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客

　　番外踏青山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千无花被救回来时只余了半条命，知之那晚背挟她半夜逃窜一路未觉，直至东方大白照见背上人血衣黏腻，出气多进气少。好不容易找到个医馆，大夫却被这鲜血淋漓的景象骇住，只将人赶出去。之后几家也都是如此，知之只好背着气息奄奄的千无花宿到黑店，安置好人后一人去取了药。
　　千无花强打着精神换了血衣服了汤药，后又陆续折腾半宿才睡了个安稳觉。知之怕她又出事时来不及照料就一夜未眠。
　　谁知次日天刚亮千无花就喃喃梦呓出声，后来竟夹着几声惊呼。知之试着将她叫醒，后者却像被梦魇着了，如何也不醒。知之见被褥也被捂得潮湿，摸着千无花是一手冷汗，急忙探探她额头——竟然又发起高烧来。
　　好在伤口细细上了药粉，周边肉色泛白未有感染。但这高烧一连几日也叫知之重负不堪，停停续续偏是断不了根。本不是什么大病，这一番折腾后千无花人也瘦了大半，不算弱的底子也亏空大半。她心里也不愿拖累知之，比谁都想病快些走。药端来她一口喝下，即便是那些知之闻着就反酸水的她也眉毛都不皱一下。
　　后来她每日喝的药比知之饮的水都多。知之买了蜜饯想解解她药苦，可再多到了她嘴里也再觉不出甜味。千无花如此，最急的还是她自己，心急如焚喝药也当壮士饮酒喝得又急又凶。知之劝她不动，眼看着她嘴上忍住，胃里却翻江倒海，尽将药反上来吐了个干净。
　　这一吐，知之没说她一句她自己反倒安静了。
　　直至之前，就算病重说不出一句话也顶有主意的人，知之软硬兼施也劝不听的人，忽的一下，什么主意都没了。好似病去了一魂一魄，愈寡言少语，成天呆滞地望向窗外。
　　也不知是老天开了眼，还是少了她折腾的缘故，总算病去了。面色虽不显枯黄人却清瘦，小袖口也系不住，小臂那一段袖袍徒是一段空落落。这一病就是从隆冬到初春，竟是这赖着不掉的东西伴着辞旧迎新。上元头夜，知之不知从来弄来八宝圆子，下锅一煮整好两碗。两人并坐在桌边，抬眼就能望见窗外街上万家灯火，彩灯流火映着夜里的花都添上红。
　　知之抬眼看了看，流火隔着云端也灼伤了眼，四下敞阔却平白孤落落，人皆欢喜反无故酸楚，索性又埋下头。千无花却仰着脖颈托着碗，眼睛转也不转，口才开声已哑：“多好看，你且看看啊……”知之知晓她这句话是对谁说，想到那人无法回应又添一份酸涩。
　　“前些日子你忙着照顾我也分身乏术，今我已愈那事就快些办了罢。碍了好些天，怕是赶路急了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她越说越有些不成调，后面倒更像苛责给自己听，“亡人都还要受我累，你哪去得自在。”
　　千无花说的是立坟冢的事。她列了仪式用具的单子早早叫知之买来，选了座青山，叫不上奇竣巍然，景色也就算清秀，还未和群山相连。
　　知之搀着千无花进了山中，矮山少雾少巨木，道路开阔，草色常青。知之寻了条小溪，在一旁干地挖了两个坑，一个放进一件葛衣，一个放进一只玉筒。
　　填好墓立好碑，两人皆无言，在墓前或立或坐。
　　知之抚着牌匾摸过刻得龙飞凤舞的名字，恍若黄粱梦过。这名字自己常写，心里常念，十几载刻在心匾上，如今只是换了一处，自己竟有些不识得。
　　天色将沉前千无花又睡了一场。她经病后总有些靡靡，却总是睡不深。知之见她像是得了个好梦，便由着她梦醒。
　　确是好梦，梦里有山有水有人家。山是青葱圆软，水是清明一道开，人是故人难见，家是茅草作棚木作梁。梦里千无花还摸着了那把常伴于身的月琴，面前立的人是在那日与月琴一同埋入华廈黄沙。互覆在耳边将说不出的、未说出的都念一遍。心急之切切，指拨之切切。
　　千无花也是学尽三十六艺的人呀，南来北往应集百家所长，怎么那晚也是，这时也是，荒腔走板，板眼不搭。弹得一手曲不像曲，唱又唱得诉不出衷肠。
　　梦终醒，知之问她梦见了什么。
　　她张口欲言，又摇头。
　　“你师父说过我和她是一类人。”她突然道，“我虽不承认，可确是如此。”
　　“她是瞎子，我也是瞎子。你若问起我前半生如何，后半生又将如何，我无奈何。
　　“你从前说你害糊涂却是聪明，我自作了聪明是糊涂不自知。”
　　“人哪，只要是活的浑沌又有什么好的活法。终一日我睁开了眼，望见所往，可早已无力欣然以往。我无奈何，百般厌弃这世间。
　　“还不如早些去了，早有一处僻静，大梦日日做。”
　　千无花说得好似云淡风轻，知之却揪着她发红的眼眶不放。
　　“你别说了，今后我走到哪就带你到哪。以前的事总能放下，今后的事总有盼头，你别说气话寻劳什子僻静。”知之看向她眼睛，“病都去了，千难万险也躲过了，你别想不开。”
　　千无花反看他一眼，转而一丝苦笑。
　　谁不知道是如何呢？是将作自欺，还是欺人呢？谁不知病不是去了，现下不过是回光返照？夜里梦中惊醒呕血不止，谁又故作不知告诉她，会好的，病去了，好好活着。
　　千无花咬紧牙，言语于肠胃里兜兜转转终是一字未吐。
　　“千无花，你怎能不仁，叫我再填一座新坟？你又怎能不义，俗世留我伶仃一人？”
　　千无花指甲掐进掌心，良久抬眼看他。
　　“好小子……”千无花撇开眼，咧了个笑，“你非得折腾我，吊着半条命也要随着你，真是欠着你了。”
　　“我就是做了梦，迷糊未醒尽说胡话，哪个是认真的。”千无花松开手撑着站了起来，“天色不早了，回去罢。路上许还有花灯看，快回去罢。”
　　知之站起来搀扶着她：“这就回了。”
　　两人皆回头望：
　　“我们走了。”
　　山是青葱难见，水是清明一道开，人是故人难见，家是茅草作棚木作梁。我且舍了美梦，进你舍不得的浊世，蹚一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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