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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蝴蝶卧铜钟。
——日本俳句
上专业课,她总要提前一个小时去教室,只为能坐到靠窗的位置。
这栋教学楼有些年代了,朱漆的木窗棂微微斑驳。教室在二楼,窗外是大片的绿荫,映得玻璃透出隐隐的碧。开窗时,能听见微风在叶间穿行的声音。关上窗,也有阳光泻于课桌,静静的一泊莹光,看着便能觉出暖意。若是下雨,清凉的雨水打在窗上,细密的轻响,让人觉得此身是一叶扁舟,远寄汪洋。
她喜欢在那样的窗前看书,那些和专业有关的书。
最近看的是日本俳句。那些简短而微妙的诗句,静静看下去,似一盏酽茶。起先是浓浊的苦,尚有暖意。渐渐变得清淡,甚至隐有甘甜,但已凉透。
而在这样的窗下听老教授讲课,仿佛由“隙中窥月”变为“庭中望月”。虽然照到自己身上的只是亿万分之一的月光,但还是觉得已见明月。
听说最近要换老师了,新老师刚从海外讲学归来,是这所历史悠久、声名远扬的大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教授,且师出名门、前途无量。同学们饶有兴趣地向学长打听新老师的情况,唯她漠不关心。她是感情极淡的人,再喜欢也只是寻常的喜欢,离别时不会有过多流连。她虽对学业极为认真,但这种认真与其说是出于爱好或者压力,不如说是出于习惯。
与往常一样,那节课前,她早早去了教室。正是人间四月天,春日迟迟,午后阳光煦暖。窗外开了大树的梨花,如雪如云。她本不是爱花之人,但花开得这样好,连她都一时看住了。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她想到了这句诗,却无这样的怅惘与哀愁。花之美,让她唯觉简单、清好。
她在窗前看书,梨花在窗外盛开。春日风物似尽入书中,连诗句都染了一分清明之意。和风入窗,卷来大片的花瓣,落到书页上、衣襟上,细碎柔软。
书页一页页翻过,沙沙的微声。教室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些是慕名而来的外系学生,但都秩序井然。偶有交谈也压低了声音,更衬得四周寂静。
风轻柔地拂着她的脸,流光无声。她渐渐有了困意。书页上的文字变得模糊,她无法再维持清醒。沉沉睡去之前,她最后的记忆,是一只雪白的蝴蝶逆光飞入窗来,翩然落到她面前的书桌上。
又或许,那是她朦胧中的错觉——不是蝴蝶,只是落花。
梦中,蝴蝶飘飘,在流光的甬道中翩跹飞舞,每一次振翅似乎都能虚空中牵曳出不可见的涟漪。
飞越万水千山、百代光阴之后,它最终飞入一座规模宏大的庙宇。她亦随之进入。
寺内,堂宇庄肃高敞。佛像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目光悲悯。佛下香火极盛,善男信女往来不绝。但这些人每一个都隐在呛人的香雾中,面目模糊。
她不知所往。
这时,远处隐隐传来梵呗声,如低低的流水,淌在幽寂之中。但周围的人都无动于衷,似乎只有她能听到。她寻声而去,身体轻若一缕游魂,很快就寻到了声源——殿内白幡如雪,簌簌飘卷。这场超度法事并不隆重,甚至显得清寂。仅有三位年轻僧侣趺坐诵读经文,另有两名少女立于一旁,皆衣缟素:
一位身量尚小的双鬟少女,应是侍女。另一名少女头戴竹笠,笠沿垂下大幅白纱,似淡烟薄雾,隐住了面容。这应是小姐了。
当然,殿中所有人,都看不到作为不速之客闯入这场梦境的她。她上前细看佛龛上供着的牌位,隐隐猜到,逝者应是这位小姐的生母,金陵李家的妾室。恍惚中,她似乎早已知道,李家是金陵大族。但因为死者只是妾室,才如此受人轻慢。不但法事简单得近乎敷衍,甚至,除了这位小姐,李家无一人前来。
人间冷暖,古今皆然,佛门清净地亦未可免俗。
她只是旁观,并无过多的怜悯。但她注意到,那位小姐的一双素手握紧了,微微颤抖。片刻后,手又松开,隐于雪白的袖中,平静如常。
是仇恨么?
她微微笑了。这样的故事,并不难猜。世上的戏码统共只有那么多,恩怨纠缠,悲欢离合,千古不变的俗套。但身在其中的人,谁又能轻松抽身、拂衣而去了无痕?
法事很快就结束了,僧侣们起身离去。侍女似在劝小姐离开,但小姐只是淡漠地让她先走。侍女迟疑了一下,终是离开了大殿。此刻,殿内只余她一人,和作为见证者的她。
阳光静静投入,将素衣少女的影子在青砖地面上拉长。微凉的风穿堂而过,她一身纨素衣袂飘飘,身影单薄如一片新雪,随时可能消失在阳光中。
这时,她和她,同时听到了钟声。寺庙内的钟声并不罕闻,但这此有所不同。悠悠钟声回荡不绝,似天地间万籁共鸣。但又寂静,是大音希声庄严与空阔。
素衣少女寻着钟声缓缓走去。她无处可去,便也随了过去。
一路皆是寻常——经过熙攘的人群,穿过弥漫的香雾,绕过僻静的偏殿,转过斑驳的院墙。终于,眼前豁然开朗。与此同时,钟声也结束了。袅袅余音缓缓落定,令心也沉静下来。
这是一座静谧的庭院,梨花开做了茫茫一片馥郁香雪。日光融融,花香浮动,竟似梦中之梦。微微摇曳的花影间,依稀可见一名年轻的缁衣僧人拾阶走下钟台。古老的钟台已然倾圮残旧,荒草丛生,铜钟锈迹斑斑。她记得刚刚经过的大殿内有崭新的铜钟,不知为何他会鸣响这口弃置已久的钟。但他举止从容淡定,仿佛一切只是寻常。满庭梨花开得这样好,他亦不肯侧目一视,径自穿庭而过。
几枝梨花拂过他的衣袂,拢瓣微曳,若有暗香。
他终是停住了脚步——隔着横斜花影,他看到了素衣如雪的少女。
虽然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两人都有微微的惊诧。似曾相识,却又明明不曾见过。
那一刻,四周格外寂静,连风也似乎止息了。浮金般的阳光,似要将两人相望的身影凝为琥珀。
但刹那之后,复归风轻云淡。
他双手合十,垂目静道:“女施主好。”
她亦裣衽为礼。
此外,两人俱是无言。寂静中,连梨花飘落的簌簌微声也听得清晰。
一个僧人匆匆赶来,打破此间寂静:“净智,张夫人的超度法事快要开始了,方丈要在大殿亲自主持法事,你怎么还不去打扫?要是得罪了骆家,师父也保不了你!”
原来,他叫净智。极为平凡的法号,如同她的闺名——当年她出生时,李大人听说是个女儿,失望之余,看着窗外的芸草,随口说了个名字。从此,她就叫芸香。
李府中,有一个出身名门的正妻,以及数房小妾。芸香之母出身寒微,容貌亦不出众,性格又软弱,从来都不得宠。生下芸香后,她身体虚弱,更受人怠慢,连下人都敢欺辱她。她独守空房,以泪洗面,终至一病不起,弃世而去。但,她一心所系的夫君,连她的葬礼都未参加。他要陪他待产的正妻。
人生如花树同发,随风而散,或拂帘幌坠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落粪溷之中。
不同之人的命运,判若云泥——几乎与之同时过世的张夫人,是金陵豪门骆家的正妻。她的葬礼与法事,极尽哀荣,无人敢怠慢。虽说人死如灯灭,殊途同归,但,活着的人又是碌碌为何?
净智随那僧人离去,但步履不疾不徐,并不慌乱。身后是满庭梨花,寂寞如雪。
芸香立于原地,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将来,我的超度法事,必要让此寺方丈亲自主持。”
声音很轻,他竟听到了。渐行渐远的身影微微一顿,终是消失在花影深处。
按规矩,身为女子而能让方丈亲自主持超度法事的,唯有名门大族的正妻。
她不想重复母亲的命运。纵然,她并不热爱她将争取的命运。
风吹过,落花纷扬,如霰如雨,而不湿衣袂。少女轻轻一拂,满身花瓣簌簌落尽,不留痕迹。她静静转身离去。空庭中,一只白蝶悠悠飞来,栖落于锈迹斑斑的古钟之上。抑或,只是一瓣落花?
身在梦境的她,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并无太大触动。她知道,按言情小说的套路,年轻的僧人与富家的小姐,日后必会纠缠出一段世俗不容的孽缘。
但她竟猜错了。
此后之事,就像一场短短两小时的电影。主角的一生被裁剪为几个片段,花开花谢如急管繁弦,沧海桑田只在弹指之间。芸香的故事,就是这样一部电影,虽然也许尚不够精彩——
那日在寺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她邂逅了同样前来为母举行超度法事的骆公子,并遗落了一条绣着自己闺名的手绢。三日后,骆公子遣了媒人到李家提亲。骆家是金陵豪门,世代簪缨,门第高华超过李家。面对提亲,李大人自是何乐不为,当即收了聘礼。
但,嫁入骆家的她,理所当然只能做妾。她早已知道,骆公子有身份高贵的未婚妻。而以她的低微出身,若嫁为正妻,只能进入普通人家。
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而她连“萧郎”都没有。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豪门生活可谓精彩纷呈,却也乏善可陈。精彩的是三妻四妾的勾心斗角、百计迭出。乏味的是,除了争宠与夺利,这群容颜如花的女子,什么也没有。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哪个豪门大族不是建立在无数不可告人的隐秘之上?也许,连府门前那对石狮子都不是干净的。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有一段“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往事,但,自从踏入那扇朱漆大门,一切便彻底埋葬了。人人都值得同情,谁会生来就想要机关算尽呢?但正因如此,这里的怜悯廉价得可有可无。弱者与善者要么被淘汰,要么被迫蜕变。
但她不是,自从她决定嫁入骆家,她就不再是纯良少女。
五年后,她终于在这场兵不血刃的战争中胜出——在她赢得独宠之后,骆家正妻病逝,她被扶正。甚至,此时的她还被诊出怀孕。丈夫尚无子嗣,她若能顺利诞下男胎,地位无疑将更加稳固。
站在命运的顶点上,她不必再卑躬屈膝地看旁人脸色。当然,除了她的夫。但看他一人的脸色,总好过看全天下人的脸色,更何况,还有无数需要看她脸色的人,甚至包括曾对她不屑一顾的父亲。人世就是这样一张大网,只要有一个人被禁锢住,就会试图竭力禁锢更多的人,最终谁也无法逃脱。
天罗地网,说的从来不是法律,而是命运。
此时的她,那个端坐于绣堂上的盛装美妇,似一座没有生气的华丽塑像,永远只有三种神情:一种,是对着丈夫温婉的笑与娇嗔。一种,是对所恨之人的冷笑与不屑。另一种,是如水的平静,看不出一丝悲喜,任谁也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当她入寺上香时,神色就是永远的平静。
她每月入寺进香一次,五年来从未间断。也许,她曾遇见过那个法号净智的僧人,但她即使见到,也不知是他——那时花间的一面之缘,她并未看清他的相貌。其实,她要找他并不难,但她没有。每次,她都只是简单地上香而已,完毕即离开,从无流连。
下人们都以为她笃信佛教,她却在心中冷笑——若真有普度众生的佛,她那连一只蚂蚁也不忍害死的母亲,为何会承受如此悲凉的命运?呵,她不信什么前世因果,她要的只是如今。
佛前,她从不祈愿。若祈愿真的能够实现,她只有一个愿望——再无欲念。她知道,这个愿望,唯有死亡能为自己实现。但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不爱任何,即使是她同床共枕的夫,即使是她腹中孕育的孩子,即使是以五年的煎熬换来的富贵荣华。她唯一有些喜欢的,不过是梨花。
每年春天,她都要去寺里看一次梨花。古老的钟台依旧坐落在那里,梨花如雪,蔓草如丝,残锈的铜钟却已无人敲响。她伸出手去,轻轻一触,钟身上便簌簌落下久积的灰尘。
春日迟迟,煦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她却还是觉得轻寒侧侧。
他当然不再认得她。那日她面覆白纱,他甚至不曾见到她的容貌。更何况,五年的时光湍急如箭,她虽未尘满面、鬓如霜,却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她。风中落花如雪,遍地都是细碎花瓣,尘归尘,土归土。
她转身离开时,恍惚觉得似有白蝶飞过。但回首看去,唯见花影依稀,古钟寂寂。
日中则昃。繁花似锦开于危崖之上,空中楼台顷刻消亡。一道圣旨查抄了骆、李二府,曾经的富贵荣华一夜间烟消云散。那场惊变中,她失足跌落石阶,虽未重伤,但孩子没了。
没了的,又岂止是孩子?剩下的,唯有贱如草芥的性命。
她机关算尽换来的,原来是这样的结局。但她不悔,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别的选择。她只是笑,笑自己的可笑——终是敌不过翻云覆雨的命运,终是无法履行当年埋于心中的誓言。
在她投水自尽时,她还是笑着的。一身白衣付与清波。至少这水,还是干净的。那时是四月天气,风光晴妍,湖畔梨花盛开如雪。
她的尸身杳不可寻,但有一群僧人来到湖边,为她做超度法事。认得那个法事主持者的人,都不免觉得诧异,为何寺内的新方丈会为这样一个罪臣之妻做法事?
但那个新方丈只是静立水畔,望着湖边盛开如雪的梨花,长久地沉默。
谁也不知道,那一年,他曾看见一只白蝶,在清明的春阳下翩然飞过,如风中一片新雪。不由自主地,他随蝴蝶来到那废弃已久的钟台。蝴蝶落于古钟之上,他再寻时却已消失无痕。它是想让他鸣响这口喑哑已久的钟么?他撞响了那口钟。然后,离开钟台时,他看见了她。隔着重重花影的她,缟衣白纱,立于茫茫梨花之中,衣袂飘飞,恍惚就是那只白蝶。
但他身于佛门,求的是五蕴皆空,再美的也只是幻觉。
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劫,她是他的解脱。
然后的然后,他凭借着以对佛法的非凡悟性,从一名扫地小僧成为这座古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方丈住持。这些,只用了五年。五年,恰恰足够,足够他帮她实现了她的愿望——方丈亲自主持她的超度法事。
如是而已。
他超度了她,也度了自己。他终于能够解脱。
蝴蝶眠于古钟,不过刹那。此后,蝴蝶仍是蝴蝶,翩跹花丛,却只有一个季节的美丽。而铜钟,沉寂千年,不动不鸣。
只是,他偶然的一次钟响,她听到了。
至今,仍有回音。
她刚自梦中醒来时,还有片刻的神思恍惚。梦是一间装饰华美的墓室,在黑暗中盛大地静默着。但千年后重见天日,射入阳光的瞬间,一切绚烂色彩化为尘埃,簌簌剥落。
梦只是梦。她要面对的,却是现实。
现实中,教室已经半空,周围的同学都在陆续离开。她微微一惊:“下课了么?”
一名与她相熟的女生笑道:“你这才醒啊。我原以为,你是最不可能上课睡着的人。”
的确,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这样尴尬的经历。她一向是认真勤勉的模范生。这次上课睡着,她自己也觉不可思议。但她向来处世淡然,既往之事追之无益,只问:“老师在课上可有说什么重要的事?”
另一名女生的目光有些同情:“新老师的课虽讲得很好,但只缺一节也不妨。不幸的是,睡着的你被老师发现了,他还问了你的名字。可见,好学生最好不要犯错,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对于同学的调侃,她并不在意。认真对待学业是她的习惯,博得好学生之名却非她的目的。
她只是略觉奇怪:“老师都问起了,怎么没人叫醒我?”
“本来坐你旁边的人想叫醒你,却被老师制止了,”那女生说起来也觉得好笑,“他让我们不要打扰你睡觉。他还说,在梨花下入梦的人,会有个好梦。真是个奇怪而有趣的老师啊。”
她微微怔忡,蓦然侧头望向窗外梨花。此刻的现实,一切和梦中迥然不同,唯有这满树梨花,如雪如云,仍似梦中。但,无论如何,那只是一场梦。她并非沉溺梦境之人。
她平静下来,开始收拾书本,准备离开。
几片雪白的花瓣因风落于书上,夹在书页中,似书签。隐约有淡淡的花香,萦绕不散。
那两个女生低声交谈着,渐行渐远,声音不经意地传入她的耳中——
“新老师的课讲得可真好,人也文质彬彬。”
“而且还这么年轻,不知道成家了没?”
“呵,你可别有非分之想。本校校风以严谨守旧闻名,师生恋是绝对禁止的。”
“他虽好,可惜,我感觉他整个人都太淡了,倒似无欲无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我等耽恋红尘的凡夫俗子,岂敢高攀?”
“你啊,真会说笑。对了,老师在快要下课时提到的那个日本俳句,你还记得吗?我笔记写得慢,没记下来。”
“我记不太清楚了,但老师在黑板上写了的。似乎,是蝴蝶和钟什么什么的……”
远远听着,她的手微微一颤。手中钢笔落在桌上,轻微的啪嗒一声。
她蓦然抬头,只一眼,便在黑板上辨出了那行字。
清端雅静的字迹,在一泊投于黑板上的微暖的阳光中,疼痛了她的眼睛。
其时有蝶飞过,如花飘零。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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