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客

　　糊涂客
　　节六

　　一时喜极，三分猪油蒙了心，一时悲极，方寸全无失了魂。知之先是被那句“和亲”震住，一时浑恶，神魂两分，再是被浮上心的疑惑推着几分希冀。明明不消多想就能推出的因果，硬是瞥过眼不去看，和自己拉扯着磨折。直到天沉下，暮色深重，才有如一道惊雷轰醒这不开化的人——天明，姑苏就要出城了。
　　知之狂奔回宅子，提了剑摸了些金银就要走，临到知至门前霎时停住。知之向门走近一步，抬手欲推开门，复又放下。
　　不肖啊，不肖。知之如此想。此去，怕是归来无期，这一别，要欲再见怕是有心无缘，自己竟要这样一声都不道得作别。
　　不肖之人，狼心狗肺。
　　知之再抬头，眼眶尽是红丝，遂握紧了剑，转身离去。
　　知之奔向姑苏的府邸，行至半路却被人拦住，这人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知之眼中红丝还未消尽，如今还要对上来人，奈何啊
　　知之静默片刻，开口只道了句“师父”，知至不应。
　　知之又道，“你既在此处想来是都知道的了。也好，还能有机会再见一面，道一声别，再好不过……”知至不应。
　　知之低着头，抬眼却见知至脸上无甚表情，又道：“师父请你受了这礼，我……就此别过。”
　　知之屈膝欲跪，却突然横过来一把剑架住他手肘，将他推起来。
　　知至终于开口。
　　“你不欠我，不用跪。”她的剑从剑鞘里抽了出来，剑鞘随之扔在一旁，“我只问你，是不是非走不可。”
　　“师父……”知之抬眼看着她，仿佛不相信眼前所见般，浑身僵硬着。
　　二人相对而立，都是衣裳单薄，除提着的一把剑外再无他物，都是狼狈前来，绕树穿林勾得白衣褴褛，孑然一身。都是蓬头垢首，风尘仆仆，尽是落迫。
　　谁想，这二人，这昨日，远不是这般光景。还是暖阁车马，还是锦帽貂裘，还是推杯换盏，还是秉烛夜话。
　　落了滴水在脸上，知之抬头望天。
　　长夜过半，天怕是要微明了。依稀见翻涌的云团堆叠得越发深黑，其中纷纷落下雨来。撞在地上突然泵裂溅射开来，来势汹如漫天火矢射向两人。狂风骤起，尘埃旋飞，溅碎的水雾弥散在周围，压得人透不过气。雨砸在知之身上，竟有细微的疼刺在肤上，尚且执拗得向骨肉里钻，渗进五脏六腑皆是痛。
　　知至也是这般痛，知之想着。
　　狂风吹起知至过长且被雨水泥泞的额发，才叫知之看清她眼睛——深郁的黑，刺目的红。
　　知之撇过眼不敢再看，仿若那眼睛里深藏一把刀子。
　　“师父，我非去不可……天亮前一定要追上她，你的恩情…”
　　“我从未授你什么恩情。”知至一句话断的干脆，手里的剑一直斜提，雨击剑锋发出阵阵嗡鸣。
　　“我告诉你，你如何不欠我。”雨击尘之声，击剑之声，击皮肉之声皆在空气中包裹回响，如战鼓雷动，敲得人气海翻腾。知至的声音却压着万千声音，知之听的分明。
　　“你不欠我十六年抚恤之恩，衣食尚无忧，未有大病也算平安康乐，可你远不该谢我，你什么都不欠。”
　　“你父母若在，定比我做得好。”知至一身短行衣浸透，沉甸甸地坠着，额发拧成几缕贴着脸，常年不见光的脸被刀光照的煞白，徒睁着一双漆黑的眼。没有一丝人气，像那要勾魂索命的罗刹。
　　知之竟愿让这雨再大些，盖住一切声响才好，盖住一切呼之欲出的真相才好。知之对上知至的目光，却带着乞求的意味，知至却像七窍已闭塞，不管不顾地说下去。
　　“十六年前，沈家门庭，活口不留。”
　　“沈家世代宦达，朝野里根深蒂固，树敌亦不少。”
　　“你的族人死在我手上的不少，你母亲也是我亲手了结。”
　　“你母亲有恩于我，一命换一命，我允诺她将你带走。”
　　四周寒气重了些，知之不住地寒颤。
　　知至顿了顿，却没有停下。
　　“你无父无母，飘零孤苦皆出自我。你的仇人就在眼前，把剑拿好了。”
　　知之低头再不看知至，嘴里不住喃喃：“为何…为何……”
　　“杀人只为杀人，其余皆不为。”
　　“你为何要说出来！”知之死压着才没吼叫出来，撰住剑柄的手骨节青白。
　　知至斜提的剑被轻巧举起，剑锋直指向知之，寒光直射进眼里。
　　“如今你我要陌路，自要知道我不是你恩人。日后哪怕你晓得了，再见无缘，再无机会报血海深仇。我不当愚弄人的肖小。”
　　“不当？”知之嗤笑，“你早是比那等肖小更无耻的鼠辈，何来的担忧？忘恩负义，穷凶极恶，草菅人命，哪一条你担不起？你天良丧尽。”
　　“只会口头泄恨，别白费了你手里的剑。”
　　雨反而是愈下愈大，地上聚起百千个小水坑如鉴寒光。雨线交织重叠早辨不清人影，早分不起是谁先动了剑，只知道不顾一切地挥刺。章法全无，剑却越挥越快，斩得雨断，气断，往昔种种断。
　　最后天渐照明，胶着的两人战疲，才停下至死方休的架势喘息不已。
　　两人衣上尽是血污，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知之看见知至背对他斜立，似乎没用上什么劲，仍是丝毫不动。知之又听得她先是几身短促的笑，后是接连不断，却听着起起伏伏，磕磕绊绊的声，笑不似笑。剑锋拖在地上发出尖锐的铮鸣，知至渐行远。
　　知之看着知至离去，手像缠不住剑柄任由它委地。闭上通红的眼睛，再睁开，却是……
　　却是哪有恨意？
　　“师父，保重。”
　　知之对着知至的背影，跪下，三拜九叩。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会面安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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