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小户

　　汤小满做惯了活儿，一向身子骨壮实，这次头疼脑热不过一天功夫，出一身虚汗便轻松多了。
　　她坐在船舱里，解开衣领子，拿帕子擦脖颈上的汗水，身上黏腻腻的难受。

　　一只小巧的包袱扔了进来，林威背对着她说道：“把这个换上，当心吹了风再着凉。”
　　汤小满解开包袱一看，是一套崭新的亵衣亵裤，看身量是个男子的，汤小满脸上热热的，没敢多想便躲在被窝里把衣服脱光了，换下了脏湿的小衣裤。
　　船帘子被风吹的飘飘荡荡，汤小满从帘缝中往外觑了一眼，林威弯腰撑篙的动作不停，结实的脊背将衣服撑得满满的。
　　汤小满把自己的衣服塞在被褥下，打算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再去洗了。

　　他们已经在水上飘荡了两天两夜，河面变得越来越宽，看样子还要一直漂流下去。
　　汤小满走到船头上，坐到了林威的边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林大哥，我爹爹和娘亲现在怎么样了？”
　　“你爹爹将被送往俞州，你娘应该也动身了，你们一家三口就在那里团圆吧。”
　　“俞州是哪里？”
　　“北上一千里的地方。”
　　那可是十个土蛙村到昌城的距离！汤小满想得头皮发麻，这么说他们得在水上漂一个月了？
　　“可是……那不就是北朝的地界了？我常听人说，北边那些狄人都吃人肉喝人血呢！”
　　林威把篙拔.出放在船板上，坐到了汤小满的身边，喝了一口凉茶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路上你多见识见识戏文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那林大哥，你是哪里人？”汤小满望着林威的侧颜，鼓起勇气问了这个好奇已久的问题。
　　“我是个不南不北、无家无根的人。”林威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解释。
　　可他的话却让人更加困惑了，“你不愿说自己的来历便罢了，怎么连家也没有呢？旁的不说，红莲姐姐不是你的家人？”
　　林威听见这话微微一愣，低头笑笑道：“是我没考虑周到，她的确算是我的家人。”

　　到了第三天中午，小舟驶入一片宽阔的水域，水面上无风寂静，林威也总算进入舱室睡了一觉。
　　汤小满坐在船头，望着天空云卷云舒，想起自己在老家时也爱躺在麦秆田里看蓝天白云，若不是自己正在逃亡，这样的美景她能呆望一两个时辰。
　　汤小满渐渐把目光投到了舱室里，船帘子开开合合，里面人的睡颜也时遮时露的。他躺得笔直规矩，就像有人用尺子比量出来的，也不知这么睡得舒不舒服。

　　汤小满知道他浅眠，轻微一点声响也能惊醒他，便凝神屏气坐着，就连累了也只是极轻缓的稍稍挪动一下。
　　不足半个时辰林威就醒了，汤小满见他眼睫微微一动，下意识移开了目光，望向岸边一排光秃秃的柳树。
　　林威睁开眼后恍神了一瞬间，猛然抬起头，看到了安然坐着的汤小满，又缓缓枕了回去。

　　已经到了饭点，汤小满从包袱里拿出干粮，掰下一小块递给林威。
　　林威坐起身，和汤小满对坐着吃起了干粮。
　　汤小满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时用余光打量着林威，凉风将小舟吹得微微晃荡，干粮的面屑粘在了他的脸颊上，吃相如孩童一般，汤小满低下头偷偷笑了，林威投来不明所以的目光。

　　汤小满笑眯了眼，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了他，指了指他的脸颊调侃道：“你怎么同我家豆宝一般？”
　　林威直接用手抹了，灌下一口茶道：“你这么精神，看来身体无碍了，不如去前头练拳。”
　　“现在？这可是在水上呢。”
　　“可以练习平衡之感，机会难得。”说罢他重重踢了船身一脚，汤小满身子一歪吃了一惊。

　　看他不像是说笑，汤小满噘噘嘴，拍了拍手和衣裳，掀帘走了出去。
　　气息微沉，眼睫半垂，心如止水，气血充盈。
　　汤小满缓缓摆开了架势，迎风出掌、勾拳、踢腿、回旋，动作乖整、一气呵成。脚下船板虽晃，但恰好可以练习落脚抓力，不出一刻钟她就掌握了诀窍，竟然比往日在平地上练习更有长进。

　　正练到酣然时，小舟突然重重一晃，汤小满一个不稳跪坐了下来，回头一望，只见林威又重新踢了一脚。
　　看来他是故意为难自己了，汤小满骨子里不服输的执拗劲儿被激了出来，一咬牙站直了身子，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重新练了起来。
　　松肩垂肘，顺势而行，明劲如石，暗劲微含。
　　这套拳她已经练得滚瓜烂熟，上招刚出身体就会自动使出下招。
　　林威越是干扰，她练得越发起劲儿。

　　眼看这一招对她不起作用，林威便站起来一脚深一脚浅踩踏船板，船身晃动地更加厉害，犹如鱼儿在水面上翻腾。
　　汤小满绷紧了身子，顺着船身晃动的力道调节自己的步伐。很快她就察觉了林威脚下的规律，手腿出招配合得更加顺利。
　　猛然间林威停止了所有动作，小舟变得稳如磐石，汤小满乍然一脚踩空，身子直直向后倒去。
　　尖叫声还没喊出喉咙，林威便一个跨步上前，拦腰抱住了她。
　　汤小满眼珠一转，趁着这个机会突然小腿发力，直接攻到了他的膝盖弯处，林威反映十分迅速，一个翻身躲过了袭击，两人却双双失去了平衡，倒进了船舱里。

　　林威悬空趴在汤小满的上方，发丝从肩颈处垂落，撒在了汤小满的脸上，一阵麻痒。
　　汤小满从这个角度抬头一望，看见了他微微僵硬的脖颈弧度，还有下巴上泛青的胡渣。
　　她热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脖子上，双手揪紧了领口的衣服，脚尖也不自主绷紧了。
　　林威像个雕石般一动不动，漆黑的瞳仁定定地看着汤小满的眼睛。

　　“我刚刚，算赢了你半招吗？”汤小满垂下眼小声道，她觉得自己的脸快熟透了。
　　林威的双眸染上一层笑意，他稍稍抬起手臂，拉开了一尺距离，“你倒是机灵，能看准时机，若是动作再敏捷些，恐怕真的要吃你一亏了。”

　　“好一副良辰美景、佳人在怀的美图，若是能挥墨将此情此景描摹下来，也是一件人间乐事矣。”突然从近旁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不禁让小舟上的两人一愣。
　　林威迅速抽身离开，掀开帘子往外走去。汤小满缓缓坐起，从帘缝中看见外面的水道旁驶来一艘大船，是他们现在所乘坐的小舟的数十倍。
　　而更让人诧异的是，说话之人似乎和林威是旧相识。

　　“林兄，途径此地为何不下榻寒舍小憩，也好让在下尽尽地主之谊。”
　　“行程匆忙，不便叨扰。”
　　“既如此，就让我送兄台一程，还望兄莫辞。”

　　片刻后，林威走了进来，他蹲在汤小满面前，见她神色有些紧张，轻声安抚道：“不打紧，是一位故人，你只需跟着我就行了。”
　　汤小满虽然还有些忧虑，不过依然点了点头。
　　虽然他们正在被官府追踪，不过她信林威一定能将事情善后的。

　　大船放了一条爬梯下来，林威将小舟划到旁边，托着汤小满让她先爬上去，自己则垫后跟随。
　　汤小满爬到尽头时，有两个婢女将她扶了下来，整理好衣衫，甫一抬头发现一位冠玉少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汤小满虽有些不自在，倒也面上装作落落大方让他看了，而她也适时观察起这艘的画舫来。

　　这是她见过的最华丽庞大的船只了，每扇窗户上都雕着繁复的花纹，桅杆足有一丈高，就连脚下的船板都刷着朱漆，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甲板上放着十来只笼子，而每个笼子里都养着一条凶神恶煞的狗。
　　这些狗在发现生人后，全都扒着笼子狂吠了起来，场面一时变得极为惊心动魄。

　　“有趣，你这丫头见了它们依然神色自若，想来不是一般闺阁千金了？”男子兴致高昂地说道。
　　汤小满低头望望自己的装扮，她这模样哪里像千金小姐了？在乡下，比这更凶的恶狗她都打过，这几只都关在笼子里有什么可担心的？

　　林威紧跟着上船来，对着男子抱拳行礼，称呼了一声“良兄”。
　　良公子也谦和回礼，将他二人迎入室内。
　　汤小满一进入舱室，一阵水热气铺面而来，待看清眼前之景时，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屋子的构造简直是她生平仅见，地板中央凹陷成一个大窟窿，像白玉大澡堂似的正汩汩冒着热气，汤小满蹲下身来细细闻了一回，池子里的水正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清香，她想了半天才意识道这是酒香，而池子里的水竟然是美酒！
　　她不明白在移动的船舫里建造一座酒池子做什么，这难道是一种独特的酿酒方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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