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寂

　　一、
　　又是大风天。
　　巫女柏水逆风奔跑，肆虐的狂风似乎受到了什么力量的控制，纷纷躲闪开来，给她让出了一条路，而在她的身后，仍然是疾风骤雨。
　　终于跑到了海边，柏水气喘吁吁地站定。就在她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她看不见海面上涌起的滔天巨浪，看不见被飓风掀起的屋顶，被海水淹没的小渔村，只能看见风眼中央的男子。那男子双眼轻阖，长睫如蝶翼，银色的长发泛着清冷的光，一张脸却是美到了极致。海蓝色的气流围着他旋转，变幻，逐渐扩散，掀起惊涛骇浪，狂风暴雨，而他的周围，云消雨散。
　　这画面太过美丽，柏水几乎忘了呼吸。
　　似是有所察觉，男子缓缓睁开双眼，眼眸里是比大海还要深邃的蓝。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眼中的蓝色愈发浓郁。
　　看了许久，直到风定了，云散了，雨停了，男子才缓缓地走到少女面前，只见他低下头，屈膝行礼，低声说：“公主。”声音里竟有无限的温柔。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恍然如梦中。柏水看着男子海蓝色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不过她很快移开了目光，讪笑着说：“我不是公主，是村里的巫女，你叫我柏水就好。”
　　“牧风。”
　　“你是神仙吗？”柏水看着男子太过美丽的脸，好奇地问。
　　“我是公主柏水的守护者。”男子一本正经地回答。
　　柏水看着男子严肃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二、
　　说起巫女柏水，蒲邰村的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村里的渔民们说，柏水五六岁就流落到了村里，没爹没娘，吃东家的喝西家的，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因生了一副清秀灵气的模样，还有不少人向她提亲。突然有一天，她却挨家挨户地告诉村民不要出海，说是第二天会有飓风。大多数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没有出海，而也有勇敢的渔民不信这野丫头的信口雌黄，照旧扬帆出海。结果第二天，海面泛起万丈巨浪，狂风吹得树木拔地而起，穷苦人家的房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而那些出海的渔民们，和他们支离破碎的渔船一起，葬身海底。
　　从那天起，渔民们就将柏水奉为巫女，请她预测天象。大家在村口的近海处为她盖了屋子，每天给她送来美味佳肴，但却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除了那个站在飓风中的男子，牧风。
　　“牧风，你不会笑吗？”柏水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给面无表情的男子讲述村里的趣事，谁家的小孩偷吃了隔壁家的鱼干，谁家的姑娘在夜晚和情郎幽会，谁家又从海里捞到了珍珠宝石，牧风十分认真地听她讲述。
　　自认识起，只要有风的日子，柏水总能在海边见到牧风。
　　海面上有微风吹来，白衣男子银色的长发在风中舞出美好的姿态。
　　柏水伸手去抓他的头发，却看到了他眼底深深的温柔。
　　那目光太过温柔，柏水觉得自己脸有点烫，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却听他说：“公主，牧风可能会有几天不能陪在你身边，公主一定要多保重。”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公主。可是，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有使命在身，恕牧风这几日不能相陪。”
　　柏水低下头，将自己的一撮头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小声问：“那你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牧风看了看她，凝神闭眼，只见海面微微摇晃，继而波涛汹涌，柏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突然，一朵海浪将她卷了起来，抛向大海，柏水吓得大叫一声，这时，另一朵涌起的浪花又稳稳地接住了她。
　　柏水坐在浪尖，笑得眉眼弯弯，周围潮湿的海风吹散了她挽起的黑发，接着轻轻拥抱她。
　　又是熟悉的感觉，柏水望着站在海边的男子，轻声问：“牧风，我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认识你？”
　　“是。”
　　“那我为什么不知道？”
　　牧风睁开双眼，抖落长睫上的水雾，低声说：“我知道就好了。”
　　海浪渐渐褪了下去，柏水发现自己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岸上，而牧风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只听他说：“柏水，我该走了，你多保重。”
　　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不见。
　　海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是，为何孤独感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柏水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直到暮色四合，柏水一直都坐在海边。东边天际有五彩的云霞，绮丽夺目，遥远的海天交界处依稀可见海蓝色的带状云雾，看得久了，柏水竟觉得这云雾像极了牧风飘飞的衣带。空气愈发潮湿闷热，飓风要来了。
　　柏水奔跑着，一定要告诉渔民们，这次的飓风，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可怕。

　　三、
　　海底深处，有一个神秘而又富饶的国度，海国。而此刻，海国的牧风使者正墨眉紧蹙。根据天象历的指示，最近一个月都是大风天，而身为掌风人的自己，必须尽职尽责，依据天象历控制沿海的气候，哪怕是给沿海的人们带来无尽的灾难。
　　一群小鱼从屋檐下游过，挂在琉璃盏旁的水晶风铃叮当作响，长廊下传来鲛人悦耳的歌声。牧风坐在玉阶上，凝神闭眼。却听旁边有人说：“果然是去见了阿水。”
　　他睁开眼，看到旁边红衣妖冶的女子，立即站了起来，恭敬道：“牧风见过凌云公主。”
　　“阿水过得好吗？”
　　“属下不知。”
　　那女子突然就笑了起来，眼波盈盈如水，叹息般说：“牧风使者，你的眼睛从来都不会骗人，又何必说谎。”
　　牧风沉默不语，只听身边的女子低声呢喃道：“牧风，我很想看你笑。”
　　“公主是在说笑么。”
　　牧风说完这句话，便隐去身形，凝神掌风。

　　海面风起云涌，顷刻间大雨如注。村口的小屋在大风大雨中摇摇晃晃，屋里的烛火骤然熄灭，柏水披上长衫，打着油灯向村里跑去，她想要让大家快点离开，找个离海远一点的地方躲过这次飓风。
　　她刚跑到村里的时候，就发现村长带着一群人守在村口，她急忙跑上前说：“村长，快带大家离开吧，这次的飓风会持续很久的，这里太危险了。”
　　她说完后，却发现大家纷纷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
　　有一个年轻的渔民大声说：“村长，我今天亲眼看见这妖女一个人在海边，用巫术掀起了大浪。大家不能被这个妖女骗了啊。”
　　渔民们纷纷举起火把，叫喊着：“将这妖女抓起来！”
　　有村民已经上前来拉住了她的胳膊，大声叫嚷：“我们先把她绑起来，免得她继续作怪！”
　　柏水只觉百口莫辩，她挣脱着，大声说：“你们要是再不逃就来不及了，风眼已经越来越近，大风会摧毁所有房屋，海水会淹没整个村庄。”
　　闻言，一些胆小的渔民纷纷后退，想要逃走。
　　村长见她语气真诚，便走到她面前问道：“巫女柏水，那你如实告诉大家，今天下午，海面突然涌起风浪，是怎么回事？”
　　“我和一个朋友在海边……”
　　“骗人，我明明看见她一个人，阿贵和其他人也看见了，村长，不要相信这个妖女！”有渔民喊道。
　　“我说的是真的！”
　　“妖言惑众！先将她绑起来！”村长抖了抖长长的胡子，大声呵斥道。
　　这时，有一个少年高声说：“柏水要是妖女，为什么冒着大风大雨告诉我们飓风的消息呢？大家冷静一点啊！”
　　可是已经没有人能听进去他的话，几个村民将柏水绑到了村里的老树上，大家一起喊着：“烧死她，烧死她！”
　　柏水望着越来越近的飓风，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牧风，你在哪里。
　　有人用火把点燃了树下的干柴，熊熊烈火照亮了黑夜。就在这时，狂风席卷而来，巨浪转眼吞噬了整个村庄。

　　四、
　　胸口突然一阵剧痛，牧风倏地睁开眼睛，在锦衣侍者错愕的目光中，发了疯似的向海岸飞奔而去，他甚至都忘了使用神力隐去身形。
　　海岸上的村庄已经变成一片废墟，一个人也没有。
　　他怎么就忘了呢，今天的风，会毁掉这个村庄，而他的公主，也是凡人，也会因风暴而受伤。
　　“柏水，柏水！”
　　牧风在海岸上寻找，呼喊，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突然，他似乎听到北岸的礁石旁，有微弱的声音。
　　少女躺在沙滩上，前额有鲜血渗出，已是奄奄一息。
　　牧风将她抱入怀中，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将自己的神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她的体内。
　　没有用，他的神力对她没有用，能救她的，只有地海巫师。
　　看着怀里的少女，这张脸渐渐和记忆中的人重合了起来，一样的清丽逼人，只是，此刻的她，没有了往日里的夺目笑容，眉目间的灵气也在渐渐消散。

　　那是多久以前了，他们曾一起在海面上奔跑，一起听鲛人歌唱。她是尊贵的海国公主，他是冷峻的牧风使者，她看似骄纵却心地善良，他看似冰冷却温柔贴心，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牧风始终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他奉命去海底的迷雾森林为海之神寻找遗失的三珠树，却不慎迷路，走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走出迷雾森林。随着黑夜降临，迷雾森林中危险重重。
　　他少不经事，竟然闯入了封印海魔浯睸的禁地，吵醒了正在熟睡的浯睸。浯睸已经几千年未吃过此等美味，一掌便将牧风打到了地上。而牧风也不甘示弱，和浯睸周旋较量，他长剑一挥，直刺浯睸的眼睛。浯睸突然一声怒吼，牧风觉得自己头疼欲裂，只见浯睸张着血盆大口，獠牙上粘稠的液体滴到了他的脸上，一阵令人作呕的浊气扑面而来，牧风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他已经做好了成为海魔腹中餐的准备，结果等了许久，却听见了女孩清脆的声音：“浯睸，他打扰到你睡觉是他的不对，但你也不应该把他吃掉啊，听话，去睡觉去。”
　　牧风睁开眼睛，只见白衣少女一只手捧着一颗夜明珠，一只手拿紫玉宝剑指着浯睸的额头，而这个怪物的二十八个眼睛里俱是惊恐的神色。女孩回过头，对他粲然一笑：“没事了，快想想怎么谢我。”
　　看到女孩这般璀璨的笑颜和那灵气四溢的眉眼，牧风的心骤然一紧，似明月落入深海，铮铮有声。
　　原来，心动也是有声音的。
　　女孩将海魔的封印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虞后，走到牧风身边将他扶起，这才发现牧风的心脉似有损伤。女孩二话不说，直接用手咬破自己的食指，将自己的心头血渡到了牧风体内，稳住了他的心脉。
　　牧风一直看着眼前的女孩，女孩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说：“你没事了，我是柏水公主，有我的血，你明天就能恢复如初了。”
　　牧风扬眉一笑，真诚地说：“谢公主救命之恩。”
　　少年生了一张太过美丽的脸，而他的笑颜，仿佛是天底下最美的东西，柏水不由得看呆了。
　　“公主，公主。”
　　“嗯？怎么了？”被少年的声音拉回神来，柏水才恍然大悟：“呀，我知道你是谁了，拥有倾国倾城貌的牧风使者，据说曾有海鱼为了看到你的笑颜故意撞到珊瑚上，是不是是不是？”
　　牧风啼笑皆非，只得说：“公主，此处太危险，我们先离开再说。”
　　“那你再笑一个给我看好不好？”
　　“……”

　　五、
　　海面上一片漆黑，天空中一颗星子也无。白衣男子抱着奄奄一息的少女，疾行如风。
　　从海国到地海巫师的府邸至少要走两个时辰，而在这一片海域，所有的神力和巫术都毫无用武之地。牧风觉得这段路比永生永世都要漫长。
　　在这漫长的两个时辰里，只有回忆，拼命地回忆。

　　自认识之后，柏水总爱拉着他去海面上看月亮。
　　“牧风，你说水里的月亮美，还是天上的月亮美？”柏水看着海里的月影，问身边的少年。
　　“公主最美。”牧风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半开玩笑地说。
　　“哼，花言巧语。”
　　牧风笑着，微风轻拂，海面的月影被波光打碎。只听他柔声说：“公主，其实，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说到最后一句话，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柏水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揉皱的一江春水，软得发烫。她默不作声地看着海面，许久，突然说：“牧风，明天又是飓风天。”
　　“是。”
　　“可是明天是你母亲五百年的忌日。”
　　“你怎么知道？”牧风抬头，一脸震惊。
　　柏水低下头，将自己的头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一副不愿意说的表情。
　　“公主，你怎么知道？”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柏水红着脸，轻轻将头靠在牧风的肩膀上，接着说：“心上人母亲的忌日，我当然知道了。”
　　牧风看着她，眼里的情意藏也藏不住。
　　“牧风，你把天象历让我看看，我明天帮你掌风，你去看看母亲。”柏水说着，拿起牧风散落的一撮银发，在自己的手指上绕啊绕。
　　海国死去的神族不能转世，他们会变成亡灵在世间飘荡。每隔五百年，在他们的忌日，他们的至亲才可与这些亡灵在海底的迷雾森林相见。
　　虽说机会难得，但牧风还是一口回绝：“不行，海国皇族不能掌风。”
　　“就你和我知道就行，快把天象历给我看看。”柏水拉着他的胳膊，央求道。
　　牧风不应，柏水缠着他要，牧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往后退，柏水跳跃着追他。牧风比她高了许多，他低下头，就看见少女明亮的眼睛和像花瓣一样的嘴唇，心似乎跳得有点快。
　　不等他反应，柏水又向前了一步，两人离得太近，牧风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结果却一脚踩空，连同抓住他衣带的柏水一起，跌进了海里。
　　柏水抓着牧风的衣服，像八爪鱼一样趴在他身上，两人一起缓缓下沉。
　　牧风看着她，她害羞地将脸埋进他的怀里。牧风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扬起嘴角，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月色真美。

　　六、
　　第二天，牧风睁开眼睛时发现已过巳时，早已错过了天象历规定的时辰。他懊悔地拿出腰间的锦囊，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却发现风符和天象历都不知所踪。
　　这丫头，疯了吗？
　　牧风不做他想，转瞬就来到了海边。海面风平浪静，日光倾城，海水蔚蓝，渔民出海打鱼，孩童在沙滩上嬉戏，哪有什么飓风。
　　他在海滩上站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即又回到了海里。
　　还未到柏水公主的水月殿，就有人拦住了他。
　　“牧风使者，你到底在做什么？”来人声音凌厉。
　　“凌云公主，牧风还有急事。”
　　“牧风，今天天象有异，父神让你去见他。”凌云颇为担忧地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何不依据天象历掌风？”
　　“……公主，我稍后去见海之神，先告辞。”

　　迷雾森林中突然响起一阵雷声，柏水瑟缩着，小心翼翼地轻声呼喊：“望月使者，望月使者。”
　　望月使者便是牧风的母亲，上一任掌风人。
　　森林中大雾弥漫，没有人回应她。
　　这时，她却隐约听到了牧风的声音。“柏水，你在这儿吗？”
　　“牧风！”她大声回应。
　　牧风循声过来，一见到她，立刻问道：“你把风符和天象历放在哪里了，趁还没有出事，快拿给我。”
　　柏水一双大眼中泛起点点水光，她嘟囔着：“我还不是为了让你来这里见你母亲……”
　　突然，一阵阴风吹过，天象历和风符从柏水的袖口飞出，有声音说道：“望月在此感谢公主。”
　　随着周围的气息渐渐聚集，一个飘忽的身形出现在二人面前。
　　牧风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立刻跪下身来：“母亲。”
　　“吾儿快点起来，让母亲好好看看你。”飘忽的身形渐渐清晰，女子的面容在氤氲的雾气中看起来绝美而忧伤。她一双倦凤眼半睁着，长睫因沾上了雾气，愈发漆黑浓密，淡淡的唇色让她看起来更加沧桑。
　　牧风站起身，良久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继而轻声说：“母亲，牧风很好，请母亲放心。”
　　那女子走上前，想要伸手去抚摸牧风的脸庞，可是却如同这片大雾一般，无法触及。
　　这时突然惊雷滚滚，只见海之神带着一众侍从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牧风使者，你私自违抗天象历，玩忽职守，触怒自然神明，你可知罪？”
　　海之神话音刚落，就听到女子放肆的笑声：“神君，你还是一如既往，严明尽责啊。”
　　听到女子的声音，海之神有片刻的怔忪，他看着女子，正色道：“望月，快将风符和天象历交出来，只要牧风受到相应的惩罚，自然神明定不会怪罪于他。”
　　女子看着海之神，笑得魅惑人心：“自然神明定是不会怪罪于他，未依照天象历掌风又不是牧风之所愿。”
　　“你这是什么话？”
　　“父神，是我偷了风符，我想让牧风见到她的母亲。”柏水说着，看向望月的亡灵，对她说：“望月使者，请您将风符和天象历交还于我。”
　　“柏水，你简直是胡闹！凌云，带她回水月殿，把她给我关起来！”海之神听到柏水的话，气得脸色发黑：“你们知道违背自然神明的结果么？胡闹！”
　　这时，风符和天象历突然飞到了柏水的袖中，柏水甩开凌云的手，拿出天象历，念到：“乙亥年辰时，天大风，暴雨至，死伤三千，以慰神明。父神，这便是所谓的天象吗？用数千人的生命以慰神明？”她说着，竟将那天象历撕得粉碎。
　　“我本想自己毁了这天象历，却不知公主这般决绝。”望月的亡灵叹了口气。
　　众人皆惶恐，突然，海底泛起巨大的旋涡，雷声大作，那天雷竟是一道一道劈向柏水。
　　牧风脸色大变，他想也没想便冲进雷阵，将柏水拥在怀里。海之神和众侍从皆跪倒在地，欲祈求神明开恩，却见牧风和柏水二人已陷入了巨大的漩涡之中。
　　突然，漩涡中光芒大盛，众人只见望月的亡灵冲入旋涡替牧风挡住了一道天雷，随着亡灵的消散，有女子讥讽的笑声响起：“什么自然神明，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视万物为蝼蚁。牧风，你若能承受住此次惩罚，为娘愿你不负所爱，坦荡行事。”
　　漩涡中，牧风双目通红，紧紧地抱着柏水，柏水却是在用全身的力量推开他。就在此刻，一道天雷重重地劈下，生生将他们二人分开。
　　柏水在旋涡中央艰难地站定，在下一道天雷打下来之前，她缓缓地拔出了紫玉宝剑。
　　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她目光坚定，执着地说：“自然神明原来这么小气，不用您的天雷惩罚了，我自己来便是了。”她说完这句话，便用紫玉宝剑划破脖颈，缓缓地倒在了漩涡中。
　　我并不认为我有什么错，难道就因为我们违背了自然神明的神谕，就应该受到如此惩罚吗？既然如此，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只是，牧风，对不起，说了爱你却不能陪你了。
　　传说中，紫玉为上古九皇一族的至宝，此剑一出，不论人神，皆形神俱灭，连一魂一魄都不会留下。海之神将此剑赐予柏水公主，也是希望她可以不受任何伤害，可未曾想过会是这样的结局。
　　牧风愣愣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捏碎了一般，疼痛蚀骨。
　　他双眼通红，银发散乱，好像顷刻间便失了魂魄。
　　终于他用尽所有力气冲进了旋涡，抱起血红色海水中的柏水，可是，随着天雷的消失，怀中少女的身形也渐渐模糊。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和他讲过，在南海以南，有一片海天交界的混沌之境，那里住着一个地海巫师，他可以修补魂魄,让将死之人复生,但是,需要爱人用最珍贵的东西来做交换。此外，逆天而行，自是要接受上天最恶毒的诅咒。
　　牧风没有犹豫，他抱起身形越来越模糊的柏水，赶往南海以南。

　　七、
　　南海以南依然寂静如初。
　　过往的一切仍历历在目，牧风觉得自己想做很多事情，却没有一件事可以做好。上一次，他抱着魂魄俱散的柏水来这里，用自己的笑容换了几缕残魂，他亲爱的女孩从此变为凡人。他送她入人世，希望她能平安幸福。
　　可是呢？他有她的心头血，她自然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也因而有了预测飓风的能力，人们以为她是巫女，没有人和她做朋友。
　　那么他来陪伴她，然而人们却因此误会她。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会给她带来厄运……
　　牧风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女孩。
　　地海巫师的府邸阴冷潮湿，狭长的甬道一直延伸到大地伸出，地下有冰冷刺骨的泉水滴落的声音。
　　牧风穿过甬道，来到地宫。地宫里杂乱无章地摆着各种奇珍异宝，有人鱼公主的蓝色长发，有火凤凰栖居过的梧桐木，有人类的王将死之时流下的泪……而在扶桑木桌前，站着一个带着黑色龙纹面具，佝偻着身躯的人，抑或不能称之为人。他的头发卷曲着纠缠在一起，似有几百年没有洗过，双腿细如木棍，身上披着蓝黑色的长袍，褴褛破旧。
　　牧风抱着柏水跪了下来，他说：“地海巫师，求您帮我救救她。”
　　地海巫师转过身，赤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脖子上挂着的血红色石头随着他的动作相互碰撞。
　　他隔着面具打量了牧风好一会儿，才用沙哑含混的声音问：“牧风使者，你能拿什么和我交换？”
　　光阴流转，上一次，他也是用沙哑沧桑的声音说：“牧风使者，找我帮忙，必须用你最珍贵的东西和我交换。”
　　牧风当时已经丝毫没有力气思考，他只是一直在请求地海巫师：“我求您救救她，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我想要一切美丽的东西，我要你所有的笑容。”
　　“好。”
　　自此以后，没有人见过这个绝世男子美丽的笑颜。海国子民以为牧风使者因为伤心过度而变得不苟言笑，却不知……
　　他再次见到柏水的那一刻，他多么想走过去，朝她笑一笑，她最喜欢看他笑了……
　　现在，牧风看着这个神秘的巫师，低声道：“您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可知逆天而行是要受到上天最恶毒的诅咒的？”地海巫师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触目的苍凉。
　　“牧风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地海巫师看了他半晌，终于说：“好，我依然想要一切美丽的东西，我要你哀伤的眼睛。”
　　“好。”
　　地海巫师扫了柏水一眼，接着缓慢地从一个漆黑的木匣里去取出了一粒闪着幽蓝色光芒的药丸，只听他嘴里念叨着奇怪的咒语，那药丸竟像萤火虫一样飞向柏水，继而在她周围渐渐扩散，如漫天的星光。
　　随着蓝色的光芒渐渐散去，牧风怀中的少女也慢慢消失。
　　牧风的双臂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似乎柏水还在他的怀里沉睡。
　　“这女孩将会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和普通人一样，生生世世，入因果轮回。”地海巫师沧桑的声音响起。
　　“谢谢。”
　　“可是，牧风，你可想知道神明施与你的诅咒？”
　　“您若能告诉我，牧风自是不胜感激。”
　　地海巫师从自己头上拔下了一根头发，用手搓了三下，那头发便化为一行娟秀的小字：爱别离，求不得，生生世世，不复相爱。
　　牧风望着那行字，视线渐渐模糊，他闭上眼睛，缓缓倒在了地上。
　　地海巫师的声音缥缈难辨：“牧风使者，你既已经逆天而行，那便做个平凡人罢，这次，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尾声
　　骊阳城。深冬。
　　喧闹的街市上，有一家古朴的小店，名曰临水斋，临水斋专卖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比如夜明珠，根雕工艺品，鱼骨首饰，贝壳风铃等等物件，皆是都城中的稀罕之物。而临水斋的掌柜更是古怪，他看起来年轻俊美，却一头银发，且目不能视物，来往的客人亦从未见过他的笑容，可他卖的东西却质量上乘，世间罕见，因而往来的人倒是络绎不绝。
　　城中姑娘牧若水盯着店门口的贝壳风铃看了有两个时辰。骊阳城的冬天很冷，却没有一丝风，可是当牧若水看着这串风铃时，她分明感觉到了大海的气息，湿润的海风，还有……还有一个男子温柔的目光。
　　这串风铃，更像一个梦境，她突然生出了一种浮生就在转瞬之间的荒谬错觉，甚至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天色渐晚，有柳絮般的雪花缓缓飘落。
　　牧若水走进店里，一眼便看见坐在柜台边的男子。
　　恍若梦境。
　　不等她说话，那男子随手拿起一支玉笛，悠远悲凉的笛声缓缓流淌。
　　似乎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还好我没有忘记，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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