将仇恨忘记了,要做那个杀害妈妈的凶手的帮凶吗?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女儿死在你面前吗?”
      荆子阳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没有任何反应。
      “爸爸,我是冲儿!”
      “你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记起来的。我的控心术从没失败过。”沙柯说着,递给荆子阳一把尖刀。荆子阳漠然地接过刀,漠然地望着沙柯,似乎不知该做什么。荆冲锋利的目光划过沙柯阴郁的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沙柯冷笑:“还有什么话,快说吧。时间不多了。能死在最爱的人手中,也是一种幸运。”
      荆冲含着泪,望着自己最熟悉的那个人,十四年来一直爱她、保护她的那个人,对自己严格与温柔并存的那个人,在自己的心灵中占据着最重要位置的那个人,深情地说:“爸爸,再叫我一声冲儿,好吗?”
      僵硬的唇中吐出几个字:“我不是你爸爸。”
      荆冲的心碎了。“沙柯,你毁了我的一切,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绝望的喊声升上冷漠、高远的星空,沙柯快意而满足地笑了。我讨厌感情,因此我要将你们心中的感情彻底冻结。感情是什么东西?一文不值。力量才是一切。力量可以轻易摧毁感情的堤坝,感情在力量面前是软弱的、苍白的,没有半点用处。
      “开始吧!”他下令。
      荆子阳凝视着荆冲,这是一张熟悉的脸,有着亲切的气息,透着冷静、机智、仇恨还有绝望。她的生命已经握在了他手中,她没有反抗能力。杀了她!自己脑中有人这么说,自己已经将刀抵在了她的前胸上,可是不知在什么地方的另一个自己却阻止这一个自己这样做。他犹豫了。
      人群忽然惊慌地向两边分开,白雾凌走了过来,手中举着一柄十字形银剑。
      “把剑放下!”沙柯盯着白雾凌的眼睛,在他那柔和的声音里,包含着钢铁般不可抗拒的意志。
      白雾凌拿剑的手晃了一下,荆冲惊叫:“凌哥,别看他的眼睛!”
      荆子阳执刀的手高高扬起,荆冲闭上眼睛。但刀并没有刺入她的胸膛。身上骤然一松,绳子断了。“爸爸!“她欣喜地叫了一声,摘下钥匙跳到沙柯面前,邪邪一笑,诡美绝伦:“看这个!”
      沙柯只觉得一团绚丽无比的火焰熔化了他的眼睛,白亮白亮的一片,又渐渐暗了下来,这是真正的黑暗,如同墨汁涂满了眼前的空间。
      荆冲的话一如以往的沙柯的口气,平静中透出刺骨的寒冷:“既然你喜欢黑暗,我就成全你,给你真正的黑暗。”她冷笑一声,收起了激光电筒。
      白雾凌执剑向沙柯刺去。沙柯不能视物,落于下风,凭耳朵辨别动静,左躲右闪,白雾凌身手快捷,转眼沙柯已被刺中两处。每被刺中一次,他的力量便减少几分。由于他聚精会神地应付白雾凌的进攻,放松了对广场上的人群的控制,他们对这边的打斗置若罔闻,视而不见,梦游一般四散开去。
      广场上只剩下五个人。白衣的年轻人和黑衣的中年人仍在继续打斗。荆子阳怔怔地站着,还有些神智不清。在他脑中,沙柯的意识还占有大部分的阵地。放弃谁也不能放弃对荆子阳的控制,至少,要他在那里保持中立,一旦他插手,和白雾凌一起夹攻,我就真的完了。沙柯想。
      薇姬一挥蔷薇鞭,打算上前帮助父亲,荆冲手快,握住她的鞭梢一抖,薇姬的手腕如遭电击,长鞭撒手。荆冲这一下也几乎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却还勉力支撑着站住。
      “他活该!你别去!”荆冲故意大声叫沙柯听到,“虽然我受伤了,但对付你还绰绰有余。”她望着薇姬虚张声势,又低低对她说:“他杀死了你最喜欢的人,你难道要救一个杀了你的姐姐,杀了你的爱人的魔鬼吗?同我在这里一起欣赏他最后的下场吧!”荆冲一口气说完这些,身子一软,再也站不住,她用手和左膝撑着地,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倒下。乏累的阴影遮住了她,疼痛的浪潮向她发起新一轮的猛烈冲击,她尽自己的全力抵御。在这种时刻,你千万要清醒,以应付任何意外的变化!她对自己说,哪怕事情结束后死在这里,现在也不能失去意识!清醒!一定要清醒!汗珠从额上滚落。
      沙柯的力气已经耗尽了。他被银剑刺中了六处,剑每一次触到他的肌肤,都如在火中锻过的铁条一样灼人。他再也站不起来,躺在地上,等待着致命的一击,死亡的降临。
      一声尖叫刺痛了他的耳膜,一个带着蔷薇香气的柔软身体压在了他的身上。“薇姬!”他叫道。
      “求求你们,放过他吧!”薇姬攥着插入自己胸口的银剑,喘息着,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白雾凌,她的手上咝咝冒着热气,“我替他挡了这一剑,我愿用自己的血洗清他所犯下的罪。虽然他做了不少坏事,伤害了你们,但他毕竟是我父亲!看在我刚才想救荆冲的份上,看在我死去的姐姐份上,看在我们这一族吸血鬼只剩我们两人的份上,放过他吧,求求你们!”
      她的手上咝咝冒着热气,紫红的血从前胸涌出,她脸上凝固着凄凉的微笑:“我愿意替他去死!”她闭上了眼睛。
      沙柯用力将薇姬推开,说:“你们快趁天还没亮将她送到黑暗的地道中去,千万别叫她见阳光,这样她可以永远保持她的容貌,再晚就来不及了!”他哀求道。
      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只剩下稀疏的几颗晨星在闪烁。白雾凌不放心地看了看荆冲。
      “凌哥,你去吧。”荆冲果决地说,“剑给我。”白雾凌抱起薇姬的尸体,将剑交给了荆冲,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沙柯没什么动静,方悄悄地走了,没有任何足音。荆子阳仍木然地站着,表情梦游一样空白。沙柯躺在地下,荆冲拿着银剑,坐在他身边。
      “你的同伴走了?”白雾凌刚走远,沙柯就问。荆冲只是沉默。
      “你恨我吗?”沙柯又问。
      “恨。”干脆利落的回答。
      “你觉得我冷酷吗?”
      “是。”
      “在我冷漠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是有感情的。无论怎样地压缩它,可就是除不去它。“
      “开始时我是这样想的,再冷酷的人内心深处也该有未泯的良知。我想打动你,唤醒你的良知。可是我错了。“
      “我的两个女儿,玫姬和薇姬,我希望她们能永远在我身边……“
      “像你一样,过一辈子孤独黑暗的生活。”
      “玫姬背叛了我,我再怎么留也没有用,只好用了最不得已的办法。薇姬也要步她姐姐的后尘,我杀了那个男人,让她死了心。”
      “在你身边,她们并不幸福,你却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不让她们得到幸福。一个人的幸福比起两个人的幸福,哪个更重要呢?”
      “都不重要性。对我而言,只要她们在身边,哪怕三个人都没有幸福也无所谓。我们是这族吸血鬼的最后一支血脉,我希望我们在一起……即使没有感情的联系,而用暴力作纽带。”
      “可现在,线断了,三颗珠子都散开了,那两颗美丽的,已经碎了,只有这一颗,最大、最丑恶、最冰冷的,还在这里苟延残喘。”
      “我看惯了虚伪和欺诈,就不再相信世间还有真情。那些所谓的感情,不过是人类互相利用的工具。黑暗虚伪地披上了光明的外衣,在人群中走来走去,那么还不如更直接一点,虽然黑暗,但却是一片真诚。”
      “现在相信有感情了?”
      “相信。至少有那么一件事令我欣慰:还有人爱我……“
      “当然,薇姬爱你,尽管你毁了她的幸福,但她仍然深爱着你。她曾对我说,她的心,一半随着爱人一起死了,另一半系在父亲身上,她现在只为父亲而活,因为她不想抛下你独自一人。后来她又用自己的命换了你这一条命。而你,当她活着的时候却不知珍惜这份感情。她希望自己的死,能使你明白点什么。你懂她的心吗?”
      沙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轻柔地问荆冲:“孩子,你现在很累吧?伤口还痛吗?”
      “不累。”这话音里显然没有一点力气,“对我来说,伤痛要比心痛好。看见你倒在这里是我最大的安慰。”
      “我想我就要死了。”沙柯的声音听起来比荆冲更软弱无力,“但是我还不想死,我不能这样就死,我不敢去见玫姬和薇姬……”
      “想不想死,由不得你自己。”荆冲冷冷地说。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出来了。即使她没有杀他,太阳之火也会涤尽他的一切邪恶,身体,还有心。
      “是的,我已经听到了死神飘忽的脚步声,但是……”他拼尽全身的力量猛然坐起,翻了个身,将荆冲压在底下。“你的血,可以救我……”荆冲抬剑向沙柯刺去,但沙柯按住了她的手臂。他知道这女孩已经失了不少血,应该不会比他更有力气。他扭了一下女孩的手腕,听见银剑落地的声音。好极了。他想,牙齿缓缓抵住了女孩的咽喉。
      “下手吧,混蛋!”荆冲有气无力地说,“我早知道你在骗我!”
      这柔嫩的肌肤下面是一道血的运河,搏动着生之希望。
      沙柯尖利的牙齿在女孩温软的动脉上停留许久,又缓缓移开。他的手在旁边不停地摸索,忽然,什么东西火炭一样烫了他的手指。找到了!他不顾灼痛,抓起了银剑,放开了荆冲,身子向一边移过去。
      “你……”荆冲怔住了。
      俯卧的沙柯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左臂将身子撑起来,右手在身下攥着剑,剑尖对着自己的前胸,然后仆倒下去。银剑刺透了他的身体,血如井喷,霎时染红了半个天空。
      荆子阳恢复了神智,跑过来抱住了荆冲:“冲儿,你没事吗?对不起,我没能保护你,都怪我……我不能控制自己……”
      “不,爸爸,你很坚强呢。”荆冲微笑着,“你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了我,这就够了。你已经为我付出了很多。沙柯死了,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了。没人能把我们分开,没人能割断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吗?”
      白雾凌回来了,看见了沙柯的尸体。“是你的杰作吗?”他问荆子阳,“干得漂亮!我刚才还担心你们呢,后悔为什么不在走之前杀了他。”
      “不是爸爸,是他自己……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是他内心深处的真正的他,杀死了这个残酷的自己吗?真是可恨又可悲。”
      荆子阳抱紧了荆冲:“亲爱的孩子,别提他。我铭心爱过的人已经死了,我刻骨恨过的人也已经死了,现在,有你在我身边,这就最好……“
      荆冲疲倦地倚在父亲怀中,望着他的眼睛,和她一样是太阳的金黄。她轻轻地、耳语一般地说:“好累哦,真想就这样永远睡下去,从此不再醒来。可是还是要醒的,因为还有好多要做的事……承担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不可以逃避……”
      荆子阳觉得女儿是那样轻,那样单薄。她不过是个孩子,可是她柔弱的双肩同他共同承担了多少沉重的叹息,迎接了多少次命运的挑战!他胸中的睛朗的天空是由她支撑的,她是他的一切!现在,她就在他身边,这种幸福的感觉,真真切切。
      东方天空现出了一线曙光,沙柯的身体在阳光照耀下化作空中的飞尘。
      地上留下了一个木匣,“那是玫姬……”荆子阳想着,把它打开了。于是阳光填满了里面的空间。
      幽香袭来。里面是一朵白色的玫瑰。
      荆子阳小心翼翼的将它拿了出来,白玫瑰在金色的阳光中散落成无数花瓣,随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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