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微凉，亦初夏

　　走进寺庙，环境顿时沉寂静默，一堵寺墙之隔，就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空气中弥漫了淡淡的焚香香味。偌大的中院空地无尘无物，正中立着一棵茂盛的香樟树，密丛的树枝上挂满了红色丝带，风一吹，条条红丝带轻拂，点点红色映在平静的心坎上，掸去仅剩的凡世浮躁。环境静谧，像走进了似梦似幻的境里，身心全蹿了出去，荡漾在清香的空气中。
　　绕过层层走廊，路过几个殿宇，来到了广岭寺的正中，众殿宇拥护着一座巍峨雄伟的殿堂，朱红漆木上隽着“天王殿”，笔法苍劲有力。天王殿上的一抹飞檐朱壁顶起尖尖的壁尾，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辉。殿前有一个假山，山不高，石头不多，倒是上面的几株野草倒是茂盛，硕大的叶子宣布着独属的领土主权。
　　假山的下面是一个池塘，水质清澈，可以清晰的看见水底的大小不一鹅卵石，有的石上面还布满苔藓变为了醒眼的青色，幽幽的有点诡异。水底的黑青的水草影影绰绰，在水波里轻轻颤抖，底端紧紧拽着石块，生怕被哪一拨水给拽了出去，无辜脱离家园。里面还有些泛绿的铜钱，应该是香客许愿时留下的，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诉说着那些悄密的愿望。
　　“碧莹，你身上有钱币吗？”瑞叶转身问着碧莹。碧莹摸摸衣袋，摇摇头。
　　杜风从自己兜里拿出几个零碎铜钱，递给她。她留下一枚，将余下的分散给大家，自己夹着圆圆的铜钱双手合着，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愿望，后将手中的币抛进水里，溅起点点水花。
　　大家也跟着许了心愿，向池子里抛下钱币。修德垂头敛眉轻道了声“阿弥陀佛”就领着他们继续前行。
　　“你相信这百神佑万生，护万物吗？”杜文宣低声问着瑞叶。他是向来不信鬼神之说，只有愚昧无能的人才会把生活希望寄托给鬼神，蠢傻的等着愿望实现。
　　“我不信这。”瑞叶继续前走着，瞧见修德很认真的走着路，才有低低的对着杜文宣说道，“我们虽不信佛，却不能诋毁别人的信仰。既然来了这，我们也该做些事情表示尊重。”她本就不信鬼神之说
　　他们在法堂里见着了无尘大师，他正端坐在蒲垫上抄写着经书。见杜文宣来了，忙停下笔，起身迎接。
　　无尘大师是广岭寺的主持，相传他也是个秀才，在他的家乡里很受尊敬，只是不知后来怎么的沦为了僧人，也作了寺庙的主持。
　　瑞叶和碧滢候在门外，杜文宣领着杜风、五七走了进去。无尘大师与他简单的寒暄几句，无尘大师便让身边一个叫做修善的小沙弥引他们到香客住的厢房客居院去，各自分配了房间，用过斋饭便各自歇息了。
　　晚风乍起，吹的窗帷嘶嘶作响。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月光像薄雾倾斜而下，稀疏的星宿暗暗闪着光辉，远处的山群只看得见点影子。
　　远远传来几声猫叫，呜咽幽怨，音调忽高忽低。她关上窗，看了眼床上的碧莹，她睡的很甜，还砸巴着嘴……
　　瑞叶起来的时候，旁边的床上已经没有人了，被子叠的方正。自己穿好衣服，正要往外走，却见碧莹走进来。她推开桌上的东西，把手里的食盘放下。“瑞叶，你睡过了时辰，我吃过饭就随便把你的给带过来了。你快些点来吃吧。”
　　她把托盘里的东西拿出来布在桌上，是一碗稀粥，两三个馒头，素淡的有点清冷。瑞叶此时不饿，但碍于碧莹如此好意待她，便意思抱起稀粥扒了几口，啃了几下馒头。
　　她简单吃完就和碧莹一起去念心祠，在祠外听见里面有一老者和一个年轻的伙子谈话。当瑞叶走到正门时，就看见杜文宣等三人从里间走出来。
　　“之前它一直困扰我，今日听无尘大师的讲解，心里豁然开朗，明白了这道理，我心里也就舒朗许多。”杜文宣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像盛满了醇香的酒，泛着醉人的香气，暖开了含苞的花束。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老者，鬓发斑白，皮肤在岁月的雕琢下松垮出道道沟壑，嘴唇泛紫，两肩稍宽。虽年老不堪，但面容慈善，身上也有几股儒雅的气息，想必这无尘大师年轻时也是饱读诗书之人。
　　“阿弥陀佛，小僧只是略微点拨了几句，是施主触类旁通，思索出了这道理。施主你也慢行，老奈就不相送了。”无尘吩咐身边的修性代为相送，自己就转身回了房里。
　　“施主，请。”那个叫修性的小沙弥面容清秀，声音脆脆的，甚是好听。
　　念心祠的旁边是僧人住的厢房，一排排的亮黄色门墙，纸糊的窗户上偷偷的布着些灰尘，白色的纸都有些漆黑。黄色的木门上挂着脱漆的铜锁，静静的守护着自己的领地。但在厢房列的末端的那个厢房却是与众不同，窄窄的门被漆上了红色，亮眼的红色像一泼血盈满眼球，在旁边一众的黄色厢房里红的醒目突兀，像是一只鹤立在一群短退鸡群里，单单的立着。
　　“修性，那间厢房门怎么被漆成了红色的？”瑞叶问着。
　　修性顺着她的方向瞅了眼，轻“哦”了一声，“那是无我师父的房间。”
　　无我大师。
　　据说无我大师是广岭寺道行最高的僧人，年轻时就游历了许多地方，吸取了许多佛法精髓。在嘉明三年受陛下亲赐，主持了隆重祭国大典，成了广岭寺佛法最高的僧人。想拜他为师的佛门弟子络绎不绝，却无一人打动无我大师的心，到此也没有收一个弟子。无我大师心性清静，就讨了最偏远的厢房，又常年居屋里焚香念经，很少走出房门。而关于他的故事愈传愈烈，他也就神秘的像层薄纱拢在广岭寺。
　　这世上就是这样，越神秘的东西越能勾起别人的念想。
　　“走吧！”瑞叶轻说道，又回头看了眼那红漆木门，随着修性走出念心祠，走到院口的拐角处，看见了一个老人坐在对面祠堂的青石台阶上。
　　他佝着腰捶腿，皮肤就像干瘪瘪的老树皮披在他的身上，两眼凹陷，嘴唇发紫，稀疏的发丝间杂着白色银发，沧桑的兜起往昔时光。
　　他的旁边还放了一个橙黄色大桶，里面似乎装的很满，有些乳白液体泻了出来。他粗粗的喘了口气，直起身，手拽着桶绳提着桶一步一步的走，路上石子多，他走的很小心。走几步停停，走几步停停。
　　杜文宣看向杜风，杜风会意，追上去，直接拎起那桶，弯腰在老人家耳前低语，那老人才走在前面，领着路。
　　“那是黄爷爷，师父见他可怜，便收留了他。”修性缓缓的说。
　　“那，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碧莹问。
　　“唉，黄爷爷之前家境也挺好的，家庭和睦。那次华国攻打雍国的时候，朝廷征兵，他的儿子就去从了军。都知道刀场无眼，等到战争结束，他才得知他儿子已经殉国。”修性望着黄爷爷佝偻的背影，心里暗暗叹息，“之前一直瞒着黄奶奶，最后还是被她知道了，悲痛过甚，没多久也没了。家里男丁没了，租不起地，地也被员外收了回去，房子后来也没了。再后来，他就来了这里，主持收留了他。”
　　这个世界总不缺少命途多舛的人，造物主很嫌弃的置给他们一个很悲惨的人生，连一点温情的东西都要一点一点收回去，一点怜悯都不留。
　　望着黄爷爷的背影，她心里疼起来。
　　吃过午膳，杜文宣便在自己厢房里画画，瑞叶和碧莹伺候站立于旁边。杜文宣铺开白色画纸，将压纸石压在纸头上，一手抚袖一手执笔作画，黑色的墨水在白色纸张上熏染开来。
　　“嘶嘶”。
　　五七从门口探出个头，直直的盯着碧莹，摆头示意她出去。
　　碧莹一脑疑惑，瑞叶点头，她便蹑手蹑脚的从厢房里溜了出来。五七拉着她就沿着走廊跑，跑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碧莹摔开他的手，揉了揉被你捏疼的手，“你干嘛？有什么屁快放。”
　　五七看着碧滢运动的胳膊，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讪笑的从桌上端起一个青花瓷碗，里面盛着的水还冒着热气，水上浮着几颗长相丑陋的红枣，碗底还有点白色的水垢。
　　“这，我去厨房的时候瞧见有几颗红枣，就给拿来了。”
　　“你给我喝红枣干嘛？”碧莹一脸警惕的看着他，无事献殷勤必有图谋。
　　“没什么，就是给你喝喝红枣水，听他们说，红枣水喝了好！”他本是去厨房替自己找吃的，却看到有个罐子赤裸裸的摆在案板上，而且里面赤裸裸的躺着几颗红枣。他一看到红枣就想到了那个爪鱼，就顺了几颗回来。
　　“对我这么好，真没有什么事？”
　　“唉呀，真没有什么事，就是一个红枣水还能有什么事？女人真是麻烦，不喝算了，我自己来喝。”五七想去夺下那碗，碧莹却快速的凑到嘴边，一口饮了下去。
　　“怎么样？好喝吗？”
　　“还行。”碧莹抹抹嘴角的水珠。其实什么味都没有，估计这三十五忘记给加糖了。
　　“那我以后多给你弄红枣水给你。”碧莹也在修竹园当差，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给她喝喝红枣水，让她消消气，别老是像东园老母猪一样发疯。
　　“瑞叶，你过来看看。”杜文宣罢笔，“你看看这副怎么样？”
　　绵延青石台阶，密集而又挺拔的树木，一个挑夫担着货物行于山道上，肩上搭着湿漉漉的汗巾。天空辽阔，白云漂浮，山迹连延。
　　“这画挺好的，作出山间的幽静，用后面虚的台阶扩大了视觉想象。挑夫独行，动作也很流畅自然。天浮白云，树林青翠，隐隐作出远处的山脉。三少爷，这幅画是幅佳作。”
　　“当真？瑞叶，我要听实话。”杜文宣看着她，手指拂过画角。
　　“三少爷，这真是一副好作品。”瑞叶诚恳的不能再诚恳了。
　　“哈哈，瑞叶，把这收着，回去的时候记得去裱上。”杜文宣心里舒畅，拿起旁边的茶，抿了口。站起身，活动活动胳膊，走出厢房。
　　天边烧起夕霞，光线暗淡，他在厢房里画了一下午。
　　“瑞叶，什么时辰了？”他问。
　　“酉时了。”她回道。
　　酉时了，他画了三个时辰，她在他旁边站了三个小时。
　　“杜风他们呢，没有回来吗？”他在画画的时候，旁边只有瑞叶，其他的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不知道哪里去了。”
　　“懒得管他们。”他伸着懒腰，走下台阶，”走。我们去食堂吃饭去。”
　　她忙跟上去。
　　“杜文宣。你给我出来。”
　　“姓杜的。出来，都黄昏了还缩在里面干什么？”
　　客居院外有人在叫喊。
　　杜文宣含笑，并没有应声作答，步伐倒是慢了下来。倒是瑞叶捺不住，跑出去，去看什么人在寺院喧哗。
　　有两个人站在客居院的墙角，一人淡蓝衣绸，金丝包边，翠竹刺绣加身，腰系白马踏风白玉佩，双肩微平，剑眉挺鼻，浑身看来，觉着人有些顽烈，却是纨绔之中多了股清新之风。
　　另一人，脸微方正，淡眉薄唇，目光澄澈，白衣裹身，发髻高高束起，乌黑发丝有一缕垂于胸前，眼神轻淡如清水，气质清雅，有孤世仙人之风。
　　“杜文宣，你来了这里又不给我说，你还是不是兄弟了。”安驹上前捶了下他的胸膛，杜文宣只笑着揉揉。
　　“你说，这广岭寺修那么高干嘛，害的我上山两足变四足。”的确，安驹的衣服上有许多灰尘，特别是膝盖的部分。
　　“这次我只是想呆几天，就没有叫上你。”
　　“不够意思。”安驹又给了他一拳。
　　周苍生看见了站在杜文宣背后的瑞叶，含笑走过去，“瑞叶姑娘也在啊。”
　　她礼貌的点点头。
　　安驹凑上前，痞痞的笑，“文宣，不是不要么，怎么还是给弄过来了？”眼睛一咕噜的转着，嘴角有浅浅的酒窝。
　　杜文宣未答，甩下众人，只身前走。
　　“喂喂，你哪里去？”
　　“吃饭。”
　　“喂，等等我，我爬了那么久肚子里早就空了。哎，你说，要是食祠里有烧鸡多好啊，没烧鸡有酒也好啊，没酒有千层糕也行，哎哎，等等我……”安驹一瘸一拐的追过去。
　　周苍生看着瑞叶，温文尔雅的说道，“瑞叶姑娘，我们也走吧。”她点头，领先走于他前面。
　　前面淡蓝衣衫的女子，步履轻盈，用蓝色发带简单束了个双丫髻，发髻间只插了个淡粉色的木兰花玉钗，浑身素雅，并没有丰都女子追求的奢华。而她身上丝毫没有奴婢常有的卑微气势，反而感觉她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让她显的格外不同，与其他的姑娘有所不一样，又说不清是什么。
　　安驹苦瓜脸的啃着馒头，苦逼的看着眼前喝粥喝的很香的杜文宣。杜文宣丝毫没有理会安驹暗含深意的眼神，眼睛盯着面前的三尺的桌面范围。低头拨着浮着青菜叶的素粥吃着，还不时啃着左手拿捏着的馒头，吃的津津有味。
　　突然杜文宣桌前光线一暗，却是一个蓝衣公子坐了过来，手上也端着一碗青菜稀粥，顺手又在杜文宣的条桌上布了一碗调料豪了的红心萝卜泡菜。
　　“白兄，你也来此祈福的吗？”他抬起头，礼貌的问道。
　　白之冉，云火将军白朴二子，他的哥哥白轻杨也是是一代骁将，曾于杜文宣，安驹等人在青麓书院同窗，只是交际浅淡，目前也未曾入职。
　　“广岭山山高，我母亲想来还愿，我便代她来了。”白之冉淡淡的说，脸上无甚表情。
　　“哦，听闻家姐要入宫了。想必是令母祈求白姑娘万事平安吧？”
　　白之冉不置与否，只啃着馒头，也不在意桌上其他人投来审视的目光。如此这样，杜文宣也没再追问，继续喝着稀粥。
　　白冉之举碗喝粥的时候，偷偷拿眼打量了杜文宣旁边的众人，最后把眼光停留在淡蓝衣衫，面色皎好的女子身上，嘴角浅浅的微扬，眼底带着些许嘲讽的笑意。
　　歌菊才刚没了，他就又找了如此清雅的丫鬟带在身边，来佛门圣地还带着……
　　他笑意渐浓，微微摇头，低头继续喝着粥。
　　顷刻，白冉之罢筷，垛起碗碟，“我已经替母亲还了愿，明日就会离去，就不陪杜兄赏玩山水了，还望见谅。”
　　“无妨，白兄不像我等闲人，自有事忙。”他风轻云淡的回答。
　　白之冉点头，起身，把碗放在收碗的地方，挥袖离去。
　　安驹看着他背影‘哼’了一声。
　　五七悄悄瞅了眼碧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红樱桃的小嘴，小小挺立的鼻子，这女人，不发起疯的时候还是挺漂亮的。
　　“你这样盯着人家看干什么？”杜风捅了他胳膊，轻声说。
　　五七回过神，埋着头喝粥，过会，抬起头很认真的说。
　　“我在想，东园的老母猪是不是也可以吃稀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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