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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江秋喝干酸梅汤,啧啧出声,对着空杯唏嘘感叹不已。
宋临撇嘴,对着窗台上两只打架的麻雀发呆。
日头偏西,一壶酸梅汤呼呼啦啦全灌进了江秋肚子里,宋大人一滴没喝着。
人家忙着呢,根本顾不上——
整整一下午,身子不动安如山,但心里却跟翻江倒海似的,一个劲地琢磨:今天要不要跟他回去?
跟?
不跟?
唉……难啊!抉择之前不可避免地要进行一番天人交战,过程之痛苦结局之诡异,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就好比大金与南宋隔江对峙,一方手持刀枪剑戟,一方备齐斧钺钩叉,在震天的呐喊声中,奔腾上阵激烈厮杀,双方大战三百回合,陈尸遍地血光冲天,可惜势均力敌骑虎难下。只好卧薪尝胆修生养息以待日后奋起。如此反反复复,元气大伤却谁也奈何不了谁。
宋大人现在就面临着如此艰难的困境,“心”是大金,“肝”是南宋,摇旗呐喊血战沙场。
“心”说:“跟着去吧。”“肝”说:“去了说不定就得把自己赔进去。”
“心”把心一横,“肝”把肝一竖。
“心”说:“现在他还没有思想准备,能打个措手不及,偷袭乃兵家惯技。”
“肝”嘲讽,“兵家惯技是‘将计就计’,那头猪难道不懂这道理?说不定正等着盼着你自个儿送上门呢。”
“心”颤抖,“要不然来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顺应,关键时刻先下手为强!”
“肝”蔑视,“你不如直接动用‘美人计’,哭得梨花带雨,抖得弱柳拂风,只要你不怕丢人装得出来,说不定人家一时怜悯施舍你个全尸。”
……
小“心”小“肝”一场唇枪舌战,各大兵□□番上阵,眼瞅着小“心”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宋大人的“嘴”不干了,嘟嘟囔囔直接偏袒“心”,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就不信他一个纨绔子弟,整天吃得脑满肠肥,一旦近身肉搏能斗得过我?”
完全不顾内心深处一个虚弱的反驳声音——那头猪好歹也是刑部左侍郎,半夜闯府的勾当干了不是一回两回了,真这么好对付?
宋大人当场下定了决心——择日不如撞日,万千纷扰,今晚见分晓!
宋临豁然开朗,端起瓷壶,摇了半天,居然一滴没剩,宋临顶着满头大汗笑嘻嘻地问江秋:“好喝吗?”
“嗯。”江秋咂咂嘴似乎回味无穷,“尚书大人大事睿智精明,小事心细如发,真乃我等修身之楷模,如何不叫人感佩折服心存敬仰啊!”
宋临一脸严肃地点头称是,顺着他的话头赞赏:“于细微处见真情!尚书大人心系部属日月可鉴,真乃君子也!”
江秋直点头,宋临牙根直发酸。
夕日欲颓,鸦雀盘旋。
江秋退衙了。宋临搬了把椅子坐在墙根下,透过窗户往外查看。
不一会儿,一乘大轿缓缓从后衙移出来,宋临立刻跟了上去。
出了衙门,宋大人不远不近地缀着。轿子快,他也快,轿子慢,他也慢,轿子陡然停止,他也跟着停止。
朱佑杭从窗口探出身来,微微一笑,没等宋临反应过来,人家又退了回去,执折扇的手伸出窗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棂。
宋临鄙夷,“故弄玄虚!你根本没把握掌控我!……嗯?”眼见轿子拐了个弯,进了一条小巷子,宋临纳闷,“难道……他不回家?”
宋临紧赶几步,别到墙角,思虑片刻,暗想:肯定下了轿了,正等着抓我的现行!
悄悄伸了个头,宋临大笑。
果然!
朱佑杭正坐在轿辕上,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扇风。
宋临干脆一屁股坐在人家门槛上,心说:就这么干耗着,看谁耗得过谁!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良久,朱佑杭依旧气定神闲,招手叫来一个小厮,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小厮撒脚如飞,一眨眼,没影儿了。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朱佑杭登上轿子,又把折扇伸出了窗外,轻轻晃动扇坠,与木栏相触,叮叮作响,清脆悦耳。
宋临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没一会儿,进了小门,轿子消失,门却洞开。
宋临失笑,跟了进去,刚站稳脚跟,“咣当”,门关了,“咔嚓”,锁了。
朱佑杭似笑非笑地倚柱站立。
宋临也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问:“这是哪儿?”
“我家后门。”
“哦!~”宋临把这个字拖出二里地去,表现得了然于胸,“大门口耳目繁杂,行事多有不便。敢问大人,您走后门是为了掩饰什么?”
“我光明磊落,有什么不能对人言的?倒是公子……”一众仆从远远走来,搬椅子、捧茶盏、端脸盆……一应俱全。朱佑杭坐下,接着说:“……穿着一身官服,缩手缩脚尾随在下进府,路过之人会怎么想?”喝了口茶,微笑,“定然想:不是作奸犯科有求于人,就是行贿巴结意欲趋炎附势。你说哪样不给你的名誉官箴泼上污水?”
合着还是顾念我的名誉?宋临气得鼻子眼儿里喷白烟,心说:你光明磊落?你那光明全被磊起来落上灰了!脸上却笑容满面,拱手行礼,“多谢大人为下官着想,感激不尽。”
“嗯。过来。”宋临刚抬脚,朱佑杭往椅子里一靠,接着道:“顺便说一句,我宦海沉浮近十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口说无凭’,早在十年前我就不接受口头道谢了,公子打算拿什么谢我?”
宋临心中痛骂,但却容颜和煦地踱过去,“我说要请大人吃饭,您要是嫌后天太迟,要不我现在就做?”
话音未落,假山之后传来一片欢笑声,宋临一愣神,闪目观瞧,嗯?天上神仙?
宋临吧嗒吧嗒直眨眼,傻愣愣地看着朱佑杭。
朱佑杭撑着圈椅托着腮,眉目含情(眼睑半垂迷离至极,宋临怎么瞧怎么觉得暧昧混沌)。
六七个精致漂亮的男子鱼贯而出,或斯文,或妖娆,或矜持,或阔朗……
宋临懵登转向,扭头逐一审视,脖子“嘎嘣”一声脆响。
“给公子请安!”神仙们参差不齐地行礼,站直身子,笑嘻嘻地围到朱佑杭身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宋临眼角一阵狂烈地抽搐,不动声色地坐在旁边,撞撞他,问:“你夫人?”
“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拜了天地写了婚书的才是夫人。”朱佑杭抓住宋临的手,紧紧握牢。
“哦!明白!如夫人!”
“如夫人是要得到夫人首肯才能娶的,否则停妻另娶于礼不合于法不容。”
宋临冷笑,“那就是小妾通房外室姨娘!”一脚踹上矮桌,正好撞在妖娆神仙的膝盖上,噔噔噔跌出好几步,站立不稳,仰面摔倒。
宋临使劲抽出手,跑过去扶起来,“怎么样?疼吗?我不是故意的,见谅见谅。”
小神仙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挖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嘲讽,“你是新来的?争风吃醋根本不管用,你要不信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
宋临帮他揉揉膝盖,面容温和,嘴上却悄悄地厉声训斥:“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朝廷命官!”
“命官?”一声嘲笑,“那个穿绿袍的原本也是个七品命官,公子爷难道对他另眼相看了?”
“啊?”宋临傻了,这群人里还有当官的?
正在神游天外,朱佑杭唤:“博誉,我饿了……”
宋临猛甩头,扯着嘴角咬牙切齿,“等着!我马上去做!”抬腿就走,不进厨房,直奔后门。
锁门的小厮瞅瞅宋大人红眉毛绿眼睛,一缩脖子,渴求地望着朱佑杭。
朱佑杭端起茶杯喂进斯文神仙的嘴里。
宋临一把揪住小厮的衣襟,“开门!”
小厮慌了神,朝朱佑杭哀求:“公子爷……”
朱佑杭笑着接过栀子花,凑进鼻端,“很香,多采一些,挂在帐子上。”
宋临一脚踹在小厮肚子上,小厮跌跌撞撞横飞出去,“砰”一声掉在地上,五官扭曲唉声叹气: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他们斗气干吗拿我撒火?
宋临拿钥匙打开门,“噌”冲出去。朱佑杭立刻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宋临“噌”又冲回来,嘴角噙笑,脸色煞白,低沉地呼唤:“尚书大人……”
“嗯?”朱佑杭抬起头。
“尚书大人……”
“嗯?”朱佑杭微笑。
“尚书大人……”抄起花盆直挺挺砸过去,怒吼:“本公子不伺候了!”火气一路飙升,“咣当”踢碎门板,浑身窜着火苗,气急败坏地狂奔而去。
“拦住他!”小厮仆从蜂拥而上,宋临抬腿就踹抡拳就打,一众人等纷纷溃逃。
朱佑杭紧赶几步,“博誉……”宋临充耳不闻,拐过墙角。
朱佑杭追上前去,已然无影无踪。
“快把他追回来!”朱佑杭皱眉,伫立须臾,自言自语:“他在气头上,他会做傻事……他会做傻事!”一把扯掉官帽,解开腰带,吩咐小厮:“把官服取来,备车去刑部。”
宋临跑出去二里多地,站在阴沟旁边,一拳头捶在树上,“说得好听!说得真好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坑谁呢?”抬腿直奔陕西巷,“你养小相公,我就嫖妓!”
找到赵虞家,进门就跟老鸨说:“把你们家赵小姐叫出来陪大爷!”
老鸨傻了,她自认三教九流阅人无数,当官的也不少,可是,直接穿着官服来□□的有生之年还真是头一回见着,老鸨不敢怠慢,满脸赔笑,“这位官爷,不瞒您说……”
“少废话!”宋临急眼,“快把她叫出来,我是刑部的官儿!”
老鸨慌了,连忙请他进里屋。
宋临往赵虞跟前一坐,朱大尚书口中的“京城绝艳”果然名不虚传,此美人儿只看了宋临一眼,笑着问:“你这样子是吵架赌气出来的?”
宋临一把搂上她的腰,朝门外喊:“上酒!二十年女儿红!市面上买不到就去刑部左侍郎府上拿!”
喊完一哽,仰面朝房顶上喊:“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苏州宋临宋博誉,朝廷六品命官,现在正打算嫖妓宿娼,按大明律,这是停职的重罪,赶紧去报告!本老爷穿着官袍恭候大驾!”说完一口亲在赵虞脸上。
赵虞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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