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又丑出新高度

　　每逢三月上巳日左右，长安城的贵族子弟都喜爱围坐于水渠旁集会宴饮。取一漆器酒觞，放置于上游，杯随水流，流到谁面前，谁便饮酒赋诗，如此循环往复，直至尽兴而归。

　　“曲水流觞”原称“曲水宴”，被前朝顾廉更名为“曲水流觞”，并在原先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改动。酒觞停在谁面前，不能随性赋诗饮酒，而是由上一位饮酒之人出题，若是酒觞主人不能作答，则要连罚三杯。

　　天子脚下繁华富庶，士族权贵满地走，长安人又热衷于举行宴集，每月都有各类名目的宴会不胜枚举。此时长豫侯府的拥翠亭就聚着一群锦衣公子，围坐在回环曲折的澜溪旁“曲水流觞”。华服美酒，觥筹交错，谈笑晏晏，好不热闹。

　　盛着美酒的酒觞随着流水晃晃悠悠的停在白衣男子面前，在他身边的沈六郎合掌大笑：“看来七郎今日是要不醉无归了！”

　　“长豫侯府的佳酿难得，启生平一大心愿，便是能在长豫侯府饮醉而归，今日启的心愿想来能达成了。”姜启靠坐在一株垂丝海棠下，眸子半眯着，似有几分醉态。原来不久前酒觞已流到他面前，这会儿已是第二回了。

　　“梁五，愣着作甚，姜七郎可等着美酒呢！”坐在姜启下游的齐九郎朝上一个饮酒的梁五郎喊。

　　“急什么？好歹让我想想如何刁难姜七郎。”梁五郎嬉笑道。
　　一旁的梁八郎冲梁五郎挤眉弄眼：“词赋难不倒姜七，五兄问个狭促点的问题，姜七今日可要不醉不归的。”

　　“莫吵莫吵，让我好好想想，”梁五郎灵光一闪，问：“姜七，某问你，你生平最悔恨之事是哪一件事？”
　　“最悔恨之事？”姜启愣了愣，没料想梁五郎竟问这个。

　　“梁五问得妙，某也想知七郎最悔之事是什么！”姜启身旁的段六郎拍腿大笑。
　　“善！七郎快说！”坐于澜溪旁的郎君纷纷怂恿姜启，也有一些人想起了某件事，笑而不语。

　　姜启端起酒觞，思绪有些飘远。此时一阵清风拂过，粉白的海棠花瓣簌簌飘落，吹了姜启一身。他回过神，也不拂肩上落花，昂首饮尽杯中酒。
　　“悔恨之事自是有的，只是启今日专程来侯府饮酒，此事一说岂非无佳酿可饮？为了美酒，启自罚三大白！”

　　周围之人已经察觉出姜启的神色不对，忆起几年前发生之事，连忙插科打诨，嘲笑他是专程来骗酒的，然而也有没有眼力劲儿揪着不放的。
　　有人小声道：“莫不是与房家定亲一事有关？”

　　那声音虽不大，已被有心人听见，气氛骤然冷下来，不止姜启的脸色微冷，最下游的房九郎更是恼得差点拂袖而去。

　　姜启眸光沉沉，忽而笑了起来，他盯着方才出声的贺五郎，眼眸清明，哪里有半分醉态：“贺五郎难不成是某肚中的蛔虫，连这也猜出来了。”
　　贺五郎话一出口便后悔不迭，此刻更是呐呐不敢多言。

　　此时，姗姗来迟的老君侯终于出现在拥翠亭，众人连忙起身相迎，总算将方才之事翻篇了。

　　***

　　“舅舅心绪不佳？”裴越挨着姜启席地坐下，眼睛扫了一圈长安城的“青年才俊”，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一群黑壮的大汉穿着宽袖长袍，做飘逸的雅士打扮，这种违和到极致的画风，实在让他吃不消。

　　就像大猩猩偷穿裙子学人跳芭蕾，还自以为很迷人。让他扭转大业人的审美，不如让他干点更靠谱的事，比如拯救银河系啊什么。

　　“你近来很闲，萧太傅布置的策论写完了？”姜启连余光都吝于抛一个给外甥，听着洛公谈这几年的游学经历，他心思微转，待龙骨水车研究出来，他也该往别处走走了，待在长安五六年，骨头缝里都懒了。

　　“前几日母后还说，要让父皇为你赐一门亲事。”裴越意有所指，小舅舅姜七郎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五年前小舅舅曾与大司农房执的嫡幼女房又柔定亲，后来未婚妻和家里的马夫私奔了。

　　不错，房又柔在听说和岐南侯嫡幼子定亲后，一不做二不休与平日为她驾车的马夫私奔了！这件事在长安引起极大的轰动，最后以房又柔被寻回自缢而亡结束。碍于岐南侯府的声威，平常也没人大庭广众说出来与岐南侯府过不去。

　　至于为什么宁愿和马夫私奔也不愿和小舅舅成婚，大约因为房小姐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貌协会吧。据说房小姐听说未来的丈夫是姜七郎，直接哭晕过去了。
　　长安有一句话：“姜家七郎性聪颖，姿仪美，容貌丑。”这么毫不掩饰的说七郎容貌丑，可想而知在大业人心中，他小舅舅的容貌是有多惨不忍睹了。

　　“长辈之事小孩子不必知晓那么多，”姜启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稚奴如今八岁？”
　　“魏九郎驾车走在大街上，有许多女郎掷果盈车，稚奴怕是等不到那一日了。”他眼含怜悯的拍了拍裴越的肩。

　　“孤不稀罕，舅舅羡慕？”裴越拿开姜启的手，硬邦邦的答道。魏九郎，长安城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呵呵，他第一次见魏九郎还以为看见鬼了。这世上竟有长得如此鬼斧神工之人，完全综合了大业长相上的所有“优点”，简直承包了全世界的丑。

　　姜启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大儒之所以是大儒，不仅是因为他的学识，还有他身上有一种令人折服的个人魅力。裴越听着老君侯讲述他在尝榆的游学见闻，不禁有几分意动，这说走就走的旅行果然在哪个时代都受欢迎。

　　“凤渠有一隐士居于引篁山，承黄老学派……”

　　隐士，等着人请下山的隐士？裴越暗自撇了撇嘴，无意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拱券门前一闪而过，他心里有些诧异，悄悄起身离开，跟着那道小小的身影。

　　穿过廊庑，是一座小巧精致的水榭，他远远看见小姑娘攀上围栏椅子，趴在护栏上静静的看着水面，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裴越看得眉心微皱，长豫侯府的下人是不是太玩忽职守了？让一个小姑娘单独去水边。他慢慢走近水榭，隔着曲折的围栏看见小姑娘脸上的神情，心猛的一跳，脚也霎时顿住了。

　　那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五官精致，像精雕细琢的玉娃娃，可惜制作的手艺人却忘了往里面注入灵魂。她的眸子很黑，很沉，像琉璃，他一时想不起来如何形容它。诡异的是，此时那双眼睛毫无生气，犹如蒙上一层雾霭，冰冷，孤独，本应倒映出周围景色的瞳孔空洞得令人心里发紧。

　　他在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身上感受到一股孤独感，你敢信？

　　【宿主，你听过高智商孤独症吗？】

　　“能闭嘴吗？”裴越故意踏重两步发出声响，看着那双染上雾霭的眸子一瞬间焕发出炫目的光彩。

　　“咦，又是你。”小姑娘看见来人笑得眼睛微弯，黑水晶的眸子缀满灵气。显然她并不清楚自己刚刚的状态，或者说她还并不懂。

　　“你也是偷跑出来的？”裴越学她上回讲话，接着又爬上围栏，二人并肩跪坐在围椅上，“你来此做什么？”

　　“‘唯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什么是道？太始又是因何而来？”

　　从一个几岁的小萝莉嘴里听见这种话裴越是拒绝的，这个年纪就开始探索世界本源，岂不是衬托得他很智障？想到五岁的自己，裴越笑不出来。

　　“你可有糖？”洛秋水偏过头看着裴越，她头上的珠花被摘走了，只剩下两个小揪揪，毛茸茸的，齐刘海下一双氤着水汽的眸子又黑又亮，因为离得近，他甚至还能看见小姑娘脸上细小的绒毛。

　　“嗯？我不爱吃糖？”裴越还沉浸在上一个问题中，下意识的答道。
　　洛秋水压下眉头，显得有几分沮丧：“我走了。”和姬相对弈之后她的头疼症发作，被拂冬送去屋里休息。可是她睡不着，便偷偷跑出来了，若是被发现，她和拂冬都会被阿母训斥。

　　“等会儿，你怕蛇么？”裴越余光瞥见一个东西，脸色微变，拦住小姑娘的动作。
　　洛秋水见裴越奇怪的神色，刚欲说话，裴越直接将她的脑袋往怀里按，另一只手将随身携带的匕首掷了出去。

　　惊蛰之后，正是冬眠的蛇出来觅食的时节，他这运气也没谁了，刚好碰见一条水蛇？

　　“砰！”铁器碰撞木头的声音让守在水榭外的两个护卫直接冲了进来，只见五殿下抱著沐宁县君，一把还闪着寒光的匕首深深的扎入旁边的漆红木柱上。地上是半截蛇首，另外半截不见了。其中一位护卫眼尖，看见水榭外的池里冒着一缕红色。

　　操，以后无论如何也要带上保镖保护人身安全！裴越看见地上的半截水蛇，松了口气，还好准头没落下。

　　自从四岁那年被一条竹叶青“追杀”，他就随身带着一把匕首防身，不过从此之后，他也对蛇这玩意儿有阴影。这回能这么快准狠的一击必杀，大约是想在小姑娘面前挽回点面子？

　　【装逼如风，常伴汝身。骚年，本系统看好你哟~ 】

　　裴越皱了皱眉，松手将小姑娘从怀里拉开。玛德装逼装过头了，他自己还是一小破孩，刚刚那一下砸得他胸口疼，再看小姑娘的额头，果然红了一片。

　　“县主！”正在此时，只见一个侍女不顾仪态朝水榭疾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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