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午后天气暖和，半月潭边的大石上晒满了长长的茅草和细枝，千树手里拿着根树枝，坐在边上看着。
　　正午时吃的就是那些野果和烤鱼，沉天冷着脸，几乎没有说一句话，眼角也不瞧另外二人一眼，拿着条鱼没吃完就不知去了哪里，连风羽之叫他都未理。千树觉得有些发窘，风羽之却好脾气的置之一笑。
　　风羽之又去了林中，盏茶工夫便抱着一大梱草叶树枝回来，说是将草晒干后铺在洞中地下也能软和些许。千树虽然从小在山里长大，可却从没想过用草做床铺，昨天夜里冷硬的地面想想都难受呢，听了这话忙要跟着去搂草。
　　风羽之这回却不让她同去，说道千树手小，怕是拿不了多少，还不如他多来回几次来得省事，草丛中又多有虫蚁，被叮了可难受得紧。而且这些草晒在这里，得有人看着防着吹走。
　　远远瞧着，一座高高的草山快速地移过来，草山下却露出白衫的下摆，千树笑道：“这回可够了罢，我们几个也用不了这么多。”

　　风羽之将背上的草山放下，拍拍手，边码放着边道：“这些也够使了，今天暂且编出草垫子来，明日再伐树，做些木制物件。”
　　千树见他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衣上落了青绿色的草汁印子，便道：“把这件外袍脱下来洗洗吧。”
　　时间长了，印子怕洗不掉了。

　　风羽之笑道：“不用，赶天黑还要编出三席草垫呢，明日再洗也是一样。”
　　见他挽袖坐下，将已经干了的草整成几束，在手上绕动几下，已是起了个头，十指如飞，草叶在他指间跃动着，眼看着一席草垫已经有了手掌那般长度，不由既惊且佩，嚷着要学。
　　风羽之倒是好耐心地放慢了速度，从头教她，可千树从小野到大，哪是个能做精细活儿的材料，还没编到手掌长度，一个力道没使好，手掌大小的东西倒松散得不成样子，落了满地。

　　终是信心全无，千树扮了个鬼脸，扔了手上的草叶，道：“怪道我娘老是说我没耐性，心思粗，今日可算是知道了。”说罢便去给风羽之打下手，整理起干草来。
　　边整边闲聊道：“风公子那日吹的曲子真好听，不知可有名儿？”
　　风羽之手上略无停顿，笑道：“那日吹的是洞仙歌，本是想破这处幻阵的，谁知…”微微喟叹，“千树的娘亲也是参商门中人吧？”
　　见千树只是微微点头，便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从前只是听故老相传，参商门神秘莫测，凡人难得一见。想不到如今倒是一次便见过了两位。”
　　千树呵呵一笑，心想，只可惜你不是女子，不然不用你想便有门主来收你啦。

　　说话间，一席草垫已经完工，千树围着左瞧右看，伸手轻轻摸摸按按，小脸上满是佩服，“风公子好厉害啊。”
　　心头暗自吐舌：哎呀呀，这世道，男人什么都会，还有女人的活路吗？
　　风羽之已经在给下一席草垫起头了，白玉般的脸色上泛起微红，唇角勾起，“这第一个成品自是千树的，千树莫要嫌弃。”
　　千树咧开大大的笑容，连着摇了好几下头，“不嫌弃不嫌弃，谢谢风公子。”

　　风羽之眉目含笑，示意千树道：“千树称我羽之便好，…千树何不拿到洞中铺好，此时天不黑，正好可以找一处平整些的地。”
　　千树点点头，便抱起这草席，正欲转身跃入洞中，却感冷风一晃，左近一道黑影闪过，只在地上一点，已是向上纵掠而去。看模样，应该是沉天回来了，却招呼也不打一声。
　　千树微觉窘然，偷眼瞧向对面，见风羽之身子仍是保持着微微前俯，一双凤目低垂，视线只是着落在手上的活计，似是半点也未注意到沉天的动静。
　　千树心下暗缓，笑道：“那我便上去试试看。”
　　说罢提气跃上洞中，正是靠右边沉天所居，落在地面的时候，千树身形又是不稳，不由暗自脸红，这种高度对她来说，确实略有为难了。

　　洞中此时还算明亮，沉天面朝石壁抱着双臂，静默地站在那里，霎眼看去，还当是个石头雕像，且这雕像浑身还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千树晃了晃手中的草垫，陪着小心笑道，“沉天你看，我们今晚就有了席子用了。”

　　沉天连头也不转过来，只冷冷道：“不必。”
　　“这地上这么硬，你就不嫌硌么？”
　　千树心知必是这人又犯小心眼的毛病了，虽是心下不快，还是劝了几句。
　　“不嫌，…没那般尊贵。”
　　这话里透着话呀。
　　这死硬的家伙！千树碰了一鼻子灰，恨恨地跺了下脚，便从相连的通路去了自己的山洞，经过那个三岔口的地方，想起今早之事，便特意地瞧了瞧。
　　却原来那向上连接风羽之所住山洞的洞口早被大大小小的石块塞了个严丝合缝，别说人，只怕就是一只个头大点的老鼠也别想通行。

　　瞧这手笔，这风格，不是沉天还能有谁？
　　好气又好笑的千树摇了摇头，拎着手上的东西回了自己的居所，却见地上那天用的石板还在，上面整齐地摆了一个大大的包袱。
　　可不正是她从无心谷带出来的包袱么？
　　千树欢呼一声，扑过去解开包袱布，见里面的东西都一样未少，娘给做的新衣，路上用的金银铜的钱，也不知过期没的银票，当零食吃的果子糖和肉干，从老爹那儿传下来的坑人暗器和药物，哈哈哈，…
　　千树摸摸这件，拿拿那件，眉花眼笑，却想起这么大的一个包袱，跟着他们跌落谷底，也不知被埋在了什么地方，总不会自己长了腿，回来认主吧？
　　千树看向隔壁的方向，心下倒有些过意不去。

　　本该过去谢谢他的，可是瞧他方才的模样只怕过去也没什么好声气，…那就等明儿再去？
　　包袱皮在手里揉来揉去，心里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抱着包袱过去找那个别扭的家伙。
　　沉天还在原来的位置，变站为坐，正打坐着，看着象是正在运功。千树也不敢打扰，悄没声地蹲在一边看着他，却见他左边手臂上的袖子绽了个口子，露出了几条划出的血痕，千树想着这定是寻自己手中包袱划的，不由更是心下过意不去。想着自己穿着他的外袍，他就只一件中衣了。
　　等会可要把袍子还给他。要不要洗过再还？可是洗了要一晚才能干，那还是不洗了，…想着便回去自己洞里挑了身青衫男装换了，再带着袍子和几件东西过来。

　　沉天睁着眼正盯着洞中某处想着什么，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眸中深黑，目光落在身上，好象有形的重量一般，千树心头竟然微微一紧，明明光线这么昏暗，这暗处中的一瞥怎如此明白？
　　“谢谢…多谢你给我找回包袱啦，…你是怎么找着的？…你看手臂都划破了，我帮你上点药吧？”虽说有点过期，但估计还是比不涂强些。
　　沉天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见千树伸手过来，也配合地抬起左手，瞧着她拉开自己的袖子，将瓶中药沾在白嫩的手指上，那双小手四指微收，一指轻抬如兰花，轻轻柔和地在自己手臂上涂按，臂上伤处不过划伤，看着虽吓人却不疼，此时却觉得涂药处清清凉凉，闻起来还有淡淡淡淡的香气，心上象是有只快活的小虫子悠悠然然，施施爬过。这荒凉寒冷的山洞里就如开了些不知名的小碎花，在不知不觉处散发着甜暖的花香。
　　千树见他凝视自己涂药的手，有点心虚地想不会是他觉出这药有点过期吧？不过看表情倒不象是生气，正要收回手，将怀中的衣服和食物给他，却觉臂上一紧，已经被沉天握在手里，顺势一带，她猝不及防，身子倒了过去，怀里的东西落了一地。
　　千树起初吃了一惊，便欲挣开去，却觉沉天双臂如两道火热的铁壁将她困在胸前，这时她才觉出男子与女子身形的差距，这“小师弟”比自己高大多了。
　　“你，…”
　　千树不自在地轻喊了声，却发现自己目光所及之处，正是沉天红通通的脖颈，她可是记得这别扭的俊男子皮肤比自己还白来着，哎呀，坏了，难道是他皮肤对这药有反应，过敏了？
　　正胡思乱想着要不要坦白从宽老实交待，却眼睁睁地瞧见沉天红着俊脸俯身而来，虽缓慢而坚定，…她一时竟然怔住…沉天轻轻地吻了下去，…她的右手。
　　她头脑中轰然一片更乱得停止了思考，不知不觉中咬住了下唇，看着右手被沉天捧着，那堪称完美厚薄适中的嘴唇，轻轻吻着自己的指背，掌心，每一只手指尖，那珍重的态度好象自己的手是件隐世不出的绝代宝贝。
　　她只是这样看着，也觉得心上如大火烧过，热了起来。

　　小手骨肉匀停，滑腻如玉，捏在手心里格外挠人心，沉天心尖宝贝般地亲吻了几番，只觉心中那只小虫子总算消停了些，不由心满意足地露出了个笑容，低头去看那小手的主人。
　　千树本是又羞又窘地半埋头在沉天胸前，此时见了这冰山熔化，春风复苏的笑容，不由为之神迷意夺，双目痴然看着，舍不得移开。

　　只听那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求恳与不安，轻道：“树儿，这次若能回去，我们就禀明…”
　　却听洞下方传来一声喊声，“千树，沉天公子，…快来用晚饭了。再不来，…可都教我一人占去了…”
　　这喊声惊醒了都处于非常状态的两人，千树着在沉天胸口一推，惊跳起来，好象做什么坏事被抓包一般地不自在。沉天目光闪了闪，也站起来，千树眼尖地看着刚化开的冰山又要上冻了，忙伸手过去相握，细不可闻地说了句，“我们…一起…下去。”
　　沉天嘴角一咧，气场转换倏忽而至，反手握得更紧了些，道了声，“好。”只是得意过头，发音都有些走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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