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妃不善

作者:花凝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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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地受辱


      除夕午后。
      京城的雪依旧肆虐,以破竹之势倾泻而下,不留一丝余地。今岁的天寒之状犹胜往年,夕梨宫的碧色小轩窗框上已结了一层薄冰,隐隐散出凉寒之气。傅瑶身着去岁制得灰白色绣银线夕颜纹长衫,外套青狐皮纯白藕纹小袄,脖颈处浅薄潮湿的风毛失了锦衣应有的绵软。殿内并无一丝暖气,银丝炭盆中缓缓灼烧的黑炭浓烟滚滚,却生不出几分热度来。连同细致精巧的炭盆都熏得发黑,再无了往日光泽。
      傅歆的禁足之令已解,却没有容许傅瑶在这大好的合宫夜宴之际出席。的确,一个不为夫家所喜又失了帝王怜爱的公主又有何颜面与那一张张艳光逼人的面孔争个高底,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而已。发髻上零星的点翠清寂疏落,黯淡无光的生活将这珠翠琉璃都磨得失了亮色。指尖的豆蔻早已消失殆尽,严冬的肃杀将本白皙柔嫩的纤手折损的愈加粗糙。主子失了势,奴才也不免懒怠起来,纷纷攀了高枝去。傅瑶的冻疮,便是此年悄然而生,摧毁了她最后一丝骄傲的心智。
      灵芝浣了手从殿外走来,因着白雪纷纷,冻得发紫的小脸着了风霜的侵蚀,更显憔悴可怜。傅瑶深深长叹,可怜她二八芳华,正是做着少女绮梦的年纪,便要与自己一同遭着这样的苦楚。不由得唤了灵芝上了软塌与自己一同取暖。灵芝一愣,却也没有推辞。是了,夕梨宫如此境遇,谁又能比谁高贵多少?
      主仆二人相互靠着彼此软语安慰,身子也渐渐暖了起来。手上的冻疮隐隐作痛,因着保养不善已成了青紫之色,五指坚硬,几欲不能伸张。灵芝闻之伤心落泪,紫兰忙拿了梁婉怡曾关照过的如玉青颜膏来涂抹伤处,期望能缓解些许。灵芝匆忙抹了把泪,生怕傅瑶看了痛心,忙不迭地挤出一丝笑道:“小姐别怕,梁婕妤她…终是念着咱们的。”
      傅瑶坐的疲累,勉力挪了挪消瘦日渐的身子,面上不施一丝粉黛,眉间少了螺子黛的修饰更是楚楚凄凉无处话。她没有像灵芝般落下泪来,只惨淡笑道:“是啊…梁婕妤尚有怜悯之心,滟嫔却不闻不问甚至落井下石,真叫人寒心。”
      紫兰闻了此话,挺直了身子,蹙着凌厉的眉峰,冷冷笑道:“滟嫔?自公主失势后,她在陛下面前可得脸的很!区区嫔位哪够她享用?前儿个陛下新下的旨意,萧氏已晋了从四品芬仪,连同她那阴毒的父亲也赐了良田百顷,萧氏一族蛇鼠一窝,如今踩着公主的身子,也得了势了么!”
      灵芝吓得变了脸色,一张俊脸又气又急,白皙的面容几欲成了绛紫色,急急地忙拉了紫兰的衣襟小声训道:“小姐面前,你怎得什么都说?陛下一时被那妖女蒙了心,你也想小姐伤心么?”说罢有些心虚地觑着傅瑶苍白如纸的脸色,神色也渐渐楚楚可怜下来,委屈着低低道:“小姐…灵芝并非有意瞒您,实在是不忍看您伤心罢了…这些日子陛下对您不闻不问,却对萧氏宠遇有加。即便碍于身份,可应有的探视和关照也一分没有。陛下凉薄,灵芝真是为小姐不值…”
      傅瑶对这些抱不平之语仿似充耳不闻,只缓缓抬手不着痕迹地捋了捋鬓边的碎发。没了桂花头油的滋养,再浓密的发丝也渐渐枯黄。傅歆,他已有太久没来了吧,久的几乎忘了他的轮廓。她曾是那么的思念他,在脑海中一笔一划地勾勒出他的面庞。而今思念的太多,竟连面目也模糊了。
      傅瑶对镜而坐,发白的嘴角勉强扯出一丝凄清的笑意:“没什么的,遂意也好,伤感也罢,既然死不了,那便苟且度日也无不可。”
      窗棂外的晨光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午食一刻沉闷庄重的钟声。册封那日的晴空正好,连那钟声都是为这荣极的喜事争光,而今听来只留了深深的讽刺。求凤台蜿蜒而下的阶梯尽头再也无了与之嫣然一笑的姣好面孔,锦囊中的蓝鸢尾花也终究只能在心底的阴暗角落里肆意盛开。那些为傅瑶而奏起的喜乐戛然而止,那些属于傅瑶的美好年岁也永不复回。
      午时三刻。
      灵芝携了洗尽铅华的傅瑶缓步于御园之中。除夕,是除旧迎新的好兆头。御园的景致不复当年,昔日繁盛似雪的白梅被尽数砍去,盘虬卧龙的木也被不留余地的连根拔起,遍种红梅。绵延千里,肆意热放。傅瑶惨淡一笑,缓缓道:“他便这样不喜欢么。”
      灵芝愣了片刻,旋即灵动的眼色黯淡下来,低低道:“据说…是萧芬仪喜欢。”
      傅瑶慢慢敛了笑意,期待着紧绷的心能够得到彻底的放空,却成倍的不可抑制地紧缩起来,几乎缓不过气。事到如今,还是有所留恋的么?她那样珍而重之的记忆,雪夜下的执手成双。纵使斯人已变,总该有簇簇白梅作为见证。而聪慧如她懂得睹物思人,狡猾如萧婕又怎能不懂移花接木?年年芳信负红梅,江畔垂垂又欲开。萧婕是那样热烈的女子呵!以光克暗,以盛放抵萎靡。宫中的花朵常开不败,谁知冬去春来,盛放的早已不是当年那份荼蘼。
      这日的天光太过苍白,并无一丝云雾又好似整片天穹都已被遮天盖日的白气笼罩。傅瑶的青狐皮纯白藕纹小袄单薄,愈显寒酸,几乎与迫近的惨白融为一体。极目远眺,荒无人烟,御园中除却灵芝与自己的足印相影为伴,此刻的傅瑶真似孤魂野鬼一般。
      萧婕正是在这样一个傅瑶一生最落魄的时日坐着御赐的皇辇款款而来。辘辘的车声将太久不涉尘世的傅瑶从思绪中拉回,庞大的阵仗似一道金光不由分说地打入傅瑶的眼界,一阵酸涩袭来,疲惫不堪。她就那样盛装华服,斜倚着半壁朱红木靠慵懒而坐,一颦一笑,百媚皆生。今日的萧婕身着橘红色绣金线凤纹广绣曳地长裙,外套鹅黄色金边出风毛小袄,领口及袖口皆以金线密织成繁花鱼鸟成趣的图案。繁复华丽的裙裾以亮纱作衬熠熠生辉,鲜艳华丽的裙摆上缀满赤黄晶石,颗颗尺寸一般无致,价值连城,极为难得。盛宠之下的姿容更为明艳,轻轻扫过的橘色胭脂好似夕阳里迟迟不散的流霞,南越进贡的螺子青黛精心勾勒别出心裁的小山眉,丹色唇脂衬得肤光胜雪,艳气逼人。
      傅瑶的心,轰然跌落谷底。
      轿辇行的愈来愈近,萧婕周身的华贵直晃得傅瑶睁不开眼,地上厚重的白雪经过辇轮碾压已初见融化,刺骨的雪水渗入单薄的鞋履,刺痛,冰凉。傅瑶突然想哭,曾几何时,她也如此得意,立于求凤台的顶端,一日看尽长安花。纵使她后来失势,弃婚,禁足,变故种种,都不曾认为过自己输。而就在此时此刻,任何尖刻话语,体肤之痛也无。只消在她落魄之时昔日与之同行的旅人一身华衣,一件名贵的珠饰,都可轻而易举的提醒着:傅瑶,你没有。
      八人抬得的轿辇终于到达傅瑶眼前,上头端坐的,是她昔日的姐妹。是啊,终究是昔日了,物是人非。
      萧婕好似心情不错,白玉一般光洁的手腕上滴溜溜挂着一只岫玉手镯,是上好的翠,颜色出的极好。她叫停了轿子,却也不急,只好整以暇地摆弄着指尖红的触目惊心的丹蔻,巧笑着与一旁的侍女窃窃私语,神色娇憨,仿佛还是初得宠时的那些岁月,暖融融的夕梨宫,她身着艳彩华衣撩帘而入,盈盈地笑着,娇滴滴地说着:“妹妹,我来与你作伴了。”
      傅瑶强忍着屈辱与足下冰冷的刺痛,更甚是今夕重叠分崩离析的屈辱。如今她得势,物是人非的结局早已成定局。她能做的,也唯有事事休了。于是惨淡一笑,深深拜下:“萧芬仪金安。”
      风,那么冷。连结着纷飞的雪雹狠狠打在面上,更甚掌掴一般炙热疼痛。她不敢抬头去望萧婕的神色,她是那么落魄,可笑。只怕多看一眼,不争气的眼泪就会接连滑落。跪于万籁俱寂的冰天雪地,身上的痛楚不及心底钝钝的绞痛万分之一。萧婕的华贵逼人的金丝绒毛软底绣鞋不知何时已悄然走近自己身畔,她枯瘦更生着冻疮的手衬得格外讨嫌,咽了咽泪水,将双手藏于身后。她已是一只落魄的尚且不如山鸡的凤凰,何苦再将自己的伤口示于人前。
      萧婕低低地笑着,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孔从娇艳魅惑渐渐变为狰狞可憎,那曾银铃般清脆悦耳的笑声也已烟消云散,而今的她压抑着身体的抖动,一双妙目因憎恨而变得极度扭曲,一口银牙死死咬住艳丽丰润的下唇,那骇人的低笑声好似从膛内沉沉发出,似一只只尖利的爪,狠狠抓在在傅瑶心上。
      良久,萧婕停住了笑,望着傅瑶屈尊下跪的可怜姿态,好似稀松平常的问了一句:“傅瑶,你知道本宫为何恨你么?”
      傅瑶面色平静地近乎结了冰,淡淡道:“傅瑶不知。”
      萧婕怔怔看向淡的没有一丝波澜的傅瑶,作践至此,她亦没有自轻自贱地对她摇尾乞怜。傅瑶,她究竟还有什么可令人留恋,难道天姿国色亦不能比去分毫么。不由心头涌上滔天怒意,那怒意,足以让一个倨傲的女子发疯。
      是,萧婕疯了。
      她面无表情的缓缓上前一步,又一步。直至越过傅瑶绕在她身后,斜睨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从前觉得她温顺,如今只觉得她清高,萧婕不懂,一个技不如人的弃妇,有何清高。心中的恨意愈来愈深,听宫人说她的手得了冻疮,那是一双曾经多么美丽的玉手,而今映入眼帘的却是丑陋,不堪,青紫色的伤口看的人心为之一颤。内务府的‘关照’果然厉害,不过几月而已,她竟摧残至此,无法翻身。干涸的心顿时有一股名为‘报复’的泉喷涌而出,几欲迷了她的心智。傅瑶,是你逼我的。
      萧婕狠狠一笑,出人意料的伸足死死踩住傅瑶藏在身后的生了冻疮的手,其力道之深,几乎让傅瑶痛的昏了过去。手上的冰冷和疼痛又算得了什么,是尊严,是傅瑶比性命更为爱惜的尊严,在此刻被磨得一干二净!手上已渐渐有赤红的血水流出,洋洋洒洒流了一地,触目惊心的红。似遥远的枝头上叫嚣的红梅夸张的嘴脸,又似被尽数砍去的白梅零落成泥的无助哭嚎。傅瑶的坚强,隐忍,高傲,在萧婕坚硬无情的履下,折磨地荡然无存。
      萧婕,你好狠。
      萧婕踩得累了,面色如常的将足移开,在旁侍奉的内监忙低眉顺眼地拿了帕子来为萧婕擦洗足底。傅瑶苦笑,这无疑是更深的折辱,自己的手,脏了他人的鞋。萧婕没有多言,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转身决然而去,唯有雪地里那片夹杂着腥味的血红昭示着方才确确实实的屈辱。她怎么可能忘记,那天她失意落魄,她曾经最好的姐妹,在她伤口上狠狠踩了一脚,不松开。
      她好恨。
      灵芝心疼的眼泪奔涌而出,傅瑶庆幸方才她没有多话。萧婕要的不过是一场发泄,发泄过了,一切如常。生活还要继续,萧婕的怨恨也会因而减轻。只是与之不同的是,傅瑶不会坐以待毙。放过萧婕,便是不放过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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