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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君谦是暑假打工时和我认识的,我是那个餐馆的厨子。那时他还是稚气未脱的大学新生,脸颊有些婴儿肥,秀气得不像是个男孩儿。
那个餐馆只有十平方米不到,厨房连着后面的大院,生意好的时候院里还可以摆几桌。老板、我、还有另外几个打工仔就住院里的小楼,加上吴君谦,共有八个人。虽然是睡通铺,但人与人之间有竹席隔着,还算有点个人空间。吴君谦来的时候席子不够,老板让他和我一起睡,因为我的铺位是转角,比别人多出一半的空间。
他实在很笨拙,动作不麻利,也不会来事。迎宾却不开门,添茶倒在客人身上,洗碗把碗打碎,切菜切剩下的还没有原来的一半多,做饭就更不说了,看着那一盘黑炭,我都不敢试吃。这小子最擅长的就是编故事,他喜欢讲他家如何如何富,在郊外有几栋豪宅,家里的保镖都配了车,厨师是从国外聘来的,卧室比这家餐馆大两倍。一有空就提,刚开始大家还能笑着听,后来就不耐烦了,他一说就有人讽他那么有钱干吗还到这破地儿打工,他说他家的公司被查封了,败了。
这时候几个年纪小的就会跟腔道:“我家以前上百万资金,可惜我家的公司被火烧了。”“我家以前上千万资金,可惜我家的公司被国外公司吃了。”“我家以前上亿资金,可惜我家的公司被火星人带回火星研究了。”
后来吴君谦终于学乖了,闭了口不再提他家以前如何风光,却还是喜欢在晚上睡下后给我讲他十六岁收到的生日礼物,讲他养的三只狼狗,讲他的初恋情人,讲他对她的承诺,还边说边抽泣,说总有一天要回去实现。我笑他傻,都到这地步了还想翻身。真的,人这辈子就该学会认命,不是自己的花一辈子都不会得到。
当然这些话我没有对他说,我困,他的话权当作催眠曲了,不过我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还是会嗯两声当作回话。想来,如果不是那件事,他恐怕真的会因为少爷脾气被辞退。
那时候是七月中旬,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厨房又特别闷热,风扇根本不顶用,我穿的5元一件的白色背心一个上午就能湿透,有时候抹汗时撒到锅里也没办法,反正客人看不到,可是吴君谦在厨房里打下手,全看的一清二楚。吃饭的时候他就闹别扭,我把饭盛好端到他面前他也不肯吃。另外一个厨子说岳国庆你别理他都是你把他惯坏了。我赶紧摆手说没事没事,孩子嘛。想不到吴君谦却眼睛瞪得老大,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少装长辈,小地方的农民见过多少世面。”我操,对你好你还真就把自己当颗蒜了。我摔了碗,丢下句话:“爱吃不吃。”
当天清点完剩下的菜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了,我回了小楼,还没走进床铺就听到窃窃的笑声,随即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笑声更加放肆了。我过去把瘫在床铺上的小子拉起来,说道:“跟我来。”回了厨房,我把超出预定的剩菜拿出来洗净做了份小炒,推到吴君谦面前。“吃吧。”他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流了出来,边吃边流,哽咽声也越来越大。就在我以为他吃完就正式开嚎的时候,他却只是用衣摆擦了擦脸,怯生生地对我说:“岳大哥,能和你商量个事儿么?”这小子没叫过别人大哥,即使是老板也只是喊叔,我心里有些窃喜。“说。”“你能……借我五十元钱吗?”什么?什么?!什么!!!老子一个月也就净挣个两百来元,还要寄钱回老家养爹妈,你狮子大开口一次向我借五十,这不是要我命么!怪不得小嘴甜的。他大概是看我脸色变了,改口道:“要不……二十五?”“你要那么多钱干吗?”
他扯了扯身上的白色t恤衫说道:“我想买件透气好的,厨房好热。”我一把抓过他吃剩的空碗,说:“忍着,湿透了就透气了。”他还不识趣,说道:“忍不了。”我恶狠狠地揪住他衣领,颇像电影里坏人威胁主角的模样:“忍不了也得忍,你以为你是谁?大少爷?别作白日梦了,你现在是在一个小餐馆里当一个小跑腿的,屁都不会还死赖着不走。就这样你他妈还想透气,透你妈的气。不是那块料就别梦想着做人上人,谁说现代社会不分贵贱,我呸,咱们现在就在他妈的金字塔底层。”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这小子像极了以前的我,因为这番话正是当初我对自己说的。想到这里语气又缓和下来,看那小子圆鼓鼓的眼睛也知道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松开揪住他衣领的手,摸了摸他乱蓬蓬的头发,说道:“不是岳大哥不心疼你,只是人这辈子,就该学会认命。”说完我就走了,留他坐在原地思考。当天夜里我被响动惊醒,才发现是他摸索着回来了,睡下后他还在低声啜泣。我又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伸出胳膊把他抱在怀里,手还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我妈当初哄我那样,凌晨的时候他才渐渐入睡。
自那后来我就发现吴君谦变了,他不再锋芒毕露,跟着我穿地摊货,在街边小店花3元钱剪头发,添茶时不小心撒出来也不再大骂客人撞到他,而是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我心里疼,但又为他高兴,毕竟要在这个社会上以一个“贱民”的身份过,就不得不抛弃一些不需要的东西,否则伸出去的刺只会刺伤自己。他的嘴越来越甜,见了熟客会说“姐你又漂亮了”“哥你好久没来了我们这儿姑娘都想你呢”,以前不喜欢他的伙计现在叫他小吴,从老家回来会给他带土产,打工妹会偷偷塞给他苹果,我也巴着他吃了几次。他跟着当初叫我别理他的厨子学做菜,如今已经能端上桌了。甚至有几个人私下问我这其实该是吴君谦的双胞胎哥哥吧,我哭笑不得。唯一能让我联系起他以前的模样的,就是他晚上依旧唠叨,说这说那。只是白天我有了他的帮助,不像以前那么累,也乐得听他扯。
有一天他出外采买,回来时小脸惨白惨白的,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似的,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摇头,便跟老板请了假早早回了通铺。我担心了一天,晚上回去发现他抱着膝盖窝在墙角,我走过去揉他头发,他眼睛里亮晶晶的,问道:“岳大哥,如果你是女的你肯嫁我吗?”我没好气地爆他栗子:“如果你是女的我就娶你。”他眼睛一亮,追问道:“真的?”我点头,他眸子却又黯淡下来,“那为什么她不要我……”我躺在他身边,不经意问道:“谁?”他说出一个陌生的名字,见我一脸茫然,追加一句“我初恋”。我恍然大悟,他又哭哭啼啼地说:“她说我配不上她,她说即使是现代社会也讲究门当户对,我没钱没权……”这观点倒和我的有几分相似,在心里偷偷赞那女孩子识时务,我安慰他:“别哭,男孩子坚强点。那姑娘势利眼有啥好,你看我们餐馆的小李人多好,勤快又踏实,长得又漂亮……”话还没说完,他一声嗤笑:“漂亮?比不上她一根头发。”我头疼,叹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脑筋呢。”他也躺了下来,蹭蹭到我怀里,说道:“真的,我觉得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人,岳大哥你第二漂亮。”听了这话我也不知是该大发雷霆好,还是受宠若惊好,只得敷衍了事,抱着他睡了。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没想到他竟然死钻进去,没几天就辞了职,我和老板怎么劝也劝不住。他最后和我一起睡的那晚,我们俩聊了很久。我还记得他信誓旦旦地说以后发达了之后就住到豪宅里去,到时候我们还这么睡一起聊天。他声音有点大,旁边隐隐传来笑声。我笑他原来还没认命,心里却很感动。不管他以后如何,有这份心也是好的。至于那个结果,我不会期待,有了太多期待就会失望,现在的我经受不起打击,更何况我和他其实并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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