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烟杂录(三生石前传)

作者: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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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众人齐向那女子看去,但见她约莫二十余岁年纪,白衫绛裙,鬓边簪了朵浅粉色的珠花,若非背后斜插长剑,直如一大家女眷,而她容色间一片温雅娴静,却实在又不似身怀武功的模样。楼上本来刀剑相交,一片杀气,这女子一来,陡然安静了下来。珠钿第一个叫出声来:“小姐,小姐,你怎么来了?”
      高齐贤喝道:“姑娘是谁?”他听珠钿称她为“小姐”,心想只怕还是那姓萧之人的姊妹,心中大是忌惮。珠钿怒道:“这是我家小姐,是我们少爷的师妹,你大呼小叫,好没礼貌。”高齐贤不去理会,又喝道:“姑娘到此,有何贵干?”
      那女子走到珠钿身侧,斯斯文文的说道:“舍下小鬟不知何以得罪了诸位,以至被擒?”话声极是娇柔,虽然询问,言语中却不带半分愠怒,传入耳中,众人都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不自禁的都是大生好感。
      高齐贤却不为所动,冷冷的道:“姑娘如此说,想是这丫头的主人了?请教芳名上下?”那女子道:“我姓钟。”高齐贤怒道:“我问你叫什么名字。”珠钿忍不住大声道:“我家小姐的闺名,和你们也是说得的?”
      竹瑶休息了一阵,已然恢复,插口道:“高不贤,你真是不贤的可以!人家姑娘的名字自然不能跟你说,你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连规矩都不懂么?”高齐贤大怒,飞腿踢翻桌子,挥刀向他劈去。竹瑶连忙避开,长剑游走,叫道:“看针!”
      高齐贤忌惮他暗器功夫,见他扬手间银光微闪,连忙挥刀拍出。岂知这一刀却拍了个空,竹瑶已抢近身侧,长剑“在山之冥”,冷飕飕的攻了上来,差幸高齐贤已知这小子狡狯无比,单刀一荡即回,堪堪架住脑后一剑,这一刀救得险极,周身不由得一阵冷汗。他刀势沉重,竹瑶也不敢和他硬碰,刀剑一交便退,身形飘了开去。
      那女子名叫钟素晴,眼见二人打斗,不明其故,于是走到珠钿身边,问道:“师哥呢?”珠钿嘴角一扁,几乎哭了出来,道:“适才见到他,一句话不说就叫我投帖,害得我在这儿受人欺侮,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了?”钟素晴一呆,好生失望,轻轻自语:“那他几时才到?”
      珠钿见小姐呆呆出神,竟忘了给自己解穴,心中一急,叫道:“小姐!”岂知钟素晴全不答应。她心头大急,顺着小姐目光看去,只见小姐正自望着竹瑶使剑,低声自语:“怎么这人也会使这招‘比翼双飞’?”
      只见竹瑶飘身闪开高齐贤的单刀进袭,长剑一挺,左右双刺,剑招去势极是飘忽,却是在路上见别人动手时学来的一记剑招。他记性虽好,却也学不到内中精微之处,只是形似而已,原来剑招中的庄森之气,早自行换作了飘逸轻灵的风姿。
      珠钿在剑法上没什么见识,但这“比翼双飞”的剑招名目,倒也是听过的,知道是主人家独门剑法的一招,决不会传于外姓人氏,连小姐也不曾学到,不禁向钟素晴看去,只见她目光中虽有疑色,脸颊上却已泛起两片红晕,显然是想到了真正该使这招的那人,这光景哪里还记得起别事来?珠钿僵坐椅中,穴道被封得好生难受,不由得暗暗叫苦。
      竹瑶两剑使罢,手上一扬,这次真的是满把银针激射而出,逼得高齐贤挥刀格开,他已再度抢进高齐贤的刀圈之中,仍是一模一样的一招“在山之冥”,斜斜指去。高齐贤怎能在他同一招下吃两回亏?大喝一声,单刀猛然一个回旋,用力砍去,当的一响,将他长剑及时截住,正待运力砍下,忽然腰间一痛,刚叫不好,接着右手手腕上又是一麻,单刀把捏不住,登时脱手落地。他全身酸麻,右手兀自举在空中,直挺挺的却再也动弹不得了。
      竹瑶笑道:“方才我就说过要请你吃这与众不同的银针了,你怎么还恁地大意?赶紧回去仔细看看罢!”高齐贤被他以银针射中腰间“志堂”、手腕“内关”穴,既要强自运气冲解穴道,又担心这针上果是喂有剧毒,又怒又怕之下,哪里还敢还口?
      海沙派众人见他中了暗算,均自大怒,七个人抡刀举鞭,一齐招呼上来。竹瑶一柄长剑招架不开诸多兵器,只有向后跳开,心中叫苦:“怎么世人都喜欢以众凌寡?”
      钟素晴见势成混战,再也看不到竹瑶使师哥的剑法,秀眉一蹙,走近战团。竹瑶百忙里看见,忙叫道:“姑娘,别过来……”话犹未了,一名大汉已喝道:“小妞找死么?”弃了竹瑶,单刀向她面门斜划。他见这个女子娇柔美貌,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一刀并未使上劲力,只是吓她一吓。
      珠钿与竹瑶同声叫了出来,一个惊呼:“小姐,小心!”一个怒喝:“欺负女子,要不要脸?”却见钟素晴淡淡一笑,等刀及面门,长袖拂出。持刀那人只觉手中一震,单刀已被她袖子卷住,夺了过去。这一下出手快极,众人尚未看清,刀已到了她袖中,随即脱手抛出。刀风呼呼,一使鞭人大叫一声,已被刀柄撞中腰间穴道,扑地倒下。那刀余势不衰,继续飞去,扑的一声,砍在板壁之上,深入半寸。
      她这一下突然出手,众人都是心头大震,不由自主的停手住斗。海沙派众人不禁暗生惧意,目光齐向高齐贤射去。
      高齐贤强自运气,穴道已经冲解开来,半身兀自酸麻无力。他自知武功与这女子相差太远,何况此刻只想回去解那银针之毒,当下左臂一挥,道声:“走罢!”狠狠横了竹瑶一眼,转头便行。众人见首领尚且如此,哪里还敢多呆?几个人扶起那被封了穴道的同伴,头也不回的去了。
      高齐贤下楼梯之时,想到身中毒针,不知自己是否能解,不由身子一晃,险些从楼梯上栽倒下去,心内寻思:“若我侥幸不死,好歹也要把这臭小子砍作他妈的十七廿八段。”

      钟素晴见他们去了,这才想起珠钿穴道未解,急忙伸手在背心推拿几下,解开了她的穴道,又问道:“他……他说他什么时候来?”珠钿甚是委屈,说道:“就是小姐要我找少爷,谁知他一句话不说就叫我投帖,险些莫名其妙的把一条小命送在这里,幸亏这位相公救我。”竹瑶接口道:“珠钿姑娘,你可说错了,我今日也险些儿死在这群人手里,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说得上救你?”
      钟素晴心想:“不知这人怎么学会了师哥的剑法,难道他们是好朋友不成?”于是上前一步,敛衽行礼,谢道:“公子仗义援手,实是有劳。”竹瑶一惊,连忙还礼,道:“钟姑娘,明明是你救的我,怎么反而向我道谢?这可不教我更过意不去了么?”
      珠钿站起身来,便自吩咐茶博士整顿桌子。此间掌柜的方才听得楼上一片乒乒乓乓,早已吓得躲在桌肚里念佛,她连叫了几声,这才有人战战兢兢的上来收拾送茶。
      钟素晴请竹瑶就座,自己也在桌旁坐下,说道:“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竹瑶本来要走,见她礼数周全,倒也不便拂她之意,于是还剑坐下,道:“在下竹瑶,幸会姑娘。”
      珠钿见小姐与竹瑶叙话,先是一奇,随即领会:“啊,小姐定是想向这人打听少爷消息。”眼见钟素晴拈着衣带,踌躇欲问,不由也代她着急,问道:“竹公子……”竹瑶道:“珠钿姑娘,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少爷,你瞧得起我,便叫我阿瑶算啦。”珠钿道:“婢子怎敢?竹公子,你可认识我家少爷么?”竹瑶笑道:“你家少爷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怎知认不认得?”
      钟素晴脸上不由得又增了一层红晕,低声道:“他……师哥他姓萧。”竹瑶道:“天下姓萧的人可多,怎知是哪一个?”珠钿道:“我家少爷姓萧,单名一个‘鹤’字,乃是仙鹤之鹤,不是庆贺之贺。”竹瑶“啊”了一声,道:“原来是他!”钟素晴喜道:“你果然识得他?我……我便想你们定是认识的。”
      一刹时间,竹瑶不由得怔了一怔,心想:“原来是他,原来约了海沙派的那个‘姓萧的’,却是那个脾气坏透的骄傲家伙。早知是他,这里的热闹我不来看也罢了!”只听珠钿问道:“你方才使了一招我家少爷的剑法,你们一定很熟了,是也不是?”
      竹瑶回过神来,正触上二女殷切询问的眼神,于是笑道:“熟倒是谈不上,不过仙鹤乌鸦,岂有不识?非但见过、识得,骂也骂过几句了。”珠钿道:“你这人可真大胆。”竹瑶笑道:“不是大胆,那叫忘恩负义。钟姑娘,你师哥可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只不过他虽然救了我,我却还是要骂他。”
      钟素晴奇道:“为什么?”竹瑶道:“这是他救错人了。我自和人打架,要他插手作什么?再说他插手归插手,不该指摘我不好。”钟素晴听他口口声声说师哥不是,心头微愠,问道:“那适才公子使的那一剑双刺的‘比翼双飞’,却不知是从何学来?”竹瑶想了一想,道:“那一招叫做什么‘比翼双飞’么?名字恁地俗气!要说起来,这还是我救了你师哥的那一回,看到学来的呢。”钟素晴和珠钿更是惊诧,珠钿笑道:“竹公子,你是开玩笑罢!我家少爷怎么会要你……”
      竹瑶嘿的一笑,道:“奇了,凭什么只能他救我,我便不能救他了?难道都当他很了不起?”说了这句话,但见钟素晴已微现不豫之色,倒也不敢再信口开河下去,笑道:“好啦,是我胡说的,我可没本事救他,是他救了我,我方才不是还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么?你师哥武功很高,相貌也挺是英俊潇洒的,对也不对?”钟素晴不由得红晕上脸,这一句话哪里答得出来,只是低声问道:“那他……他是怎么救了你的?”
      竹瑶心道:“我说他的坏话,你便不爱听;说他的好事,怎么就这般开心起来?我可瞧不出那人有什么讨人欢喜的!”不知怎地,心头老大的不痛快起来。
      珠钿见他不语,轻轻一扯他衣袖,道:“竹公子,小姐问你,少爷是怎么救你的?”
      竹瑶一惊,摄定心神,抬头一笑,道:“啊,我在想别的,对不住。要问这事么,可是几天前的事了。我那时刚从家中出来,就在金华府……”
      钟素晴听到“金华府”三个字,微微“咦”了一声,道:“你再说下去。”
      竹瑶道:“我中午时分在金华府城外三十里的一家小店打尖,谁知才吃到一半,便见着了几个人,钟姑娘,你猜是谁?原来是仙霞派的五个贼秃。你不知道仙霞派么?那也不打紧,仙霞派是少林寺的支派,仙霞快剑,向来是大大有名的。”
      钟素晴于江湖上的事颇为隔阂,摇了摇头。她对师哥以外的事也无关心,问道:“我师哥呢?他……他与仙霞派又有什么关系?”
      竹瑶道:“你师哥和他们没关系,难道就不许我和他们有关系?我家和仙霞派素来就有些不大对劲,我看到那几个贼秃,便是一肚子的没好气。你道为什么?原来我姐夫本是仙霞派的,当年他娶我大姐的时候,仙霞派的老贼秃、小贼秃、不老不小中贼秃,一个个反对之至,跑到我家来大吵大闹,将我一家人都骂得狗血喷头,害得……”
      珠钿听他一口一个“贼秃”,渐说渐远,忙道:“竹公子,你只说我家少爷罢,不用扯上你姐夫的事。”
      竹瑶看了她们一眼,说道:“那时我就站了起来,招呼说:‘喂,仙霞派的大师们,早啊!’那当先的老和尚是仙霞派掌门净因的师弟净慈,却是半点也不慈和,瞪着一双三角眼道:‘原来是你!’他去我家时我才八岁,也亏他居然还认得我。
      “我见他半点礼貌都不讲,自然很有些生气,说:‘当然是我,那又怎样?老和尚,你那回被我大姐踢过一脚的,还痛不痛啊?’那老和尚真是讨厌,我好心好意的问他痛不痛,他居然……居然……哎哟,笑死我了。”说着大笑不止。钟珠二女也不禁莞尔,珠钿问道:“后来呢?”
      竹瑶笑道:“那净慈翻起一对死鱼眼,说道:‘阿弥陀佛,施主年纪还小,不必信口乱道。’我道:‘阿弥陀佛,大和尚年纪已老,不必妄语犯戒。’净慈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还未说话,他身边一个小和尚却已忍耐不住,刷的一声,拔剑出鞘。
      “我知道仙霞派的剑法向来是极快的,连忙后退,也拔剑道:‘咦,大和尚刚犯了妄语戒,小和尚又要犯嗔戒么?’那个小和尚怒道:‘对付你这种妖邪,正该降魔除奸,普救世人。’我笑道:‘原来小和尚非但犯了嗔戒,还想连杀戒也犯上一犯,这般做和尚,你倒不如还俗算了。只可惜你没我姐夫好看,我妹子多半看不中你。’那小和尚大概也怕我的妹子看不中他,闻言大怒,长剑一挺,便向我当胸疾刺。”
      珠钿奇道:“他真的怕你的妹子看不中他?这人是个和尚啊,怎么能动凡心?”竹瑶哈哈大笑,道:“这是我说了逗他的,你道是真的么?何况谁若作了我的妹夫,只怕这一生一世可有苦头吃了,这小和尚才没那么傻呢。”钟素晴不禁奇怪,心道:“若这么说,你的妹子岂非嫁不出去了?天下怎么会有兄长盼望妹妹嫁不出去?”但是这是人家闺门中事,自己也不好开口询问。
      竹瑶续道:“他先向我动手,已是占了先招,仙霞派又向来以快剑闻名,这一剑刺来,我正说着话,看也没看见他是怎么出招的,长剑已经指到了我面前。幸好那小和尚不敢当真犯了杀戒,这一剑便停住不动了。我自然要闪身避开,剑交左手,重重的打了他一记耳光。钟姑娘,这一招叫作‘掌上生花’,其实是脸上开花。那小和尚脸上开了一朵花,模样自然俊得多了。”
      格的一声,钟珠二女同声笑了出来。钟素晴随即便觉不雅,以袖掩口,低下头去。珠钿笑道:“那后来呢?我家少爷又怎么了?”竹瑶笑道:“别急,那时我还未看见你家少爷,钟姑娘的师哥,这句话一时还回答不了。”钟素晴脸上不禁一红,轻声道:“珠钿,竹公子说话,你别打岔。”
      竹瑶道:“那小和尚吃了一掌,虽然俊了很多,却还是很生气,喝道:‘小子,我非教训你不可。’我这次自然不能再让他占先,连忙剑尖斜指,一剑‘浪迹天涯’,横扫过去,说道:‘喂,你可真不知好歹,我适才一掌打去,你脸上生花,日后说法也定然舌灿莲花,岂不成了有道高僧,还定要教训我作甚?’
      “只听嗤的一声,旁边桌上有人笑了出来,我没空去看,自顾自的出招,小和尚没见过我的剑法,一时被我闹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净慈老贼秃脸色很难看,合掌说了声‘我佛慈悲’,猛地拔剑,向我胁下刺来。我吃了一惊,急忙缩身闪避,剑刃贴身而过,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见他出剑如此快法,心里很觉害怕,心想他们人多,最好先下手为强,于是扬手五枚银针,便射向他五人。”
      他说到这里,忽然抬起了头,喃喃自语:“奇怪,这可不对。”钟素晴问道:“什么奇怪?”竹瑶一惊,道:“啊,我又说岔了。我是在想,仙霞派的和尚讨厌归讨厌,其实也是挺安分的,我家同他们做了好多年的邻居,也不曾见过一个贼秃下过山,这回他们下山干什么?”
      珠钿武功平平,江湖上的事倒知道得较小姐为多,当下说道:“听说湖北有位什么‘惊雷手’姓董的,撒下英雄帖邀人到鄂城去参加什么英雄会,少爷就是为了这事才急忙从福建赶到这儿的,要不是海沙派的约会,只怕早已在去湖北的路上了。还听说好象是为了什么天山派的事儿,很要紧的。”竹瑶听见“天山派”三个字,微微一惊,想说话却又咽住了。
      钟素晴听到师哥的消息,格外留神,问道:“他去过福建了么,谁告诉你的?你又怎么不早些告诉我?”珠钿道:“我从少爷那儿出来,便撞见了袁大爷,他同我说的,还没来得及告诉小姐呢。”钟素晴急问:“他还同你说了些什么?快全告诉我。”
      竹瑶见她们说话,自己一时难以插口,便端起茶来喝了个碗底向天,心内寻思:“那姓萧的实在骄傲得紧,又很瞧人不起,钟姑娘要讨他欢心,只怕不怎么容易。啊,不对,他们是师兄妹,自然亲密得很,谈不上什么容易不容易的。就比如阿琬的脾气最难侍侯,她不是一样可以听我的话?嗯,我怎么连她也扯上来了?”
      只听珠钿道:“是,我问袁大爷,少爷上福建干什么?袁大爷说是去找人,好象是十年之前少爷的什么朋友,曾在咱们家住过好几年的,那时别说是我,就连小姐也没入门呢。”钟素晴低声道:“是不是姓……”一句话未了,便自咽住,珠钿道:“姓什么袁大爷可没告诉我,袁大爷说,都过了十年,也不知那家人究竟是不是真在福建,只凭道听途说的一点消息,就来找寻,只怕是劳而无功。可是少爷偏又是那个犟脾气,越说不成,他越要去,结果反同海沙派干了一架,人也没找到半个。”钟素晴轻声道:“那他……他心绪只怕又要不好了。”
      珠钿道:“袁大爷也说少爷近来老是莫名其妙的发脾气,只不过这几日好了些。袁大爷还说,少爷的脾气实在太过急躁,只怕迟早会惹出什么乱子来,要小姐你……你好好劝劝他。”钟素晴眼圈微红,哽咽道:“他……若听我劝,那倒好了。”
      二女的话几句便自说完,珠钿向竹瑶道:“对不住了,竹公子,请你接着讲罢。”
      竹瑶微觉不快,却还是往下接着道:“我那五枚银针射了出去,净慈老和尚眼明手快,挥剑便挡了开去,可他的徒弟就没那么高明了,只听两声大叫,已有两个小和尚中针倒了下去。这一来可捅了漏子,另外那两个小和尚火冒三丈,一齐拔剑攻我,哼,倚多为胜,亏他们还是名门弟子。
      “可是净慈老贼秃见他徒弟倒下,也不细看,就以为被我给害死了,大叫一声,立刻对我狠下杀手。那时已有三柄长剑和我的剑身架在一起,一时哪里抽得出来?眼见这一剑已经冷飕飕的点在了我的肩头,再向下一刺,我非倒大霉不可。
      “忽听当的一响,有物撞上剑刃,净慈手里一松,长剑登时激飞上天。我身侧有人笑道:‘与小孩子一般见识,大师是何苦呢?’我大难不死,心里自然是感激的,听他说我是‘小孩子’也没太生气,侧头望去,只见出手相救的乃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腰悬长剑,全身白衣,英气逼人。”
      他说到此处,转头向钟素晴看去,道:“那时我不知道他是谁,现下说来,自然是你师哥了?”钟素晴脸上又是一红,她容貌本自端雅,这时娇羞不胜,更增楚楚之意,低声道:“请你再说下去罢。”
      竹瑶道:“净慈老贼秃长剑脱手,吓得魂不附体,急忙退步去接从空中落下来的长剑,喝问:‘施主是谁?’两个小和尚各挺长剑,一左一右,飕飕两剑,齐往你师哥身上刺去。
      “我见这两剑来得狠辣,吃惊之下,不由失声叫道:‘啊哟!’你师哥却只淡淡一笑,待剑近身,斗然间一个转身,两个小和尚的长剑便一齐落了个空。净慈老贼秃踏上一步,一剑刺出。
      “你师哥理也不理他,只是对我说道:‘你功夫不如人家,何必自讨苦吃?’说着双袖一带,就如你适才那样一带,便将来剑荡了开去,老贼秃全身一震,险些没栽倒下去。
      “我听他说我的功夫不成,虽然也知道自己的功夫实在是不怎样,心里毕竟还是不高兴的,叫道:‘我功夫不好归不好,你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说我?’啊,钟姑娘,你别生气,你师哥的武功自然是很高明的,我不是不服,只不过……那时真的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你师哥眉头一皱,大概也觉不快,袖子拂出,拂开另外三个和尚的长剑,接着飞足踢去,解开了那两个和尚的穴道,说道:‘诸位高僧自便罢!’净慈老贼秃又惊又怕,不敢再打,当下便与徒弟一道抱头鼠窜了。
      “我见他一踢便解了我的银针封穴,心里这才有点佩服,走上前去道:‘喂,你说我功夫不行,我也不同你计较;你救我一命,我现下无可报答,就算我白领你一次人情,日后再见,咱们明白算帐罢。’你师哥笑了起来,道:‘你这人不自量力,说话倒也有趣。’我一听心里老大不是滋味,瞪眼说道:‘好,我算你很自量力,不过说话却是大大的可恶。竹瑶向来不喜欢同说话可恶的人多呆,因此上可也要“自便”去了。’
      “你师哥听我说他‘说话可恶’,脸色便是一沉,很不高兴的样子,说道:‘你叫竹瑶?哪个瑶字,怎生写法?’我道:‘瑶字便是瑶字,你管我怎么写法?你不识字啊?’你师哥的脸色更是不好看,一时却还未发作,只是哼了一声。”
      钟素晴听到此处。低声道:“竹公子,我师哥……他向来如此,最是受不得人家顶撞的,你别见怪。”竹瑶笑道:“我这时自然不见怪,那时却是大大的见怪了。”钟素晴心道:“你竟敢顶撞师哥,不知他……他是怎样的生气?”
      只听竹瑶续道:“我那时打了败仗,心头正没好气,说道:‘我的名字自然取得不好,当不起高人赏鉴,却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啊?’你师哥冷笑了一声,嘴唇一动,大概想说:‘我何必要告诉你?’只不过终于没说,只是伸指在杯中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萧鹤’。我偏着头看了看,道:‘不过如此罢了。’
      “你师哥听我这般说,似乎颇为惊诧,看我一眼,道:‘你是当真不知我是谁,还是在故意装傻?’我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道:‘我装什么傻?我管你仙鹤乌鸦,乌龟王八,反正全不关我的事。你萧鹤很有名么?哼,哪怕你改名叫做萧鸡、萧鸭、萧鹅,我也一般没听说过。’啊哟,钟姑娘,你可别生气,这只是我信口乱说,全当不得真的。 ”
      钟素晴听他如此毁骂师哥,虽然不便发作,脸色却不由得已然沉了下来,珠钿见她目光中大有不悦之意,忙瞪了竹瑶一眼,道:“竹公子,你再说下去。”
      竹瑶叹道:“再下去可就没什么啦。你师哥听我这话,登时大怒起来,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转身便走。我心里好不生气,冲着他背影叫道:‘你别以为救过我性命,便可以跟我发火。我的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不送掉关你甚事?’你师哥冷笑道:‘我这辈子,倒还没见过这等无礼之人。’说着便走远了。”
      钟素晴站起身来,微愠道:“你得罪了我师哥?”竹瑶叹道:“当然是得罪了,要不然第二回见面,我跟他赔礼,他怎会理也不理?其实我也不是有意得罪他,只不过我从小便是这样,说话没轻没重的,家里也没人同我计较,怎知他性子这般骄傲?”
      钟素晴初听说他居然得罪师哥,心中一怒,立时便想离去,但听他说还有第二次会面,不由自主的又坐了下来,问道:“那……你们第二次又是怎么见面的?”
      竹瑶看她神情,明知其意,心头微微有气,道:“你师哥今日有约会,日中午时反正是准到的,你去问他岂不更好?”钟素晴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现下才是巳时,离午时……还差一个时辰。”
      珠钿向竹瑶道:“竹公子,你便对小姐说了罢,小姐等得……等得好心焦了。”
      竹瑶虽然不悦,但听她这句说话,也不忍当真生气,道:“好罢,你们定要我讲,其实还不如听他本人来说呢。我在余杭见是见到他了,可他为什么要同人打架,我可是摸不着头脑。”钟素晴道:“余杭?那……那可离临安不远啊。”
      竹瑶道:“那个自然,便是前几日的事儿。那天晚上,我在余杭城里一家客栈投宿,睡到中夜,忽被剑刃劈风之声惊醒,悄悄起来一看,原来动手的两个人我全认识,一个是你的师哥,另一个是我……是天山派的弟子吕云飞。”说到这里,心道:“我别跟她们承认也是天山门下罢。”好在钟素晴只记挂着师哥与人打斗,根本没留意他神色,问道:“后来呢?”
      竹瑶道:“这吕云飞我几年前见过一面,知道他剑法和轻功都不怎么样,简直连我都不如。按理说你师哥要打发他,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你师哥偏偏不还手,只是在他剑影里进退闪避,大概是想看清对方的出手路数。吕云飞也是太笨,既然看出对手比自己高明得太多,就该趁机扯篷,三十六计了为是,他却偏生不知进退,兀自招招进攻,死缠烂打,当真将天山一派的脸都丢尽了。
      “我正看得生气,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墙外道:‘吕师哥,怎么跟人打架啦?’吕云飞收剑叫道:‘是尤师妹么?’我一听便知是那个专爱暗算人的尤云清到了,果见尤云清从墙头跃了下来,笑得便如花枝般乱颤,说道:‘好啊,吕师哥,派中多少事忙不了的,你却有工夫在这里闲磨。盛师伯怎么教导你的来?’吕云飞急道:‘明明是这人先来找我麻烦,本派立谁做掌门岂是外人管得的?偏生他要来胡搅蛮缠,好好的跟我动手,你不帮我,反来乱怪一气!’尤云清一手支腰,似乎笑得已直不起腰来,娇滴滴的道:‘原来这位大哥虽不是本门弟子,倒挺关心本门的事来着,要问本派这回的新掌门啊,包管你是再猜不到的……’
      他说到这里,不自禁的又看了钟素晴一眼,说道:“钟姑娘,你不知道,这尤云清是天山派的女弟子,暗器功夫本来就很不错的,近来天山派又同云南五毒教挺要好,居然也同他们学了些不入流的法门。其实既然使了暗器,那就该在手法势道上下下功夫才是,偶尔骗骗人当然也不要紧,偏要以毒取胜,岂不是丢了暗青子的名声?不过这番话嘛,我就是说给尤云清听了,估计她也要笑我胡说,何况那时你师哥胡乱打听人家门派的大事,犯了忌讳,想要暗算他一下自然也是有道理的了。”
      钟素晴不禁变色,失声道:“那师哥……他……”
      竹瑶道:“你师哥听尤云清娇滴滴的说着话,也没看见她怎么作势,突然人家柳腰一折,一蓬密雨也似的细针便飞了出来,针风中且带着腥气扑鼻,当然要大吃一惊了。我忍不住叫道:‘小心了!’他已经一跃寻丈,袍袖拂出,那些毒针一半为他劲风击落,一半自他足底擦过,都没打着。”
      钟素晴轻轻吁了口气,道:“谢天谢地!”
      竹瑶听她说得深情无限,心头忽然又是一阵没来由的不自在,便即转开了头,钟素晴对他的神情浑没在意,只是问道:“那后来又怎样?”竹瑶道:“你连天地都谢过了,你师哥又没事,还会怎样?”钟素晴不语,隔了半晌,低声道:“没有事便好,他……他还不来。”
      珠钿见竹瑶不作声,轻轻碰了碰他手背,道:“竹公子,你继续讲下去可好?”
      竹瑶一怔,忙道:“好啊,为什么不好?我刚才讲到哪儿了?”钟素晴道:“你说师哥避开了那些毒针。”竹瑶道:“是啊,他避过毒针,落下地来,大概动了真怒,喝道:‘素不相识,为何下此毒手?’喝声之中,剑随身到,已一剑向尤云清刺去。这一招稳重凌厉,兼而有之,就是我方才使过的那招……”钟素晴低声道:“比翼双飞。”
      竹瑶道:“尤云清的轻功可比吕云飞强得多了,饶是如此,她也只避得过你师哥的第一剑,这一招的第二式还是刺中了她的肩头,只不过毕竟手下容情,只在她衣袖上划了一道长缝。尤云清一定吓得要死,嘴上却只叫道:‘啊哟,我不过跟你闹着玩儿,你就当真了么?’你师哥大概觉得以男欺女不甚光彩,于是便收转了剑,道:‘为什么使这般歹毒暗器?’尤云清笑道:‘我不过试试你的身手,果然高明得紧,佩服啦!小妹可要失陪了。’吕云飞巴不得早走早好,忙道:‘对,我们师兄妹现有要事,恕不奉陪。再见了!’
      “你师哥象是还有话说,喝声:‘且慢!’尤云清回过头来,娇声媚语的道:‘哟,大哥当真要留下我啊?’你师哥多半没见过她这般样人,脸上一红,道:‘谁要留你们了?我问你们……’尤云清笑道:‘若要问本门的新消息,其实也不必心急,再过数日,江湖上必定人尽皆知。要不然,阁下的面子大,便亲自去问我盛、程、温几位师叔伯也是不妨。那边岂不是我盛师伯到了?’你师哥果然转头,尤云清已经一拉吕云飞,笑道:‘失陪啦!’飞身跃出墙去,你师哥再欲拦阻,却已迟了。
      “我一直站在门后看打架,眼见你师哥上了尤云清的当,正在好笑,你师哥的目光却已向我这边射来,说道:‘竹瑶,出来罢!’我吓了一跳,心道:‘怎么他还记得我?’没奈何只有走出来,说道:‘今天与阁下又见面了,真是巧遇,巧遇!’
      “你师哥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我听他口气好象审贼一般,心里老大的不高兴,暗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不过这话可不能说了,笑道:‘这是我神机妙算,未卜先知,晓得尊驾今晚要在此动武,所以预先睡在房里面,等你们的声音将我吵了醒来。’
      “你师哥听了我的话,大概也觉好笑,却只是哼了一声,道:‘适才那两人是天山门下,你是不是认得?’我看他分明是一副上了当后恼羞成怒的模样,自然是认得也不敢说了,便道:‘天山派在哪儿,我在哪儿?我说认得你信么?’
      “你师哥皱眉看我,心里多半是不信我的,过了一阵又道:‘方才你出声提醒于我,总不成也是未卜先知?’我笑道:‘先知不敢当,未卜也不见得。’心里想:‘原来他还记得那日的恨,倒是挺小气的。’于是说道:‘喂,上次你救了我一回,今日我出声提醒你,一命还一命,总算是扯平啦。我那日骂了你,算我不对,现下给你道歉,我可不是忘恩负义。’钟姑娘,其实我便不出声提醒,你师哥也一般能避开暗器,我说这话只不过是为自己找台阶下。
      “谁知你师哥的脾气却当真是骄傲得紧,一听我的话,登时脸上又现出怒色,冷笑道:‘我倒该多谢你了。’斗然间身形拔起,人便跃过了墙。我吃了一惊,叫道:‘喂,你怎么走了?’忙也跃上墙头去看时,但见清光铺地,四望无人。”

      他叙说完了这段故事,眼睛向钟素晴看去,心想:“你原先定时想向我打听你师哥的消息,可惜我却也只知道这么多,不知你是不是满意?”这么一想,心间忽地又是一阵不自在,想要掩饰,伸手去取茶碗,不想茶碗早已空了。珠钿看见,说道:“竹公子,我这里有茶。”将自己面前没喝过的一碗茶推了过来。竹瑶更窘,勉强道了声“多谢”,接碗在手。
      钟素晴却没留意他的举动,端起茶碗来轻轻啜了一口,说道:“竹公子,你对我们讲了师哥的事情,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竹瑶心头更加不忿,暗道:“那家伙有什么好的,居然这点小事便值得一谢?”淡淡的道:“那有什么好谢?我和你师哥见面两次,两次都将他气得走了,你们该骂我才是。”钟素晴一怔,看他模样是在说反话,可是这句话实在倒也有理,一时不知所措。
      珠钿正要为他们打个圆场,却见竹瑶转头看向窗外,忽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珠钿奇道:“竹公子,怎么了?”竹瑶伸手指道:“你看,海沙派的长胡子又来啦!”珠钿道:“那个长胡子,他不是已经中了你的喂毒暗器么?”竹瑶笑道:“我哪里会用毒啊?本来就是想骗他一骗,乘机溜之大吉,没料到这家伙倒机灵,只半晌就醒过神来了。这回他可非找我算帐不可!”珠钿不禁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忍笑道:“不要紧,有小姐在这儿,谅他也伤不了咱们的。”
      她一边说,一边也向外看去,忽然也惊呼了一声,道:“小姐,你看,袁大爷也来啦!”钟素晴失声道:“袁师兄在哪里?”抢到窗口下望。
      竹瑶不知道她们所谓“袁大爷”是何许人也,忍不住也想看上一看,刚刚离座,便已听楼下有人冷冷的道:“原来尊驾是萧君的同伴,海沙派有失迎迓,当真得罪了。”另一个男子声音道:“好说,不敢。”竹瑶探头下看,岂知一伸头便与高齐贤满是怒容的脸打了个照面,各自“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竹瑶立刻跃至桌后,手按长剑,掌藏银针,摆好了全面应敌的架势。高齐贤手握刀柄,牙咬得格格作响,却没冲上来动手,只是踏着楼级,一级一级的走将上来。竹瑶凝目看去,只见他身旁不下二十余人,尽是些神色剽悍、身材雄壮的汉子,心下不禁担忧起来。
      一个虬髯大汉大踏步的自楼梯上来,向钟素晴点了点头,说道:“钟师妹,原来你也在这里。”钟素晴急问:“袁师兄,我师哥……师哥呢?”那大汉道:“他就到。钟师妹,我听说萧兄弟在这临安府和人有约,巴巴的赶来助拳,没料到却是海沙派的众位英雄驾到,不来也罢了。你也是为这事来的么?”钟素晴脸上一红,没有说话。那大汉的目光已经转到竹瑶身上,道:“咦,这位小兄弟是谁,我怎么没见过,是你的朋友么?”钟素晴道:“不是啦,他是师哥……”那大汉笑道:“我说呢,原来是萧兄弟的新相识。喂,你姓什么?”这话却是向竹瑶说的。
      珠钿忙向竹瑶道:“竹公子,这位袁大爷,和我家少爷虽然不是同师所授,也是一派同门。他大号‘信之’,说话向来这般直来直去,其实为人最好的。”袁信之笑骂:“小丫头,谁要你说了?喂,小朋友,我问你话呢,你是几时和萧兄弟结交的?”竹瑶笑道:“我既不是钟姑娘的朋友,也算不上你们萧兄的相识,倒跟珠钿姑娘有些交情罢了。”袁信之哈哈大笑,道:“原来是珠钿小丫头的小朋友。”珠钿急道:“竹公子,你别开玩笑,袁大爷会当真的。”袁信之已一掌拍在竹瑶肩上,笑道:“丫头,你怕我当真,我当什么真?好小子,你可得好好待我们珠丫头啊。若是不好,老袁可不依你。”
      竹瑶哭笑不得,心道:“怪道他叫做‘信之’,原来真是人家说什么他都信。”幸好钟素晴已开口道:“袁师兄,竹公子是随口的话,你别认真。师哥到底什么时候来?”袁信之回过身来,道:“既有海沙派的众位在此,他早晚要到,你急什么?啊,我还没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正是海沙派的岳大掌门。”钟素晴点头道:“原来是岳掌门,小女子久仰了。”
      海沙派为首的乃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身灰袍,身形瘦长,正是掌门岳天广。他为人深沉,虽见袁钟诸人一上来就互相叙话,压根儿没把他海沙一派看在眼里,却仍不动声色,只是侧目向钟素晴、竹瑶、珠钿三人打量。
      竹瑶见袁信之终于将珠钿的这段公案搁下,松了一口气,向高齐贤看去,只见他正自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竹瑶向他吐了吐舌头,笑问:“高不贤,那毒针滋味还好罢?”
      高齐贤适才回去,拼命寻药解毒,大忙特忙了一番,可过了良久,也未见伤口有甚动静,方才领悟竹瑶不过虚言恫吓,自己又上了他一个恶当,心头自不免怒发如狂。这时再听他出言讥嘲,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在众同门面前向小辈出手有失体面,拔出单刀,脱手向他掷去。
      竹瑶出言相嘲之时,便已经仗剑守住了门户,只怕他突然拔刀砍至,却不料高齐贤竟掷刀过来。眼见这一掷力道猛恶异常,不敢伸剑相挡,百忙中一个低头,让了开去。那刀自然不会在空中转弯,仍是一股劲儿的往他身后窗口飞出。楼下便是大街,街上人来人往,这一柄单刀落将下来,势必误伤无辜。钟素晴叫声“啊哟”,抢救不及,竹瑶慌乱中伸手一抓,也差了半分没有抓着。
      眼见这刀定然要飞出伤人,袁、钟、珠、竹四人同声惊呼,忽见白影一闪,已有一人自窗外跃进,抓住刀柄,放在桌上,笑道:“高先生单刀乱飞,竟也不怕误伤行人,贵派就是这般统领浙闽两省的么?”
      众人见这人身法快极,骇然相视,不由齐发惊呼。钟素晴喜叫:“师哥!”袁信之大叫:“萧兄弟。”珠钿叫道:“少爷。”竹瑶惊道:“萧鹤?”海沙派众人则怒喝:“姓萧的!”呼声固然不同,心思更加是各自有异了。
      但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袭白衣,腰悬长剑,飘然而立,双眉一轩,笑道:“原来众位都认得在下。”
      竹瑶和他目光只一触,便即转头看向钟素晴,只见她双颊如晕,目光如醉,本来眉目间那一股盼容忧色,一刹那竟已全变作了容光焕发。他心中猛然烦躁起来,立时便想转身而去,但高齐贤恶狠狠的堵在路口,一时却怎么走将得了?
      那白衣青年萧鹤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却向竹瑶点了点头,说道:“天下真小,咱们又会面了。”竹瑶冷冷的道:“看见你来,我真的觉得天下是小得很了。”
      萧鹤听他这般冷言顶撞,心头便已有气,冷笑了一声,却未发作,只是向岳天广道:“岳大掌门,萧某迟来,有劳久等了。”岳天广道:“好说,好说,岳某也是刚来,幸会了尊驾的这几位朋友……”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竹瑶已抢着道:“喂,我可不是他的什么朋友,我只跟姓高的矮个子有点过节罢了。高不贤,咱们的事今日便了罢?”高齐贤冷笑道:“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萧鹤道:“岳……”刚只说得一个字,已经被竹瑶截着道:“岳掌门,我要同这长胡子打架,你不会插手罢?”高齐贤怒道:“我一个人收拾你已是绰绰有余,还用得着劳动我掌门师侄的大驾么?”竹瑶道:“啊,原来岳掌门还是你的师侄,你的武功自然是比师侄高了?”岳天广忍不住心中不快,厉声道:“阁下何人,如此挑拨我师叔侄的关系?”
      萧鹤被他打断话头,有些不悦,瞪了竹瑶一眼,仍向岳天广道:“在下邀约,本来只是约岳掌门一人,不料贵派竟兴师动众前来,倒非萧某本意了。”岳天广道:“尊驾也非单身一人,大家彼此彼此,何况……”下面的话还未出口,又被竹瑶插口道:“岳掌门,你决不插手么?”岳天广怒道:“阁下有完没完?岳某岂会管你的闲事!”高齐贤大声道:“臭小子别罗里罗嗦,咱们单打独斗,要帮手的不是好汉!”竹瑶只是等他这一句话,当下长剑一晃,笑道:“那好,做不做好汉,全看你自己了。”
      高齐贤被他连激几句,如何能再忍耐下去,抢过去抓起桌上单刀,刷的一声,向他当头便劈。竹瑶早已等他发难,还了一剑,道:“小心着暗器!”高齐贤破口大骂,倒也不敢过分逼近。
      岳天广恍若不见,向萧鹤道:“你我虽都有同伴,仍照前约,单打独斗便了,是阁下出手,还是贵同门接我几招?”
      萧鹤尚未回答,钟素晴已道:“师哥,杀鸡焉用牛刀?让我来领教岳掌门的高招便是。”这句话一说,岳天广不禁大吃一惊。他见这女子弱质纤纤,一直没加理会,不料她竟敢公然出言接战,但他本自对萧鹤心存忌惮,挑战只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行险,心中实无必胜把握,此刻见他使一个女子来同自己放对,虽然明摆着蔑视自己,心头却也是放下了一块大石,笑道:“那便承姑娘让了。”
      高齐贤见过钟素晴手段,急道:“千万不可……”竹瑶趁势直上,刷刷两剑,高齐贤急忙还招,已听萧鹤道:“也罢,钟师妹,你便在剑招上向岳掌门请教请教就是,不必非在指掌之上占先。”高齐贤暗暗叫苦,心想这女子空手时已是恁地了得,再加使用兵刃,岂非更加难敌?他向来要强,适才在茶阁上被钟素晴打得一败涂地之事自是未向掌门提及,如今待要说明,却被竹瑶连连抢攻,缓不出手来。
      钟素晴听师哥叫自己使剑,明是关怀之意,芳心脉脉,登时颊侧生晕。珠钿替小姐从背后解下长剑,她定了定神,便接在手里。
      竹瑶酣战中瞥眼望去,只见她已拔剑出鞘,那剑剑刃通体莹白,竟似可以透视而过,持在她白玉般的手掌之中,剑手浑然一色,恰无分别。他只望得一眼,高齐贤的单刀已递到面前,急忙凝神接招。只听萧鹤的声音道:“岳掌门,这柄剑名曰‘春冰’,颇是有些锋利,阁下若不小心碰上了,只怕就要扫兴得很了。”
      岳天广见到这般一件利器,不由暗自心惊,竖刀一立,摆个门户,还未发话,已听钟素晴微笑说道:“承让!”蓦地里白光闪动,春冰剑一招“春风拂面”,反手斜削而至。他料不到这个柔弱女子说打便打,出手竟如此之快,大惊之下,硬生生地将头仰后尺许,幸亏苦练二十余年的功夫不是白费,避开来招,却亦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二人交换一招,不过一瞬之间,高齐贤与竹瑶却已边斗边走,斗到了茶阁中心。竹瑶当向高齐贤挑战之时,便已经想好对策,眼见阁中桌椅不少,当下展开轻身功夫,在桌椅间穿来穿去,得空便向高齐贤抢攻几剑,高齐贤单刀砍来,他便跳跃闪开。这么一来,虽然难以取胜,却也算是已立于不败之地。
      那边岳天广定了定神,大喝一声,挥刀斜劈。他一出手便是平生绝技二十八路“惊涛刀法”,刀招中挟着劲风,有如怒涛汹涌,拍面而至。
      钟素晴长剑圈转,竟然不拆来招,举剑直刺他面门。这一招叫做“寒雨暗烟”,其要诀便在这“寒”字与“暗”字。岳天广刀招未出,只觉寒意侵人,春冰剑已经指向自己眉间。他惊骇之下,闪身后跃,那剑尖竟如影随形的跟了过来。岳天广挥刀一招“白虹贯日”,劈向钟素晴面门,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谁知钟素晴剑锋轻轻一转,已贴在了刀背之下。岳天广陡觉手中一震,不由“啊”的一声大叫,单刀脱手,又是径向窗外飞去。
      萧鹤伸手一截,抓住刀柄,又放回桌上,笑道:“海沙派这一招‘单刀脱手’,岳掌门委实练到了登峰造极。”岳天广不敢回口,但见钟素晴手中长剑快若电闪,一招“蜻蜓飞上玉搔头”,斜斜削来。他闪避不及,只觉头皮一阵冰凉,头发竟被削去了一片。他登时面无血色,知道是钟素晴手下容情,心想她这一剑要是低得寸许,自己岂非成了没天灵盖的岳大掌门?

      萧鹤见师妹取胜,自也欢喜,侧头向竹瑶看去,只见他正和高齐贤打得不可开交。二人自阁心斗到窗旁,又从窗畔退到梯口,高齐贤攻了百余招,竹瑶竟始终没接过一刀,只是东一溜、西一窜,跳上跃下的闪避,对方刀招中一露空隙,他便即回攻。
      旁观众人先前见竹瑶与高齐贤动手,只不过当他是个轻功了得、剑法精奇的小小少年,均觉高齐贤以大欺小,不免有失体面。但此时凝神观战,不由渐渐诧异起来,只见竹瑶剑随身走,寻暇抵隙,攻守间法度井然,显是一流高手的风范,只是年纪幼小,功力尚浅,剑法上许多威力还发挥不出,而且对敌经验实也太少,不少本来可以得胜的机会,都被他莫名其妙的放了过去。
      袁信之问道:“这少年究竟是何派门下?”别人心中也正有此问,竟自无人回答。萧鹤凝目望着竹瑶出剑,更是出了神。袁信之只得自己接道:“中原各门各派,似乎都教不出如此功夫,待会儿打架过后,倒得好好问他一问。”
      众人疑窦丛生,高齐贤却是越斗越怒,心道:“这小子轻功了得,又不同我正面对敌,我焉能伤他得了?凭我的身份,斗了百招还胜他不得,当真是威风扫地了。”眼见竹瑶身形一晃,又退到一张桌子之后,隔桌向自己长剑疾刺,只待他一还手,当即又一溜烟的避开。高齐贤心念一动,突然大喝一声,出脚踢在桌沿,木桌受了这一踢之势,登时迅捷异常的向竹瑶身上撞去。
      竹瑶吃了一惊,这当儿只要伸手去推,身法便受阻滞,百忙中飞身而起,一掠而过,尚未站定,高齐贤第二张桌子又已推了过来。他迫得又是一避闪开,心中一惊,原来却已被逼到了墙角,再也无处可退。
      高齐贤计策得售,哪能让他再度兔脱,一柄单刀势挟劲风,猛攻过去。竹瑶被他逼在墙角,数次抢攻,总是冲突不出。此时并无桌椅相隔,避无可避,轻功也半点施展不得,只得硬碰硬的抵挡对方越来越狠的刀招,战不多时,便已面红心跳,气喘不已。
      珠钿见高齐贤以这般手段取胜,好生不服,向钟素晴道:“小姐,你看那姓高的好狠。”袁信之插口道:“再斗十招,这少年性命难保。”萧鹤点了点头,走到相斗二人身侧,只待危险时出手相救。
      高齐贤心中杀机已动,只想将竹瑶立毙刀下,手上刀招越发狠辣,竹瑶渐渐招架不住,左手一扬,一把银针掷了出来。高齐贤料不到他还有这等败中取胜的绝技,急向后跃,单刀舞动,但听丁丁之声不绝,数十枚银针都被他单刀荡了开去。竹瑶见他退后,精神一振,长剑连抢,想要脱出困境,只消一到刀圈之外,高齐贤便再也追他不上了。
      高齐贤岂不知他的心思?一退即进,舞刀成阵,一圈白光着地卷去,刀招中竟再无半点空隙,要教他银针无用武之地。竹瑶也知他用意,扣针在手,只想出其不意的再度发针,但在他一轮急攻之下,说什么也无暇射出。
      海沙派众人见萧鹤一步步的走向战圈,显然是要插手相助竹瑶,当下便有人叫了出来:“高师叔与这小子说定了单打独斗,你们言而无信么?”萧鹤一怔,想起竹瑶果是有此一说,自己倒不便出手了,可是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命丧刀下不成?
      便在此一迟疑之间,高齐贤大喝一声,单刀磕飞了竹瑶手中长剑,向他头顶直劈下去。
      萧鹤叫声:“不好!”纵身抢上,其势却已抢救不及。却听得啊的一声,高竹二人齐声大叫,齐向后跃开。竹瑶伸手按住右肩,身形摇晃,鲜血自指缝间涔涔而出;高齐贤口中荷荷而呼,左手捂住了右眼,大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众人不禁尽皆一呆,过了半晌,才知道高齐贤适才那一刀下来,竹瑶无处闪避,危急之中发针,后发先至,射中了他右目。幸得如此,高齐贤惊痛之下,砍下的一刀便失了准头,只在对方肩上拉了一道伤口。虽然势道大减,不至于当场将竹瑶右臂卸了下来,但伤深及骨,自也不轻。而高齐贤右目中针,尽管竹瑶惶急之中手劲已衰,未能直贯入脑,当场毙命,这只眼珠总也是废了。
      海沙派中抢出二人,将高齐贤扶了回去,问道:“高师叔,你的眼睛怎样?”高齐贤但觉眼中剧痛,惊怒交加,骂道:“我的眼睛瞎啦!贼小子,我跟你拼了。”挥刀便要上前拼命。
      竹瑶肩头初中刀时还不觉怎样,此时却痛得几欲晕倒,勉强扶桌而立,低声道:“对不住,是你先逼我……”说了半句,身子一晃,便欲跌倒,萧鹤正在旁边,伸手扶住。珠钿也不待小姐吩咐,急忙取出一块手帕,上前替他包扎伤口,叫道:“竹公子,你不碍事罢?”
      袁信之拦住高齐贤,喝道:“你先下手伤人,自受其报,何况人家也受了伤,你还待怎地?”高齐贤此时恨不能将竹瑶乱刀分尸,也不管袁信之是何等样人,骂道:“滚开!”举刀便直劈过去。袁信之见他来势凶恶,伸指在刀背上一弹,当的一声,高齐贤单刀脱手落地,半身酸麻,大惊之下,连退几步,再也不敢上前。
      竹瑶看见他神色可怕,右眼中一行鲜血直流下来,一时间忘记了自己伤痛,心中倒生出了怜悯之意。珠钿在他身边,只听他喃喃的道:“可怜,可怜!”不由奇道:“竹公子,你说什么?”
      岳天广适才死里逃生,脸如土色,过了好半晌才定下神来。他手下众人见势不对,一声呼哨,伸手在各人腰间的一只皮囊里一掏,各已经握住了一只木勺。众勺扬处,一把把如雪如粉的物事便向萧鹤众人身上撒去。
      竹瑶站得离海沙派诸人最近,看见他们撒出的竟是一把把细盐,正自奇异,已闻到一阵腥臭猛扑鼻端。萧鹤一惊,伸手在他身上一推,掌心力道发出,竹瑶身不由己的向旁撞出,萧鹤急退数步,那细盐洒到了地面之上,离他双脚不过半尺。钟素晴已拉着珠钿退后,急道:“师哥,盐里有毒!”
      萧鹤道:“屏住呼吸,不碍事的。”只见岳天广、高齐贤向后退去,海沙派众人又各举木勺,这次却是将毒盐径直向他们身上撒来。盐粒细小,撒出后四散飞溅,极难闪避。他一声长啸,踏前一步,双掌运劲向前推出,袖风拂处,毒盐犹似飞絮落雪,在劲风鼓动下方向斗转,猛向海沙派众人头上洒落。
      海沙派众人齐发惊呼,急避不迭。他们自知此盐毒性奇剧,稍沾身便可中毒,倘若略有差池,非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时定然惨酷无比,此刻见撒出去的毒盐又回道了自己头上,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岳天广抢先便走,高齐贤脚下亦不慢于师侄,余人发一声喊,也争先恐后的走了个干净。
      萧鹤见他们去了,才转头问袁信之道:“袁师兄怎么来了?”袁信之道:“听说你在临安打架,特地赶来看看。你怎么把大家抛下来一个人就去福建?这里钟师妹也是找你来了。”钟素晴脸上一红,心中却是极喜,问道:“师哥,怎么跟海沙派结下梁子啦?”
      萧鹤尚未回答,竹瑶已插口道:“他行处就有是非,约一场打架有什么奇怪?倒是累得别人白陪在这里。钟姑娘,我可不是说你。”萧鹤向他看了一眼,微露愠色。竹瑶道:“我知道你见我就有气,我欠你人情太多,不好意思同你吵架,我自己走了便是。”说着走过去拾起长剑,转身便走。
      钟素晴奇道:“你上哪儿去?”竹瑶道:“你们同门师兄师妹畅述离情罢了,管我干什么?”钟素晴听他这一句大有讽意,一怔之下,不觉通红了脸,萧鹤也不由眉头一皱。珠钿忙道:“竹公子,你身上有伤,别急着走啊!还是休息一会儿罢。”
      竹瑶冷笑道:“这里有人瞧我挺不顺眼,我不走干什么?”他这句话冲口而出,说出来才觉得好生不对:“我这般没礼貌,到底是他瞧我不顺眼还是我瞧他不顺眼?难道是为了人家的什么师兄师妹……我就这么不长进不成?”但这一股郁闷之气实是无可解释,话既出口,也已收回不得,一时又恼又愧,伤口又痛,说不出的委屈难受,鼻子一酸,眼泪便流将下来。
      众人见他忽而当众落泪,无不惊异,相顾愕然。
      竹瑶还剑入鞘,更不打话,大踏步的下了楼级。走到楼梯尽头,才听见萧鹤“咦”了一声,袁信之的声音隐隐说道:“这娃儿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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