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千树看着沉天，觉得这小子虽招人烦，倒也稍有可取之处。
　　不过还是不能让他跟着自己。倒怎生想个法子才是。
　　“嗯，师弟说得有理，多亏师弟机智啊。”
　　言不由衷地夸着沉天的千树，边走边想，一个不留神脚下一绊，身子登时朝地上仆倒。
　　本来要发力稳住身形之际，心中灵光一现，便任自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哎哟！”

　　痛呼这声倒不夸张，很少摔跤的千树这回确实摔得不轻，膝部肘部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沉天也跟着定下了身形，远远地袖手旁观。状似连走过来瞧一眼的打算也无。
　　千树暗自生气，小心地将衣袖挽起，果见膝头肘间都有了破皮，白嫩的肌肤上，红肿一片，血珠渐渐地渗出，千树抿了抿唇，从背上解下包袱，翻来找去，将临来时明泉给放在包袱里的装生肌止痛散的小瓶拿出来，又翻出一身蓝色衣衫。
　　沉天仍是抱臂观看，眉头微皱，似乎觉得她很麻烦。
　　千树白了他一眼，“喂，师姐我要去换身衣服，搽点药，…”左顾右盼，指着不远处两棵松树下的大石道，“就在那后面。劳烦师弟在此把下风，别让什么采花的小贼登徒子啊的什么过来。”

　　沉天哼了一声算是应答。
　　千树一瘸一拐地转到了大石之后，沉天注视着松树山石，见一角蓝色自山石后跃出，便微移视线，看向松树之顶。
　　等了半响，仍不见千树出来，只有那角蓝色时不时的随风飘出。
　　“好了没？”
　　终于不耐地问出声。
　　无人应答。
　　“…师…姐！”
　　声音大了几分，转为威胁，“再不出来，我…就过去了啊…”
　　还是不见动静，沉天身形攸然跃起，站在了到大石之上。
　　但见大石之后是深深的山沟，隐约有条小径，向下隐入林木蔓草之中。
　　而随风飘动的，是一件挂在树枝之上的蓝衫…

　　情知上当，沉天冷哼一声，身形疾起直追，那小径曲曲折折，幽暗少光，荆刺从生，蛛网层层，沉天披荆斩棘，怒气冲冲地赶了一阵路，忽地心头清明，回身向后而返。
　　直到那大石之处，此时却发现石下山坡有一处草窝，自大石上方绝难看到，但在下方山径间便看得清楚，细细看来，果有几茎草叶折倒，正象是有人躲藏过的痕迹。

　　生气无用，沉天孤零零地站在山石之上，衣袖迎风，极目而望，自此处为起点，想来也不过有两三条岔路，这个云千树脚程不快，倒也不是没有追上的可能。

　　然而追上又怎么样呢？也许这个任性的小女子又会想出什么别的花招来，…想到这里，沉天便不由得叹了口气，举步直追，飞掠而去。

　　* * *
　　入夜时分，天已经完全黑了，夜风比白昼时大了许多，吹来颇有凉意。
　　沉天望了眼天边，半月不明，星辰在夜幕上闪烁，…看来，今天是无望找到那个讨厌的师姐了。
　　他在一棵大树下找了处干净的空地，选了背风处，生起了一堆火。
　　火虽不大，但也带来少许温暖，按说走了一天了，正该是喝点水吃点干粮的时候，背上的包中倒有些肉干，但沉天却只是用手中木棍挑挑火苗，感觉不到什么食欲。
　　那个…师姐，现在也许已经回到了家吧？
　　沉天微闭起眼，微微火光幻化成梦中七彩，如孩童时代最爱玩的游戏…
　　嗯，在这茫茫群山之间，有那么一处所在，虽然也许只是个小小的木屋，微不足道的存在，那木屋里却有一盏等待归人的灯火，一个慈爱温柔的笑容，…难怪可恶师姐不肯让他跟，换了是自己，怕也是一样的吝啬吧？

　　在久远的记忆里，自己似乎也是有家的，娘亲和爹爹，快乐的日子，…但又太遥远，遥远得他记不起那两人的面容，记不起任何的细节，只有模糊不清的感觉，模糊得令他怀疑那也许只不过是他长久以来的一种憶想…

　　他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而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了若隐若现的声音。
　　沉天倏然大睁双目，警醒地侧耳倾听那来自远处的声响。
　　那是一阵哭声，好象是迷了路又受伤的小野兽，低低地，伤心地，无望地呜咽着。
　　他几个纵跃，朝那声音来处奔去。
　　那是一片微微突起的小山包，低低地生了些小灌木，灌木上开满了深白色的花，反射着微弱的星光，在暗夜中看来，那些花就如同也会发光。
　　丛中倒卧着一个人，正低声地哭泣。
　　正是云千树。

　　走过去，让自己的脚停在不远处，…只要那人一抬眼就能看到他的鞋子。
　　微微一皱眉，冷哼一声。
　　但千树并没有抬眼，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小声地抽泣。
　　这模样可真是既狼狈又软弱，要是姑姑见到她心爱的传人这付鬼样子不知道会怎样想？
　　沉天扯扯嘴角，冷然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不是甩掉他回自己家去了么，怎地在这里哭鼻子？

　　千树吸了吸鼻子，却没有理他。
　　沉天微觉恼怒，用鞋尖踢了踢她，终于引来一句带着泣音的怒斥。
　　“滚开！别理我。”
　　沉天一阵怒火上涌，真想扔下她就此打道回府，…不过想到回府，沉天还是压下了怒气，只是踱回原来火堆处，坐下继续烤火，闭目养神。

　　两人一个静坐，一个倒卧着，那细细的哭泣声渐渐不闻，大半夜就此过去，沉天是被一阵凉意冻醒的，天还是黑着，面前的火堆不知何时熄灭了。
　　转头瞧向千树，…居然还是原先的姿势，这大半夜了，在地上…不冷么？

　　踱了过去，见丛中的人还是一动不动，从这个角度看来，竟是身子小得可怜。一头黑发却长长地，散乱地披在肩上，甚至逶迤着拖到了草丛中。
　　说实在话，这个模样，横看竖看，怎么都象是一具…
　　想到这里，沉天倒还来不及兴灾乐祸，飞身过去颁起她身子，以手指探她呼吸。
　　嗯，…还活着，松下一口气准备放下手的同时，但觉得怀中身体轻盈而微凉，心中不由有几丝异样。
　　这个所谓的师姐，若是在平时，定是至少要离自己三尺远的，如今这样一动不动的依在自己身边，怕是真的境况不妙。
　　双手托起千树，坐回自己原来的地方，重新生起了火，将昏睡的人放在离火近些的地方，又从包中挑出件衣服给她盖上。
　　火光下，千树紧闭着双眼，面上泪痕宛然，额角不知何时碰的一块伤痕，已经渗出血迹，脸上东一道西一道，沾着灰尘泥土，头发上还夹着几茎草叶。原来束发用的玉环早不知丢哪去了，发丝散乱地披拂着，原本光鲜的衣衫也又脏又破…真象是被打了一顿无家可归的小狗啊…

　　伸手探她脉象，倒是平稳的，不象受了什么伤，那又会是发生了什么事呢？
　　沉天守着沉睡中的人，不自觉地从衣袖中拿出长巾，替她轻轻擦试脸边污迹，又小心地不去碰她面上伤口，火光跳动着，将那张小花脸映衬着，显得格外的安静而顺服，一点点地恢复了洁净的白晳。
　　从包中摸出伤药，沉天也索性好人做到底地替她涂上，想是药膏冰凉，初一接触，就见千树眉头略动了动，沉天眸光一闪，倏地收手，生怕她醒来瞧见自己这一番反常的动作。
　　但千树只是吸了吸鼻子，模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娘亲…”便又沉寂。

　　沉天注视着面前少女带着忧伤的安静睡容，细细地给上了药，…这眉眼，这小巧的鼻子和嘴，似乎和这几个月以来长驻心头的印象有了些变化，…其实，这个样子，凭心而论，也是好看的啊。
　　感叹的同时，沉天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放到了千树腮边，细嫩微凉的触感令他蓦然心惊，象被蛰了一般收回了手，连带着换了个远些的位置坐。目光移向远处，他只是参商门中的一个弟子，守卫着未来的门主而已。
　　这只不过是职责。
　　他在心里认定着，闭上了似乎老想乱瞟的眼。

　　后半夜沉天闭目打坐着，心头默念着剑诀，又或是想些少年时的旧事，思绪时而清醒，时而昏然欲睡，不知不觉中，天将将亮了。
　　听得不远处的千树似乎已醒，有了些细微的动静，睁眼之前，他要想一下才能确定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话来询问昨天的事。
　　然而他还没想好，睁眼瞧时，那地上只余昨夜搭的衣服，人已经不见了。

　　身子紧张地跳了起来，所幸那远去的身影还未走远，…千树如同梦游一样，无声无息地走着，沉天暗暗跟在后面。
　　但见千树在山林折了几个弯，尽是向上，最后登上了一处山岩，朝远处呆然望着，好象一尊石像…
　　千树喃喃自语了一句，“娘亲…”却猛地向下一跃。
　　那山崖下是一片云海，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仞深，就这么跳下去，岂不是粉身碎骨？
　　沉天骇然大叫，身子已是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一把抓住了千树的后心衣服，然而似乎已晚，千树下坠之势甚猛，只听一声裂帛之声，沉天手里只余下一片破布，但沉天却已经来不只多想，右手前伸作抓握之形，也纵身跳了下去。

　　云海茫茫，这危崖似乎没有尽头，呼啸风声过耳，身子在空虚中急急下坠，似乎是那在空中飘着的风筝，乘风而行，只不过最后终将惨烈地坠落。眼见前方纤影，沉天向前探去，果然一把握住了千树的一只手臂。
　　正在急剧下落的少女脸上表情执着，目光坚定，仿佛前方真有个她要找的娘亲一般，此时手臂被握，便转回头来，见是沉天，却反常地灿然一笑，“师弟，你也来啦。我带你回无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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