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小户

　　冯灯明走后，汤大勺愁眉苦脸走进来，早饭也不吃了，直接回了里屋。
　　豆宝娘不放心，也跟着进了屋，两人随后便是一阵嘀咕。汤小满的眼神一直跟着爹爹，也想进去问个究竟，可面前杵着个外人，她也不能失礼丢下。
　　好在林威识趣，将手里的汤喝完便起身离开了。
　　临走前，他还难得说了一句“多谢”，显然这顿饭食颇合他意。汤小满有些羞愧，第一天就招待得匆匆忙忙，也难为他不计较。

　　“爹，究竟发生了何事？”汤小满走到里屋，直接询问道，家里若是发生了大事，她也是能说得上话的人。
　　汤大勺叹了一口气，愁容满面地说：“冯家小哥刚给我捎信儿，要去武库所当差，至少得要这个数儿。”他伸出两个手掌，来回翻了一下。
　　“十两？”汤小满吃惊地问道，“这是抢钱吧！”
　　在他们的想法里，花些钱卖点好礼大概就能齐活儿了，没想到竟然这么破费。
　　“饶是这样，还有不少人抢破头呢，咱们有冯小哥这条路子，已是占了捷径，所以我愁呀，究竟该不该拿这钱出来。”
　　如果能进武库所当差，那就是吃皇粮的人了，这一辈子就有了保障，可如今闺女到了嫁人的年纪，家里正是缺钱的时候，他实在舍不得一下子拿出这么多。

　　对于这件事，汤小满也一时拿不定主意。
　　他们搬到城里不过个把月，花钱就如流水似的，进项完全补不了花销，可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那汤家这辈子也就只能是个破落户了。
　　对于这样的生活，汤小满自然是不满足的。先前在乡下时，他们家也算是有田有牛的富农，庄里人都羡慕，可搬到城里后就掉到了臭水沟里，她自是不甘心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想尽了办法也要拼一拼。

　　“爹娘，若是冯大哥这条门路靠谱的话，不妨咬牙试试，你们的养老钱和豆宝的聘礼钱不能动，要动就动我的嫁妆钱吧！”汤小满把心一横，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这怎么能成，没有嫁妆在婆家怎么做人？”豆宝娘第一个不赞成。
　　“娘，八字都没一撇的事儿，想多有啥用，不如先把钱拿来救急，你们再多留我两年，嫁妆一点点攒着。”

　　前些日子汤大勺还说要替她打架子床，她听后也做过少女怀春的梦，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不得不把这些念头搅散了。她知道若是不开这个口，爹娘一定是没那个魄力拿出钱来的。

　　豆宝娘心疼她，扭过头去擦眼泪，汤大勺沉着脸看天，好半晌才哑着嗓子说道：“花闺女嫁妆算什么本事，这钱就从我棺材本儿里出！”
　　这件事便这么敲定了，汤大勺拿出白花花的银子要给冯灯明送去，却被汤小满拦了下来，“爹，先别急着送银子，咱们和冯家不过相识一个月，还是留个心眼好，冯大哥也说了这事得下半年才有定论，咱们不妨再打听几个月。”
　　还有些打算她没说出口，如今冯灯明对她有意，她正好可以利用这件事试探试探他。
　　豆宝娘对这个女婿人选是一百个满意，汤大勺又是个没主意的，所以这件事上只有自己使点心机了。

　　今日出了这么一遭，汤小满的心情也跟着乱糟糟的。
　　铁匠铺的生意在红火了两日又平淡了下来，如今日进不足二十文，豆宝娘的梳头生意也时有时无，总没个定数，直到这时他们才感受到背井离乡的不易。
　　好在接了一份做饭的差事，连带着还改善了家里的伙食，汤小满开出每天一百五十文的工钱，林威竟然也答应了。对于这个差事她不敢有一丝马虎，刚吃完早饭就挎着竹篮去买新鲜的菜肉了。

　　如今养猪的农户少了，都被逼着去养马了，一斤猪肉的价格竟涨到了三十五文，汤小满数数手里的铜板，没舍得买，转头去挑新鲜的鲫鱼。做道糖醋鱼也不错，又鲜又下饭。
　　花了二十七文买了一条肥鲫鱼，又花了十多文添了豆腐干和蔬菜，最后咬咬牙买了二两猪油，中午的一餐算是凑齐了。

　　照这么算每天能余下二十文，一个月就有六百文的进项，这些钱要想养活一大家子远远不够，且不是长久之计，等到林家媳妇也来了城里，那便不需要她来烧火做饭了。
　　她还欠着林威六两银子，如今看来还钱更是遥遥无期了，所以她只能尽量去巴结讨好他。
　　汤小满现在很是焦急，仿佛身后追着个吞金的妖兽。

　　豆宝娘显然对这件差事也很上心，连一直舍不得用的香料都加到了饭菜里，鱼皮被炸的金黄香脆，也不知费了多少油。
　　林威对这道菜很满意，一筷子下去就没停过。

　　汤小满见他吃鱼很有规矩，并不是只挑刺少的好肉吃，而是先紧着一面吃，连鱼尾上的碎肉也剔得干干净净，不禁心里又高兴了几分。
　　她把鱼头夹给了汤大勺，又把鱼身翻了个面，剔了肚子上的一小片嫩肉给弟弟吃，自己却一块也没夹，就着卤汁吃了小半碗。豆宝娘的筷子就没往这道菜里伸过，只吃了些酱菜青瓜填肚子。

　　林威吃到半抱才后知后觉发现了她的动作，嘴里的饭菜顿时没有了滋味。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主动提一提工钱，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他不善言辞，怕闹出误会，让他们以为自己不信任他们。

　　席间众人各自想着心事，饭桌上一片沉默，最终豆宝娘先开了口：“当家的，咱们把东边厢房收拾出来吧，屋子赁出去也能贴补些家用。”

　　汤家小院的屋子倒是有不少，厢房里都堆着杂物，空着也是浪费，豆宝娘的这个提议汤小满很是赞同，也跟着附和了两句。
　　汤大勺见家里最有主意的俩人都同意，便应了下来。
　　“我打听过了，如今一间屋子每月能赁二百文钱，咱们屋子采光好又透风，再修整一新，定是极容易赁出去的。”
　　听说如今北边的反贼已经南下，逃到城里来的人也与日俱增，汤家进城早买了个便宜的屋子，也算是讨到个大实惠。
　　林威将碗里的饭菜吃干净，轻轻放下了碗筷。

　　这些天大街小巷都是关于新旧朝廷的传说。
　　这些年和鞑子打了个天昏地暗，劳民伤财无数，死去的好男儿也不计其数，如今好不容易把敌人逼回到草原老窝，北边十六州却自立了，还辟了个新朝“大穆”，可把南方的皇族老臣们气的够呛。
　　讨伐的檄文一天一个花样下发到百姓手里，反贼杨豪也成了家喻户晓的恶棍，甚至还演变成了吓唬调皮孩子的传说。

　　汤小满逛街买菜时没少听这些典故，回来也学舌讲给爹娘听。有一回她在饭桌上提起这事，林威倒是难得插了一回嘴。
　　“这也怨不得杨豪，他镇守边关十多年，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可鞑子入关后，朝廷却当起了缩头乌龟，躲在南边醉生梦死，钱粮也不拨，全靠十六州男儿独自抗敌，乌苍山上埋了多少血骨，大惠的朝廷又出过什么力？”

　　这一席话把在座的众人都听呆了，汤小满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不禁翻来覆去地琢磨着这些话。
　　他的话太大逆不道，却又如此畅快淋漓，就像是有个人拨开了她脑子里的迷雾，说出了一直困惑在心里的答案。
　　汤大勺和豆宝娘看上去有些害怕，他们的眼神不停地往外面瞟，生怕有人听见了这些犯上作乱的话。可汤小满的心思却全然活络了，她甚至希望他能说的更多一些。

　　“那么林大哥，你是觉得杨豪造反的对？可是坊间都在传他是个吃人的恶魔呢！”
　　林威笑笑，低下眼盯着面前的饭菜没有动，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汤大勺突然敲了敲碗沿，警告地看着汤小满说道：“吃完了就把碗筷收了，这么多话还干不干活，一个女娃娃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汤小满失望地噘了噘嘴，别别扭扭地把碗筷收拾好。

　　正在洗碗时，冯灯明提着个小盒子上门了，这几天他往汤家小院跑的很是勤快。
　　“小满妹妹，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冯灯明打开盒子，里面露出白花花的燕窝碎，“这些都是上好燕盏余下的角料，我拿来给你煮粥喝。”
　　汤小满只听说过有钱人家好这一口，自己却从来没吃过，当下好奇地捏起一小块碎片，疑惑道：“就这小东西，也值黄金的价？”
　　“你可别小看它，光是这么一小捧，就值五钱银子呢，”冯灯明小心地将燕碎收好，得意道，“这是我家铺子刚得的，拿来给你尝个鲜儿。”
　　冯灯明家有个小补品铺子，在这些上头有些门道，他的话汤小满是很信服的。

　　“谢谢了冯大哥，你对我们家这么照拂，还让你破费。”汤小满颇有些羞意地说。
　　冯灯明见了她娇俏的模样，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小满妹妹，这值当什么，以后我会给你更好的。”他情不自禁往前进了两步，几欲要贴到她。
　　汤小满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望着冯灯明的脸笑得愈发温柔。

　　自从汤大勺的差事没有回复后，冯灯明是越来越急躁了，甚至还催过好几次，可汤小满却打起了太极。
　　在她看来，只有让他以为自己并不有求于他，才能让他拿捏不住自己，再适时给点温柔小意，使他对这件事愈发上心，这样的结果才是对自家最有好处的。

　　汤小满和冯灯明说的高兴，一颦一笑都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
　　在堂屋里喝茶的林威将茶盏放下，起身走到了小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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