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剑影录

　　宋檀儿毕竟是凭轻功出名的，虽肩上受伤，使出全力来倒也不那么容易被追上。她的身子虽然疲惫，神智却还清楚，知道自己是在一路向南，离避世山庄的地界越来越近。
　　肩上的伤口虽然不是很深，却因为没有时间包扎不断渗血，宋檀儿很快便感到难以支撑，不过是为了求生，勉力支持。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觉得树林由稀到密，又由密到稀，依稀有琴声断断续续，曲调凄凉，如人在叹息。宋檀儿知道自己已经进了避世山庄的一片林子，觉得自己若想寻求庇护，必然得寻到庄主，跟他恳求一二，奈何她已经到了极限，无论神智多么清醒，却是再难往前走了。她抓住一棵树，尽力支撑住自己，抬眼向前，似乎看到一人坐在树木稀疏处抚琴，边上侍立着两个小厮之类的人，却连他们的脸都未能看清，已然倒了下去。
　　她暗叫不好，但眼前一阵发黑，根本不能站起来。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离自己十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
　　“在下属湖心岛门下，此刻造访，多有打搅。”那是其中一个“太湖渔人”的声音。
　　“无妨。”琴声停了，回答的不是宋檀儿料想中苍老的声音，却是一个年轻男子，声音悦耳如潺潺溪水。
　　“我三人本来无意打搅，奈何师命在身，实在是心中有愧。”那人的声音十分谦恭。
　　“不知是何师命？”那年轻男子问道。
　　那人的声音仍是谦恭的：“我等奉命捉拿宋檀儿。”
　　“宋檀儿？”那男子声音中有疑惑。
　　那人便解释道：“便是您面前的这个女子。”
　　“哦？”那年轻男子沉吟道，“不知是否方便透露，你们为何抓她？”
　　另一个声音道：“事关湖心岛与双火盟的恩怨，怕是不能奉告。”
　　“这么说，是因为江湖上的事？”年轻男子道。
　　“不错。”
　　年轻男子似乎是轻声笑了，却听他说：“江湖上的事，避世山庄向来是不管的。”
　　“多谢周庄主，那么，我们便将她带走了。”那湖心岛弟子道。
　　被称为周庄主的男子却道：“我似乎并没有答应你们带走她。”
　　“我等愚钝。”湖心岛弟子的语气虽然仍旧谦恭，却有那么一丝不耐烦了。
　　周庄主道：“避世山庄不管江湖上的事，你们也是知道的，那难道你们不知道，在避世山庄眼中，也没有什么正派邪派之分？”
　　“周庄主这话，在下有些不明白。”另一个声音道。
　　“既然不分正邪，那么谁占理谁不占理，我也是不管的，因此帮谁不帮谁，都该由着我的喜好来才是。”周姓男子说出此话来，任是谁都能听出是要庇护宋檀儿了。
　　强撑着一口气的宋檀儿自然也听出来了，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抵挡的疲惫，就此失去了意识。
　　三个太湖渔人却不能安心了，其中一人失声道：“周庄主竟庇护一个妖女？”
　　“我不知晓你们那些恩恩怨怨，却不觉得这是个妖女。在我眼中，她不过是个弱女子罢了。”周姓男子缓缓道。
　　一个湖心岛弟子忍不住讽刺道：“周庄主可想好了？当年老庄主定下这避世的规矩，只怕不曾想到周庄主您会用它做什么？”
　　他说的老庄主，是当初建了避世山庄的周演，而这个年轻男子，则正是周演的儿子周旭。
　　此事牵扯到过往，周旭的眼中多了几分凌厉，声音也高了许多：“家父的遗志，周某尚且不敢妄加议论，还望阁下慎言。”
　　这句话中气十足，显见是用了内力的，这三个湖心岛弟子都不是泛泛之辈，自然听得出周旭功力深厚。且避世山庄曾经的庄主在江湖上声望极高，这几个湖心岛弟子确实不敢妄加议论，见对方似是要翻脸，只得放软了态度：“不敢。”
　　“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孩儿，阁下又何必死咬着不放呢？”周旭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淡淡道。
　　“周庄主这句话说得可真是轻描淡写，却可知道您口中的这个女孩儿，这两年来杀了多少人？”三人中的一个忍不住讥讽出声。
　　“这是江湖上的恩怨，避世山庄向来不管这些。”周旭垂了眼，道，“青松，送客吧。”
　　在他身边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厮立刻应了“是”，随后快步上前，对着三个“太湖渔人”行礼道：“请。”
　　其中一人尤且不服，想说些什么，奈何那小厮刚好挡在他面前，把周旭遮了个严严实实，便想把那小厮推开。谁知一推之下，竟没有推动。那人心里一惊，手上发力，又推了那小厮一把。
　　小厮面带微笑，一步也没有移。
　　如此一来，三人都为之色变，知道这小厮功力也不浅。
　　“好一个避世山庄，真真是高手辈出，看来周庄主人虽然在庄子里，心倒是未必。”那湖心岛弟子冷笑道。
　　周旭充耳不闻，却轻轻抚动琴弦，弹了起来。
　　那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咬牙道：“既是周庄主那定了主意，我们倒也不好强求，多有得罪，这就告辞了。”
　　周旭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道：“恕不远送了。”
　　他看着那三人飘然离去，才将目光移向林中另一处，看着昏去的宋檀儿，闭了闭眼，起身。
　　昏睡中的宋檀儿丝毫没有清醒时的凌厉与决绝，依稀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在那里安静地睡着了。没有和朱恒在一起时的娇俏，也没有杀戮时的残忍，只是一个女孩子而已。
　　仅此而已。
　　“你这么安静的女孩，为什么会是‘玲珑玉’宋檀儿呢？”周旭缓缓向她踱去，发出轻声的叹息。
　　昏睡中的宋檀儿当然不会给出回答。

　　石门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晨旭照在陆慧脸上，使她忍不住用手遮了遮眼睛。
　　许多把剑瞬间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知道那是同门的剑，没有哪怕一个动作的反抗。
　　“师姐，多有得罪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弟子道。
　　陆慧认识他，那是个姓李的弟子，拜在林一柯门下。
　　事关双火盟，林一柯总是比任何一个长老都积极，而大家对这其中的原因心知肚明，也就任由他冲在前面。
　　陆慧很平静。她知道光凭林一柯一个人没有权利处责她这样一个沈游宜的得意弟子，只要沈游宜一句反对，白一鹤保持沉默，没有人能定她的罪。
　　背叛师门这样大的罪过，她本来就没有犯，何况她手上有许多能够用来将功抵过的消息。她不想用它来换什么，湖心岛是她的师门，即便不为什么，这些消息也是要说的。但如果必要，她只能这么做。
　　从朱恒找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们两个之间，胜负就已经定了。
　　“把剑拿开，我自己会走。”陆慧冷冰冰道。
　　与其他三人分开行动的“太湖渔人”已经回来汇报了宋檀儿有意透露的一切，大家都知道陆慧如果愿意，早就已经离岛了，既然折返回来，必定是不会跑的意思，闻言纷纷放下了剑。
　　李姓弟子行了个礼：“那就请吧。”
　　陆慧对湖心岛的路十分熟悉，毫不犹豫向掌门所在的院子走去。人，虽然是林一柯派人来抓，但掌门一定不会一无所知，此刻三个掌事长老一定是在一处的。
　　陆慧所料不错，此刻三个长老确乎是在一处。除了白一鹤，另外两个人都面带愁容，尤其是沈游宜，忧愁中带着焦虑。
　　三人谁也没开口。
　　“掌门，长老，门外有个弟子求见。”一个守在门外的年轻弟子忽然闯了进来，带进一阵凉风。
　　沈游宜的焦虑仿佛有了一个宣泄口，怒道：“做事毛毛躁躁的，这种时候求见？让他走。”
　　“师妹往常可不是这样暴躁的。”林一柯讽刺道，“现在还敢求见，可见是大事了。何妨听听？”
　　沈游宜深吸了口气，语气平静了下来：“还是让掌门师兄定夺吧。”
　　白一鹤谴责地看了沈游宜和林一柯一眼，问那守门弟子：“是哪个弟子？”
　　“自称是陈登颖，似乎是卢师叔的小弟子。”那守门弟子恭敬道。
　　“陈登颖？”白一鹤说着，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弟子赵登云，“是不是朱恒宋檀儿夜闯湖心岛那夜捡回命逃回来的那个小弟子？”
　　赵登云不假思索道：“不错，他回来后就被送回了房。因为受了点惊吓，后来一直有些神情恍惚，睡了好几天，想来是才醒。”
　　白一鹤点头，对那守门弟子道：“那就让他进来吧。”
　　那弟子忙去引了陈登颖进来。
　　那陈登颖瞧着十岁出头，正是那夜亲眼目睹朱恒与宋檀儿杀了自己四个师兄的小弟子。
　　他显然是没有见过许多长老齐聚一堂的场面，走起路来双腿微微颤抖。他的眼中流露出不安与倔强两种情绪，两种似乎不大相融的情绪，在他身上却很自然。
　　“弟子陈登颖，见过掌门，长老。”陈登颖恭敬下拜，因为紧张，身子有些颤抖，礼仪也并不完美。
　　白一鹤见惯了这样的小弟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身子刚好，就不必多礼了。”
　　陈登颖缓缓起身，道：“多谢掌门。”
　　他的功力浅，又因为受了惊吓身子虚，此刻说话中气不足，在空荡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无力。
　　白一鹤怜悯地看他一眼，道：“你身子还虚，却强撑着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陈登颖犹豫了片刻，道：“弟子……有个不情之请。”
　　“哦？你说。”白一鹤淡淡道。
　　陈登颖提气道：“弟子想拜掌门为师。”
　　“拜我？”白一鹤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后又缓声道，“你的师父，是卢长老？”
　　“是。”陈登颖道，“弟子曾在卢长老门下。”
　　“曾？”白一鹤道，“现在不是了？”
　　“弟子已拜别了恩师。”陈登颖垂头道。
　　白一鹤面露惊异之色：“他同意了？”
　　陈登颖道：“正是恩师主动提出，弟子不敢违背。”
　　“理由？”白一鹤问道。
　　“恩师想让弟子为死去的师兄们报仇。”陈登颖低声道。
　　“报仇？”白一鹤眯了眯眼睛，“你的意思是说，拜在卢长老门下，你便报不了仇？”
　　“弟子不敢！”陈登颖连忙跪下，颤声道，“弟子不敢胡言恩师的是非，只是……这确实是恩师的意思。”
　　“这话没有真凭实据，可不能乱说。”沈游宜看出白一鹤的不悦，虽也对陈登颖冒冒失失的行为有所不满，但仍忍不住出言提醒。
　　“弟子不敢。”陈登颖磕头道，“弟子一醒来，恩师便问弟子是否想为师兄们报仇。弟子自然是想的，边对对恩师直言了想要亲手报仇的志向，恩师沉默了片刻，便叫弟子来求掌门收弟子为徒。”
　　林一柯一时怔住。
　　沈游宜忽然叹了口气，对着白一鹤悠悠道：“卢师弟也是个痴人。”
　　林一柯沉吟道：“怪道卢师弟前几日忽然对我说了许多消极避世之语，话里话外都像是不想再教弟子，原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我原当他一时折了许多弟子，一时心灰意冷也不足为奇，哪知他竟这般看不开……卢师弟自幼便有些自卑，这也是我这个做师兄的没有做好。”
　　陈登颖默默听着，头垂得低低的，一言也不敢发。
　　“罢了。”白一鹤道，“既是如此……”
　　“掌门师兄。”林一柯忽然打断他，道，“掌门师兄忙于事务，教这个弟子的事情，便交给师弟吧。”
　　“你？”白一鹤道。
　　林一柯苦笑道：“从小卢师弟便和我最好，他的弟子，我也理当接手。”
　　“这样也好。”白一鹤点了点头，对陈登颖道，“你这便拜了林长老为师吧。”
　　陈登颖似乎没有料到白一鹤会答应得这么快，一时间愣住了，呆了几秒，才忽然露出个有些天真的笑容，对着白一鹤和林一柯连连磕头道：“多谢掌门和长老大恩。”
　　沈游宜看得连连摇头，微笑道：“傻孩子，还不快拜师。”
　　陈登颖恍然大悟，对着林一柯又是三个响头：“师父。”
　　“好孩子，快起来。”林一柯道，“你拜了我，便是我的弟子了，从今往后，我定会尽我所能教你。只有一点，希望你不要忘记今日你拜我为师的初衷。”
　　“弟子记住了。”陈登颖声音发颤，眼眶也跟着红了，“弟子定会刻苦习武，有朝一日为几位师兄报仇，以慰师兄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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