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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赵氏撤出绛都之时,夜色徐徐降临,城中天色昏黑。暮春的气候十分宜人,一出城门,郊外的暖风迎面而来,微微吹拂着赵氏的青黑的旗帜,若是举目向还未完全漆黑的四野眺望,便可以看见渐渐转成浓绿的农田和田垅上人家升起的炊烟,倒也不甚凄凉。
智氏军队恐怕马上就要赶到,车夫一刻也不敢滞缓,用力鞭打马蹄,向黑暗的远方疾驰而去。虽然还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希望,可在智氏面前一战而败,到底不是令人高兴的事,况且前路如何尚且不知,生死存亡无法确定,人群中的气氛很是惨淡惆怅,车马沉默地往前走着,发出悠长的声响,队伍中几乎没有人有心思交谈。一些年纪幼小的赵氏的孩子,身穿盛丽的衣衫,抱在母亲怀里,还不知为何忽然间家里就遭了灾祸,茫然天真地向绛都的方向回望。而另一些人,一些赵氏的家臣则面面相觑,互相低声说着:“我们去哪里好呢?”,始终没有个答案。
赵无恤坐在四匹马拉的车子上,在流亡队伍的正中,身旁陪坐的是家臣张孟谈和高共,两人正在为去向问题讨论,似乎各执一词,争执不休。在他们吵嚷的话音里,赵无恤若有所思,独自回首向绛都看去,晚霞即将消逝殆尽,最后数缕绛紫色的红云嵌在黑蓝的苍穹之中,浓艳如即将落败的红玉兰,高高地悬挂在绛都的城阙上面。
“现今之计,退守封邑,召集附近的兵马,是最妥善的。至于去什么地方,我觉得不如去长子。”高共一板一眼地说:“长子路途很近,城墙是最近新修的,完备结实,能够阻挡智氏的兵马。”
还没等张孟谈开口,赵无恤转过身来,看着车前被鞭子驱赶而奋力奔跑的马匹,想了一想,答道:“长子的城墙刚修建完毕,耗费了不少民力,没有得到足够的修养,可能无法坚守。”
“那么邯郸呢?”张孟谈听见,急切地道:“邯郸的仓库非常充足,足够支持很久。”
他的主君没有露出特别的神情,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睛:“仓库的储存,是从民众身上搜刮的,仓库过于充实,民众就会贫穷,得不到这地方的民心,恐怕他们会在长久的战争里叛逃。”
被他两次坚决否定,显然是没有说中他的所想,高共和张孟谈对视了一眼,也差不多看出了主君的心思,高共说道:“那请问主君有什么想法?”
果然,赵无恤微微扬起眼睫来,夜里火把的橙红色光芒落在他的睫羽和眼睛上,灼灼的火光流转在眉目之间,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充满了少年般的忧愁与情热,透过流亡的暮春的黑夜,悲哀地凝望着遥不可追的记忆深处。
“晋阳。”赵无恤轻轻地、平静地说。
他吐出这个名字,宛若说出古老的魔咒。张孟谈立即想起,赵无恤曾对他说过,赵鞅生前叮嘱他,倘若赵氏有难,一定要进入晋阳躲避,尽管守城令年少,路途又很遥远,但除了晋阳以外,没有更合适的地方。那座城市是赵氏的良臣董安于为他修建的,虽然董安于在赵氏的房梁上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他留下的晋阳在多年以后却依旧坚不可摧。但是,又或许不止如此,张孟谈知道赵无恤少时,范、中行之乱的期间,曾经跟随先主赵鞅坚守晋阳,因此留下了特殊的记忆,他和赵鞅一样坚信这地方是赵氏最后的归宿,不坠的堡垒。
四月初,赵氏集结沿途的兵马,抵达晋阳,赵无恤等人迁入城中的行宫居住,晋阳是赵氏的重邑,此处的行宫虽不过分华丽,但物什齐全,不至于让人觉得委屈。随后,向官吏们下达命令,要求做好长期守城的准备。赵无恤带领家臣四处勘察战备情况时,只见仓库中的粮食还很充足,设备非常齐整,可堪使用,只不过弓箭的数目不太够,在远攻为主的守城战中恐怕难以对智氏造成杀伤。赵无恤正在思虑这件事,张孟谈说:“我听当地人讲,董安于治理晋阳时,宫殿的墙垣都是用苦菜、杜荆、青蒿、芦竹等材料砌成的,即使专门用来做箭杆的箘簬也比不上。”于是拆掉行宫的墙垣,用来做箭杆,一试之下,坚韧程度果然出色。然而用来铸造箭头的铜还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张孟谈又说:“宫殿里的实心柱子全是用铜浇筑的,大概就是为了今天吧。”赵无恤便命人熔掉行宫的柱子,用来炼造箭头。
经历了这件事的人,心中无不佩服董安于的远见,他生前耗费了许多心血治理这座城池,事事力求完善,连这样的情况也考虑到了。不止如此,城市各处都存有他留下的痕迹,凡是提到什么东西,当地官员无不说道:“这是董安于的考虑”。
退守晋阳的队伍中,最后赶到的家臣里有一个叫原过的,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便秘密前往赵氏的行宫请见主君。据说来的路上,他们几人经过霍泰山下一片名为王泽的湖泊,因为马匹和车夫疲惫,暂时停下来休息。正午时分,忽然起了浓雾,三个奇怪的人降临在他们面前,身穿绚烂的锦绣衫裳,璀璨鲜洁不似人间所有,宽大的衣带以下的部分笼罩在缭绕的水雾之中。他们的态度异常诡谲威严,令人见之悚然,这三个人交给原过两节竹子,前后封死,非常沉重,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他们说:“替我把这个交给赵无恤!”便立即消失了,湖畔的浓雾也随之散去。
原过将这两节竹子放入袖中,不敢怠慢,日夜兼程地赶到晋阳,想将它们尽早献给主君。赵无恤得到竹子之后,宣告斋戒三日,之后亲手把竹子破开,果然从中取出一封朱笔写就的书信,鲜红如血,字迹并不规整,在洒脱中另有一种怪异之象。信上写道:“赵无恤,我们是上天的使者,霍泰山的山阳侯,三月的第二十三天,我们会助你反戈一击,灭除智氏,在那之后,你要以百邑之地祭祀我们……”其后又洋洋洒洒地写了许多关于赵氏未来几百年的预言,几百年后,赵氏将会诞生与众不同的领导者,成为这片土地上的王,将领域延伸到现在想不到的地方。言辞中充满神秘不明的意味,非常荒诞新奇,难以置信。
如今已入了四月,信中所说的三月二十三大约指的是明年。赵无恤沉静地看完了信,按照礼节向竹简两次下拜,感谢三神,没说什么别的话,谨慎地将它收好,奖赏了原过。
张孟谈陪伴主君动身去晋阳的宗祠中祷告,请求祖先垂怜,让他真能如信中所说,能够反过来灭掉嚣张跋扈的智氏。享祭之人内有赵鞅和董安于,牌位和多年前一样没有变化。赵氏一族向来受鬼神青睐,发生过许多灵异怪诞之事,赵鞅生前也曾接到上天的来书,预言他将灭亡范、中行氏,这封天书由董安于收存,他死后不知所踪,所以人们议论道:“这大概也是同样的情形吧。”
祈祷完毕,赵无恤将城中的人们召集起来,向他们说道:“我受先君提拔,侥幸做了主君,心性却不幸有些缺陷,无法忍受智伯无理的要求。到了如今的地步,虽然没有想到,但并不后悔。只不过连累大家和我一同受苦。”他的态度十分诚恳,民众听后感动异常,皆激昂高呼,支持主君和智氏决一死战。这些民众有感于董安于的厚恩、赵无恤的亲善,直到后来赵氏被围困了整整一年,弹尽粮绝、最为艰险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反叛之意,是尤其难能可贵的。
四月末,智氏的军队来到晋阳城下,自此开始了攻城战。赵氏弃绛都而走退晋阳之后,荀瑶意识到此城难攻,于是借国君之命,下令韩魏两家出兵跟从他讨伐赵氏。韩魏或是出于畏惧智氏的缘故,或是暗中得到了贿赂,贪图赵氏的土地,竟然都由宗主亲自领兵,率军跟从,韩氏的段规也在军中。情况更加恶劣了,张孟谈得到斥候报来的消息,连连叹息,蓝台之宴时那个对荀瑶深恶痛绝、信誓旦旦要相助攻打智氏的人最后居然成了智氏的帮凶,赵无恤倒要反过来安慰张孟谈,这其实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数月之中,智、韩、魏三家发起了几次总进攻,三家兵众声势浩大,从晋阳城上望去,许多士兵齐声呼喊口令,将武器举过头顶,寒光耀目,其阵仗不逊于当年范、中行氏之乱或是齐国郊外的铁之战,可惜,当年经历过那样情形的人大都不在了,只剩下赵氏和智氏的主君,重又在晋阳相互残杀着。
攻城的战役皆由荀瑶亲自指挥,他正值盛年,抱着一定要灭亡赵氏,置赵无恤于死地的心态,在战斗中身先士卒,英勇慷慨的身姿确实很可敬佩。战斗之余,智氏方面将暗箭射入城中、挖掘地道、企图派人潜入之事数不胜数,除了在城上备下巨石、热油、滚木,以防攻城的队伍攀爬之外,赵无恤命人在几座城楼上日夜巡逻防守,不敢片刻放松警惕。到了五月,智氏为了建造营地,砍掉附近的树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至此没有了蝉鸣。酷暑的天气里,无论智氏或是赵氏的士兵,汗流浃背、满面沙尘,盔甲之内如同被水淋湿,被主君驱使着互相搏杀,就这么度过了夏天的三个月。
流火的七月终究来临,叶上有了白露,鹰将杀死的鸟随意抛在岸边,仿佛祭祀上天的仪式。此时夜空澄澈,星斗明亮,晚间稍稍有些凉意,智氏方面暂缓了进攻,改为包围徐图之策,把晋阳团团围住,这对赵氏来说其实是较为有利的。晋阳城中粮草尚足,民心安定,虽然遭到围困,百姓无法出城耕种,但撑过一年半载不成问题。智氏兵马甚众,却是远道而来,结营而居,补给情况如何尚不可知。智氏既然改攻为围,赵无恤仍然采用之前的政策,严守不动,抓紧时间休养生息。
某一日,赵无恤亲自走上城楼,监督被征召来的城中男子们修缮城墙,见到角落里有个很形容苍老的人,皮肤黝黑,身材干瘦,躲在阴凉位置,不紧不慢地做些零碎活,一面与其他士兵絮絮叨叨地说话。这人说:“在铁丘的那场战斗……眼看就要快四十年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少年呢。”
这句话偶然传到赵无恤耳朵里,顿时觉得很有意思,便挥手阻止了准备让他们肃静的小吏,站在一旁听着,原来此人是参加过铁之战的士兵,回到了晋阳故乡娶妻生子,没想到又会被征召来充作劳力。这人讲述的事情,有些赵无恤也从别人那里听过,昔年的战争生死攸关,齐郑两国声势骇人,赵鞅在战斗前向全师宣誓,在战争中立功者,免除奴隶身份,如果原本就不是奴隶,则赐给爵位,日后可以封官。假如后退,格杀勿论,他自己与士卒同罪,倘若出了疏忽,便自裁以谢先祖,尸体不得埋入祖坟。
那老人反复讲述赵鞅在杀敌时如何勇往直前、奋不顾身,卫国的太子怎样懦弱无能,当时军中的命令又多么严苛,听者纷纷感慨叹息,赵无恤孤独地伫立在他们的谈话以外,不禁开始回想自己经历过的与范、中行氏的战斗。最后众人议论道:“如今的主君,和先君的性格真是大不一样,然而,毕竟先君有了那样的功绩,要他追赶先君,到底很困难。不过究竟如何呢?我们有看到那一天的机会吗?”
“我那时也是少年。”赵无恤走下城去,眯起眼睛,睨着午时耀眼的日光下千仞的城墙,忽然对身旁的张孟谈说道。暑气凝结在空气里,炙热的风缓缓从他们身边涌过,带起苍黄的沙尘,流转在晋阳城上。张孟谈安静地听着,赵无恤慢慢地走,慢慢地想:“先君听到预言,告诉了我,智氏和赵氏终有一战,我铭记在心,却无法预料是哪一年,哪个时机,只有等着,最后等到这个年纪。”
他想,不可避免地想到荀瑶。那一年他站在城上等待智氏的援兵,年纪幼小,刚被立为太子不久,很想再看一看荀瑶。身份高贵、相貌漂亮、气度不凡的智氏的孩子,真正的公卿子弟,即是孩童又是野心家,他的仇恨与向往,他的同僚,他的敌人。赵无恤一生有过那么多需要击败的对象,荀瑶却是他最初的目标,第一次的相逢。时至今日,他心中再度涌起了那种欲望——赵无恤回身向遥遥向智氏的营地望去,望见一道道为攻城设下的阻碍,厚重檀红的城门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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