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季的飘零

　　叶子

　　早春二月的时节，迎春花开得正旺，光秃秃的枝头也开始冒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在微凉的春风中，脆弱而洁净的如同新生婴儿一般。

　　医院中的梧桐树也随着春天的到来，冒出了无数脆绿的嫩芽。温暖的阳光照在枝干树梢，看着都觉得暖洋洋的。

　　二月中的某一天，住院部二楼的加护病房来了一个小女孩。女孩名叫白帆，刚满九岁，可是她瘦瘦弱弱的，看起来不过七八岁而已。白帆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因为病情恶化转到了加护病房。白帆总是安安静静看着窗外发呆，一看就是半天，窗外可以看到一排正在冒新芽的梧桐树，被温暖的阳光包裹着。白帆静静的看着，没有人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的眼睛和其他小孩都不一样。她的眼睛像是高山上一潭平静的水，清澈，却因缺氧，连浮游都难以生存。她总是安安静静的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的或坐或躺在病床上，然后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白帆的父母很少来看她，他们说，他们很忙很忙。他们以为帆儿不知道，可其实，帆儿很清楚，她的父母早就不要她了，像她这样随时可能死去的孩子有什么资格拥有爱？看着窗外梧桐上的嫩芽，帆儿又在发呆中过了一天。

　　其实，窗外的世界很有趣的。有一次，一个小男孩在楼下的草坪上放风筝，帆儿看着他的风筝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那个男孩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浓，高兴得指着风筝得意的对身后一干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炫耀着，帆儿静静的透过窗户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仔细看得话，就能发现她眼中那些浓浓的，叫做羡慕的东西。忽然，‘啪！’风筝的线断了，风筝随着风飘走，男孩连忙追着风筝跑，想把风筝追回来。可是风筝越飘越远，男孩抓不住它，也不可能抓住。知道无望，男孩的眼泪刷得就掉了下来，那一干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连忙上去哄着。帆儿不再看他，她看着那个越飘越远的风筝，想到那个男孩伤心的表情，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心里有一种不知名的东西蔓延开来。帆儿还是每天都看着窗外发呆，或者躺在床上休息。偶尔会有风筝远远飘在城市的上空，只要想到那些丢掉风筝的孩子们哭泣的表情，帆儿的脸上总会有一抹冷笑扬起。只是没有人发现，也不会有谁在意这个随时可能死去的孩子。也许，连帆儿自己也没有发觉。

　　日子，一天天，一月月的过去了。初夏六月不知不觉间到了，医院的草坪变得绿油油的，那一排梧桐树上也长满了密密的叶子，之前脆嫩的小绿芽已经长成一片片绿叶，密密麻麻长满了枝丫。阳光照在上面，只在草地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光。

　　四个月，一百二十个日夜，很快，也可以很漫长。这天夜里，帆儿又感到了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和心脏的剧烈抽痛，不久便晕了过去。……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窗外的阳光，她知道，她又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帆儿的皮肤很苍白，她每次坐在病床上发呆的时候，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无声无息的苍白，仿佛已融入了空气，没有一丝生息。窗外，很多病人都在亲人或好友的陪同下，在草坪上的慵懒的享受着日光，还有几个同帆儿一般大的孩子在草地上嬉戏。帆儿看到窗外的梧桐叶微微摆动，看到一个妈妈帮女儿穿上一件嫩黄色的长袖薄外套，那个女孩天真烂漫的冲妈妈笑着。帆儿看着，平静的眼神忽然有一丝震动，唇瓣轻启，无声的开合了几下，她在说，妈妈。虽然是医院，可是草坪上的那些病人却笑得开怀，夏日的阳光温暖地落下，掩盖了阴霾。

　　一天，乌云布满了天空，平日热闹的草坪上没了人气，偶尔路过的护士也是行色匆匆，深怕雨一下子落下砸到了自己。没一会儿，雨势果然倾盆而来，打在浓密的梧桐叶上，尽管隔着窗，帆儿依旧能听到‘啪，啪’的声响。这天的气温并不低，可是帆儿却抱着双肩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下过雨后的天空更加明澈，草坪更加翠绿，梧桐叶也依旧密密的，一片挨着一片，连成一片。他们很渺小，却有着数不清的伙伴，聚成一片浓密。

　　直到九月的秋风扫过，梧桐叶都变得黄黄的，枯黄的叶子经不住风吹，一阵风刮过，就掉了一大片。一地的枯叶，孩子们喜欢在上面踩啊踩，枯叶会发出脆生生的‘沙，沙’声。

　　帆儿坐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躺着的时间多了。她没力气起来，却又不想睡的时候，她就盯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白白的，空空的，就跟帆儿的眼神一样，空空的，小小的孩子却已没了喜怒哀乐一般，澄澈的眸子如高山上的碧水，清清的，也空空的，因为缺少了氧气，而失去了生气。

　　有一天，帆儿躺在病床上，静静地侧头看着窗外蓝天白云，一只风筝远远的飘在空中，孤零零的越飘越高，帆儿想起了那个放风筝的男孩，他的风筝是不是也是这样孤单的飞走了？听说高高的天上很冷很冷，它孤零零的飞上去，会不会觉得很冷很冷？还有夏天那排茂密的梧桐树，那些叶子在秋风下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可它们至少曾在那样一个温暖的季节紧紧相依着，连成一片。

　　渐渐的，已是十一月立冬时节了。帆儿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就像窗外那棵离窗户最近的梧桐树，它的叶子也越来越少，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片还勉强挂在树上。帆儿已经没有自己起身的力气，每天躺在床上，能看到的只有那一个梧桐的枝干和时明时暗的天空。她再也没见过独自飘在城市上空的风筝，也看不见楼下的那一篇草地。帆儿知道，每一次医生为她检查好身体总是习惯性的摇头，帆儿也记得，爸爸和妈妈已经好久好久没来看过她了。她知道，她知道不过多久之后，她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还有偶尔飘过城市上空的风筝了。听说人死了之后会上天堂，那里很温暖，很快乐，有可爱的小天使生活在那里，帆儿想到这里，突然好向往死亡。如果能去到那么美丽可爱的地方，死，也并不是一件难过的事。

　　帆儿越来越少醒过来了，她开始不愿醒来。醒来，就会看到那棵快突了的梧桐树，还有那片苍凉的天空，除了偶尔的白云，她再也见不到其他东西飘过那里，那样的天空会不会比断了线的风筝还更孤独？

　　有时候，盯着窗外看上一天，有时候，闭着眼睛睡上一天。帆儿觉得好安静，好安静。即使没有爸爸妈妈来看她，即使进来她病房的只有医生护士，可是帆儿却觉得这样很好，安安静静的，不像以前曾去过的幼儿园，虽然热闹，却没有人愿意理睬她，那样让她觉得更加的孤单。有一天，帆儿发现窗外的梧桐树上，叶子只剩下一片了，它就那样孤零零的，颤巍巍的挂在树梢上。帆儿看着它，盯了良久，她笑了，温暖中带着淡淡的喜悦，看起来像是刚拿到圣诞礼物的孩子一般幸福。

　　十二月的寒风更加锋利了，可是那片叶子依旧坚持着，成了梧桐树上最后的装点。帆儿每天都会看看那片叶子，确认它是否还在，看着那片叶子，帆儿的唇角总会泛着淡淡的笑容。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前夜的医院充满了喜悦，光秃秃的梧桐树上被挂上了彩灯，可是没有人知道，那片最后的叶子在孤独中坚持了那么久，却在这样热闹的节日中缓缓飘落了。帆儿没能看到那片叶子的坠落，因为，在她短短十年的记忆中，那片叶子再也不会掉落了。

　　来年，那棵梧桐依旧会长满密密的树叶，可是，它们中没有一片会是去年掉落的最后那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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