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又丑出新高度

　　“县君……”拂冬匆匆步入水榭，见水榭中除了县君还站着几人，其中一人正是几日前遇见的那位五殿下，不由吃了一惊，急忙俯身行叩首礼。
　　因着疾奔气息不稳，她连问安的声音都带几分颤抖。趁着叩首她悄悄扫了眼县君，见县君安然无恙，不禁狠狠松了口气。
　　拂冬的心到现在还突突直跳，她不过出去一趟，含翠就将人看没影了。今日府中宴客人多眼杂，若是县君出了何事，纵是她有十条命也不够罚的。

　　“平身罢。”裴越与洛秋水拉开了距离，见她的眼睛略有些迷糊，又卷又翘的浓密眼睫不停扑扇，稚气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肌肤晶莹剔透，似乎轻轻一按就能留下红印子。忍著捏脸的冲动，他仗着身高优势揉了揉她头上毛茸茸的小揪揪。
　　“这次你真该回去了。”
　　洛秋水这下清醒了，她不客气的拍掉裴越在她头上作乱的手，倒退两步，用自以为威慑的目光瞪着他：“不许碰我的头发！”
　　裴越有些尴尬的收回半空中的手，卧槽这是翻脸不认人？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县君不喜旁人碰她的头发。”拂冬见县君的动作吓得差点又跪了下去，祖宗你稍微客气点成么？这位可是真正的小祖宗，若是他要寻你的麻烦，就不是翁主能做得了主的。
　　“无事。”他难不成还真能和小姑娘生气？裴越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示意护卫将蛇尸处理了。

　　拂冬此时才瞥见地上的那半截蛇尸，她不禁惊得容色大变，顾不得裴越还在跟前，拉着洛秋水上下打量，焦急问道：“县君，你没事罢？”
　　“无事，拂冬我们回去罢。”洛秋水用手揉了揉眼，长长的睫毛若蝶翼般不停扇动，看模样似是有些困顿。

　　拂冬抱起洛秋水，略带犹疑的看着五殿下：“殿下在此是？……”
　　“孤见沐宁县君一人在此，好奇便过来了。”裴越见小姑娘窝在侍女怀里秀气的掩嘴打了个呵欠，鸦羽般的长睫垂下，似乎随时要睡着，心中也暗松了口气。他还担心她会因为刚才的事受惊，没想到这丫头竟然只想睡觉？！
　　这小姑娘心也忒大？虽然是条无毒的水蛇，也好歹表现出一点害怕来啊！这样他一点成就感都没啊摔！
　　而且，说起来有点丢脸，他现在腿还发软。那条蛇刚刚还在吐信子，他能克服心理障碍做出恰当的应激反应，自我感觉还是不错的。

　　虽不知五殿下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番暗藏斥责的话让拂冬脸瞬间煞白，疏忽职守这个罪名恐怕她今日是逃不脱了。
　　裴越蹙眉看着侍女瞬间失色的脸，有些不耐烦的说：“还不回去？”磨磨唧唧的，没看见小姑娘想睡觉吗？
　　“诺！诺！”拂冬连忙抱着县君转身欲走。

　　“慢着！”裴越忽然开口叫住拂冬。
　　拂冬有些忐忑的停下脚步，难不成五殿下最后还是想找县君的麻烦？
　　“你爱吃什么糖？”

　　洛秋水把头靠在拂冬肩上，偏着头看他，声音又娇又糯，说起糖时眼睛在发光：“牛乳糖和麦芽糖。”
　　这可耻的卖萌动作和语气，太犯规了！裴越觉得他要缓缓神再走。

　　***

　　“五弟，你方才去了何处？我正准备派人去寻你。”
　　“出恭。”裴越看着挡在他面前的裴宇，淡淡吐出两个字。他天生一双眼带威仪的灼灼凤目，不笑时颇为冷淡矜傲，加上眼中那似有若无的不耐，在裴宇眼中无异于是挑衅。

　　“父皇出宫前嘱咐孤要好好照看你，这儿不是宫里，五弟莫要仗着皇子身份胡作非为，到处乱闯。”裴宇冷笑一声，眉目肃然，立起兄长威严，一句话将裴越贬为顽劣跋扈、毫无礼数之人。
　　“知道三皇兄不放心我，下回出恭之时，我一定知会皇兄陪我。”裴越也不恼，状似无奈的回道，也不管裴宇语塞得仿佛吃了翔一样的脸，绕过他往里面走。
　　又想摆兄长谱又想要负责的好哥哥人设？哪有这么好的事。

　　此时拥翠亭已经颇为热闹，众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裴越细听之下不禁有些无趣。也不知道是哪个傻叉将话题转到了“性本论”上，这题吵了几千年，实在没什么意思了，能不能换下一题？

　　“按魏三郎之意，是主张性本善？”沈五郎起身“迎战”魏三郎，今天来的都是长安城各家族的年轻才俊，又有洛公等人在场，如果能在清谈之中力辨众人，不仅能在洛公他们面前露脸，还能在长安名噪一时。
　　六年前尚未及冠的姜启以老庄、易经为基辩证“有无”问题，在程公的露重宴上一战成名，连程公都被他辩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姜家七郎名声鹊起。相较於相貌世人更重才华，因此即使姜启“面貌丑陋”，也没人敢轻视他。

　　“孟子有云：人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仁义礼智，非由外铄，若是人性本恶，又如何解释这些出于本心之‘善’。”魏三郎辩驳道。
　　“此善因人而异，某只提前月梁县所出的‘张屠户弑母’一事……”

　　“舅舅意下如何？”裴越百无聊赖的听着两方的辩论，晒着暮春的阳光，有些昏昏欲睡。这帮闲得蛋疼的士族子弟整日想着如何通过清谈名噪长安甚至名传千古，有这闲功夫不妨多看看书。
　　姜启宽袖一甩，将手枕在脑后，倚在树上懒洋洋的反问道：“稚奴以为性本善还是性本恶？”

　　正在这时裴宇加入“性本善”阵营，洋洋洒洒引经据典的为“本善思想”加砖添瓦。裴宇身份有别，加上他辩驳的角度有些新意，因此他说完后周围难得陷入安静之中，无人反驳。
　　无论在场郎君心中如何想，面上都对裴宇之言赞赏有加。三殿下年仅十三便能辨倒众人，博闻强识，有大才矣！

　　“越以为‘性无善无不善’，所谓性善性恶，不过世人强加於本性之上。”裴越有些吃惊的看着不远处的裴宇，没看出裴宇今天倒是有备而来啊。
　　姜启眼前一亮，来了兴致：“告子之言？当初孟子与告子辨可是告子输了。”
　　“孟子善辨，与告子之辨最后却是为辨而辨，不如告子所言。”裴越摇头，就人性本源的探索上，孟子荀子都不及告子看得通透。

　　“五弟说孟子不及告子，不知有何高见？”裴宇一直分神注意裴越这边的情况，听见裴越之言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来。
　　他这五弟向来桀骜，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口出狂言，耍弄是非，这次被他发现诋毁孟子，看他如何狡辩。
　　探寻本性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有点超纲，不过裴越一直以“早慧急智”著称，也勉强不算刁难。但“孟子不及告子”这种断章取义的话就有些诛心了。孟子被尊为亚圣，在儒家是仅次于孔子的人物，而在场之人多为儒派，此话一出，场中顿时肃然一片，气氛有些微妙。

　　“徐六郎。”姜启抬首看了眼裴宇身侧的徐六郎，提醒裴越，‘性本之争’前年刚论过一次，徐家为了裴宇真是操碎了心啊。
　　裴越瞬间明白姜启的未尽之言，这场清谈的辩题是由徐六郎引导的，目的就是为裴宇造势。他还疑惑裴宇今天怎么像打通了任通二脉一样侃侃而谈，原来是“漏题”了。
　　啧，好不要脸。这么明目张胆作弊，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他不紧不慢的站了起来，环视了周围一圈，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的语调说：“孟子与告子之辨，确实是孟子不及告子，不止孟子，性本之论，谁也不及告子。”
　　他的声音还略显稚气，但说出的话却令不少人心中“腾”的一下，怒火蹭蹭往上冒，如此贬低亚圣抬高告子，五殿下如此怕是难以用一句童言无忌搪塞过去。

　　“某愿闻高见。”裴越的话虽不客气，但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姬丞相配合接过话，一旁的老君侯与程公也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孟子与告子所言的人之本性并非矛盾的，甚至不能归为同一个问题，告子所言的本性乃是自然本源之性，是人作为一个活物与野兽一般无二的兽性，是生存与繁衍的本源之性；而孟子的性本善却是囿于道德礼教之后的人性……”
　　裴越觉得要装逼就装个大的，一下子把争论了这么多年的问题的定义推翻重组才好玩儿。争什么争，你们争论的问题根本不是同一个平台上的好吗？

　　还从未有人从问题本身发出质疑，裴越说完在场之人皆有些愣怔，也有人不死心想要反驳，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
　　清谈这种事，就看谁嘴皮子利索。看他小舅舅就知道，从前号称年轻一代“清谈第一人”，只是近几年小舅舅沉迷机关工巧无法自拔，在清谈这块有些颓了。

　　“早就听闻五殿下天资过人，常有惊人之语，今日殿下的‘告子新解’另辟蹊径，听之犹如醐醍灌顶，善！大善！”老君侯拍腿大笑，连道几声“大善”。
　　没想到老君侯也是性情中人，这腿拍的他都觉得疼。裴越谦虚道：“洛公谬赞，小子一时忘形胡诌几句，怕是贻笑大方了。”
　　见裴越年纪不大却偏偏老气横秋学大人说话，众人忍俊不禁，又想起五殿下今日所言，暗叹一句传言不虚。一场清谈下来至此为止，各人心中皆有一杆秤。

　　“不错，有我当年几分风范。”姜启心情大悦的拍了拍裴越的肩膀，八岁能提出这样的辩论，不仅需要智慧，还需要胆气。
　　他早知裴越早慧，不想竟表现得如此出人意外。不出明日，稚奴所言必将传遍长安，他这外甥也算是一战成名？
　　徐家千方百计想要提高裴宇的声势，不想被稚奴一声不吭夺了裴宇的威风，也不知徐家是不是要气到呕血。
　　“小舅舅，我放在你那儿的人如今怎么样了？”提出这个观点的人不是他，他不过用自己的话总结了一番，裴越心里有些怪异，干脆转移话题。

　　宠辱不惊，定力不错，姜启在心里满意点头。不过在意识到裴越话里的人时，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来：“他昨日腿摔断了。”
　　想起公输衍的衰运，裴越不禁替他捏了把汗：“摔断腿了？”
　　“稚奴，你从哪儿找来这样一个霉运通天之人？”姜启狐疑的看着裴越，总觉得外甥放公输衍在他那儿是知道公输衍的古怪，故意将霉运转到他身上。

　　这几日他们两人研究龙骨水车有些进展，昨日他带着公输衍去看溪边那架水车，起初公输衍只是被绊了一跤，旁边的木架子倒了，后来不知怎地，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幸亏他手脚灵活，不然下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了。
　　“的确是从公主府里捡到的。”裴越忍笑义正言辞的说，果然远离衰神是对的。
　　“你将他带走罢，我的揽风斋供不起他。”姜启黑著脸嫌弃的看着外甥。
　　裴越清咳一声，一本正经的答道：“小舅舅你的龙骨水车不要了？”
　　“难不成没了公输衍我还制不出龙骨水车？”姜启的脸彻底黑了。

　　另一边的裴宇虽然心中恨得滴血，脸上还要摆出一副与有荣焉的笑来。守在裴宇身旁的徐六郎看着外甥的神态暗自摇头，三殿下好歹痴长五殿下几岁，竟像是完全不敌五殿下的样子。

　　五殿下本就占了嫡子的位置，又天生早慧颇得陛下欢心。而三殿下资质平平，偏偏又被二姊与太后宠坏了。长于妇人之手，如此下去更是不敌五殿下。这次回去，他要与阿翁商讨几位殿下之事。
　　徐家十五年前与带着徐家血脉的帝位失之交臂，下一任帝王，怎么也得带着徐家的血脉。

　　***
　　承明殿处于宣室殿与椒房殿之间，乃是除去宣室殿长信殿最华贵的宫殿之一，元熹帝被册立为太子之后便居於此处，如今是五殿下裴越的日常居所。
　　西偏殿作为裴越平日读书之地，背靠南面有一扇巨大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的摆放着各类书卷，一眼望过去，颇为壮观。

　　“丹阳翁主有古怪。”裴越放下手里的书，一个人喃喃自语，“难不成，她也是‘老乡’？”
　　会怀疑丹阳翁主是上午离开长豫候府之时，他听见候府的一位婢女对另一个婢女说“这是夫人要用的薄荷。”
　　此时薄荷并不叫“薄荷”，而称为“茇”，薄荷和茇的发音还是有区别的，他不可能听岔，而且空气中确实有股薄荷的清香。

　　婢女接下来的话也加深了他的怀疑：“夫人也不知从哪儿听说茇唤作薄荷，竟然还将茇制成茶。”
　　薄荷有药用，大业却从未有人将薄荷制成茶的，况且丹阳翁主身为贵女能认识薄荷就已经很神奇了。

　　对一个人产生怀疑，之前所见的种种疑点不禁都涌上心头。不提上次见面丹阳翁主显眼的亲子装，不爱擦蜜粉喜白肤，光是从前丹阳翁主对还是世子的长豫侯一见钟情这件事就很古怪！
　　长豫侯算是这些年他见过的除了他小舅舅长得最好的人，如果丹阳翁主是继承大业“传统审美”的人，怎么可能对“相貌丑陋”的长豫侯一见钟情？

　　当然也不排除丹阳翁主的审美天生异于常人，不过综合其他线索，这种可能几率不大。

　　“别装死了，难道你看不出来？”
　　【系统只负责任务相关的事，其他的事不能插手。你要是好奇，可以下回去试探一下。】
　　一个时空有异常灵魂它是能马上检测出来的，除非和宿主一样是胎穿，这个丹阳翁主有些古怪倒是真的。

　　此时一个侍人匆匆步入偏殿，裴越看清来人目光一凝，肃声道：“发生了何事？”
　　“岐南侯半个时辰前受召入宫，在此前徐太尉曾入宫觐见陛下。”那灰衣侍人答道。
　　裴越眼皮一跳，这么巧，徐贯这老匹夫离宫不久，他外祖就被召入宫？

　　他外祖姜家与徐家分属皇后一派和太后一派，两派向来不对付。徐太后并非他父皇的亲生母亲，因此二人虽有母子之名但关系并不亲厚。徐家自高祖始连出两位皇后，权势极大，先帝当初将他母后赐婚给父皇，就是为了遏制徐家，如今他父皇对徐家的态度也有几分暧昧。

　　徐贯在外被唤一声诚庆侯，不过更多人称他为徐太尉。当今太后是他亲妹，女儿是宫里的徐贵妃，外孙是三皇子，朝堂中姻亲遍布，徐家又是世袭罔替的侯爵，太后一派可谓是权势颇盛。

　　帝王之术重在驾驭，平衡朝堂势力，元熹帝为了防止太后一派权势过重自然要扶持另一派势力。皇后姜氏乃是岐南侯府嫡长女，岐南侯姜太常乃九卿之首，姬家向来与姜家交好，也被划入皇后一派。而皇后育有嫡子，后位稳固，目前两派力量处于平衡之中。

　　但随着皇子渐渐长大，短暂的平衡势必会打破，长安各股势力将陷入波澜诡谲之中。

　　“来人，更衣，去椒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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