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客

　　知之是一介糊涂客。
　　何为糊涂？他本江湖客却在江河湖海中漂泊地糊涂。漂泊的人就算一无所有也大多还心中有物，尚是个念想，为名为利为隐秘薄纱下的私欲。知之也为过名为过利，但又见身边的侠士常道休论此些，自己也常得不着，也觉得不着无甚要紧，得着也无甚欢喜。
　　知之曾是一个剑客，有一把剑，也会几套把式，但在之前他不是剑客，直至成了剑客前才知道剑客的剑要有名。这名其一是要有姓名，剑也得像人似的有个名号，似这铁也是血肉铸，也来闯了番江湖，还防着那天通了灵气没个好称呼。其二是指名气，这剑客一定要有个排名，地号再加个次序，好比豪侠录一般的排名。像知之就是云梦第一剑，他也是云梦村唯一会使剑的。
　　知之的糊涂最近才愈加显著，或是因了乍凉的秋意让他思虑，越思越难解，堆叠着就酿成糊涂。知之看一眼，门外木叶箫下动了池中锦鳞波，长桥斜阳里几疏人影，不见秋风袅袅动旧雨，再望一眼是空，再望几多是空。空空荡荡，飘飘忽忽，就如心中无一物。但世间偏生了这么一个道理，心中要有一物才是对的，知之不断找着一物装灌进心里，却如何都留不住。
　　知之的师父知至也说过，无心人就常害得糊涂，无心就没有准则，什么东西就成了亦可黑亦可白，难下定论。世事亦可为亦可不为，难有执着，难求仁得仁。这样看来知之也不甚像这类。
　　知之为之的事极少，其中一件就是去到酒馆里点几碟小菜也不上酒，挑个偏僻又看得见门外的座儿待上一整天。名士豪侠进进出出，衣袂纷错，人影相叠，有时一天都不必讲一句话，有时却需附和他人的问询。邻近的客人多不是什么榜上有名的大侠，说着四方趣闻轶事。遇到会讲故事描绘得神乎其神的，他就将一门心思放进去，遇上故事无趣的，耳朵自然要另寻乐子。听外面童稚念新儿歌打油诗，听内厢几个优伶唱几段词。
　　常来也就多见了这几个优伶，她们既不像寻常少女，也不像嫁作他人的妇人。脸上敷着白粉，双颊都是斜飞入发鬓里的红霞，眉毛又黑又短像颗黑豆子高立在细长的眼上。知之不擅文词，但江湖酒馆里却不乏精于此道的，那些人也隔着厢门将这曲听罢，随手将诗句写下却是只顾惦记优伶样貌：
　　“远山不见双燕飞，雪里落梅一点红，最是料峭含春水，明眸翩跹多情饮。”
　　那些优伶除了唱词便默不作声，点染得艳红的唇嘴就像朵不开的啼血的杜鹃。里面或有一个是例外，知之想大约是她年龄较小的原因。
　　她主子给她取名千无花，这名着实费解，不知是有千花还是无一花。她自己爱解作“千里无花”。她与其他人总是不太相象，双颊稍圆总是飘着两片薄红，其源头是凝在耳垂处的两粒相思豆。其他优伶都眼眸细长，眼里光晕被掩得若隐若现，这才成了看不透的多情眸。她的一双眼却细中带圆，叫人将里的流光溢彩看得分明。
　　千无花年岁不长，去过的地方不少。她给五花马千金裘的富人唱过，也给肠肚饥身上单的穷人唱过，给飞扬跋扈的狂客唱过，也给苟且偷安的贼鼠唱过。身份是三教九流，这人是好坏难分。听她唱词的人从赤子到黄土，所见从江南梅雨不停到楼兰夜雪不停。
　　知之知道千无花见多识广，便问糊涂病怎么能好。
　　千无花两条短眉却挑的飞扬：“你害糊涂，心里有东西糊涂自然消去。”
　　“心里该装何物？”
　　千无花深笑：“人，钱财一样名一样。男人，女人一样，酒一样。”
　　知之想，这钱财、名利他也试了都不成，女人却要如何装？
　　千无花给他指明道：“女人将男人装心里是因了爱，男人将女人装在心里却是因为女人将男人装在心里。”
　　知之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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