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又丑出新高度

　　一辆看上去十分普通的马车徐徐驶在长安内城豫北大街上，正是傍晚时分，金乌西坠，马车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

　　此时街上只有零星几个人，静悄悄的，马车辘辘滚过青石板和马蹄嘚嘚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这辆马车不紧不慢的驶向豫北大街尽头，在长豫侯府门口停了下来。

　　早就守在朱门前的长豫侯看见赶车的车夫，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不待奴仆动作，殷切的亲自掀开车帘：“阿翁！”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从车厢内钻出来，他着一身灰色宽袖长袍，须发半白，眼窝微陷，脸上布满风霜，但一双眼睛明亮深邃，看起来精神矍铄，神采奕奕。

　　那老者不似长豫侯般激动，淡淡的“嗯”了句，也不扶他搭过来的手，自己从马杌子上走下来，动作十分矫健。
　　知道阿翁不服老的性子，长豫侯有些无奈的收回手跟在他身后。

　　“君舅。”丹阳翁主领着两个孩子向老君侯颔首问安，洛秋水好奇的悄悄抬头，被老君侯抓了个正着。

　　“不必多礼，让大父看看我们的乖阿灼。”老君侯看见孙女总算展颜，他笑眯眯的抱起孙女，问，“阿灼可记得大父？”

　　洛秋水端详了老君侯片刻，乖巧的点头道：“阿灼记得大父。”

　　“哦？阿灼还记得大父。”老君侯有些惊异，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不想孙女竟真的记得他。三年前孙女不过两岁，五岁的孩子能记得三年前见过的人实在有些稀奇。

　　“阿灼耳闻则诵，过目不忘，从前之事都能记得一清二楚。”长豫侯这几年已经被女儿锻炼得波澜不惊了，阿灼一贯出人意表，他这个阿父在女儿面前丝毫摆不起长辈谱。
　　阿筠曾悄悄和他说，女儿平日与他对弈，常常让着他。他知晓后五味杂陈，自此以后，就尽量让儿子陪阿灼对弈。

　　老君侯听到儿子的话，对孙女的天资又惊又喜，阿灼尚在襁褓之时他就觉得孙女聪颖，不想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洛秋水听见阿父的话认真点点头：“纵是大父离开十年，阿灼也不会忘记大父的。”

　　“咳，”被孙女无意间将了一军，老君侯老脸一热，有些不自在的清咳了声，“大父今后不会离开了。”

　　“阿翁是说以后要留在长安？”长豫侯听闻惊喜道，阿翁云游四方，身为人子他不能侍奉左右实为不孝，况且出门在外总有不便，阿翁如今年纪大了，实在不便长途跋涉。

　　“近几年我欲留在家中，”老君侯扶须沉吟，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眼含孺慕的长孙，眼中含着一抹慈爱，“瑕屿在上月大考中得了甲上？看来没有懈怠课业。”

　　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被向来崇敬的大父褒奖，洛庭修的脸上出现一抹羞赧与欣喜：“孙儿会更加勤学不辍，不辜负大父与阿父阿母的期望。”

　　“嗳，”老君侯摇摇头，不赞同的说：“‘视强，则目不明；听甚，则耳不聪；思虑过度，则智识乱。’欲速则不达，能做好自己足矣。”

　　“君舅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还是先回府休憩一番罢。”丹阳翁主眼见几人都杵在大门口，不由开口笑道。

　　“阿翁，先回府再说罢。”长豫侯上前一步欲接过老君侯怀中的女儿，被他侧身避过。

　　“难道我老得连孙女都抱不动了？”老君侯瞪了眼长豫侯，抱着洛秋水朝府中走去，留下长豫侯夫妇面面相觑，无奈一笑。

　　***

　　“我书信令你不必张扬，怎又如此大费周折的办了洗尘宴。”洗浴更衣完的老君侯听完长豫侯的话后，不由蹙眉道。

　　长豫侯苦笑道：“儿子原也想按阿翁的意思办，奈何长安的人听闻阿翁归来，拜访的帖子已经快要堆放不下了，便想藉着洗尘宴让阿翁先同他们见上一面，将他们全打发干净。”

　　“罢了，几年未归，明日正好瞧瞧长安的后辈，”老君侯踩着木屐往外走，走了两步忽然停下，“程绍那老匹夫也来了。”

　　“程公与姬丞相明日都会驾临。”

　　翌日。

　　裴越到长豫侯府之时，长豫侯府已经聚了不少长安城的熟面孔。老君侯好不容易回长安，这个洗尘宴一点儿不亚于前些天的牡丹宴，甚至在不少人眼中，十个牡丹宴也比不上这个洗尘宴。

　　“三殿下、五殿下到！”阴柔尖利的侍人通报声划破长豫侯府上空，守在门口的长豫侯迎客眼中划过一丝诧异，接着反应极快的拱手向两位殿下问安。

　　“不知二位殿下驾临，某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某怠慢之情。”

　　“君侯不必多礼，是孤和五弟失礼在先，不请自来，希望君侯不要怪罪。”
　　说话之人是三殿下裴宇，他继承了其母徐贵妃的美貌，长得颇为健美。肤色棕黑，方头大耳细眉小眼，生得虎背熊腰，虽然年仅十三，但已与成年男子相差无几，衬得一旁的五殿下更加矮小瘦弱。

　　“父皇听闻老君侯回长安，甚是欣喜，因不便前来，故特遣我与三皇兄前来拜访老君侯。”一旁的裴越接过话，之前听说老君侯回长安，他就想着来长豫侯府看看，不想临出宫太后还塞了个裴宇给他。

　　裴越一说话，长豫侯不禁将目光从三殿下身上移到他身上。他发现五殿下虽相貌不及三殿下，身量也较三殿下瘦小，但气势却丝毫不比三殿下差，甚至二人说话，年纪更小的五殿下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陛下皇恩浩荡，某代家翁向陛下谢恩，”长豫侯朝皇宫的方向拱手颔首行礼，“二位殿下请！”

　　两人身份贵重，长豫侯亲自将他们引至静禾居。

　　静禾居。

　　“看来这几年你棋艺丝毫未进。”头戴远游冠的青袍老者手抚山羊须，眼中的得意丝毫不加掩饰，‘任你名满天下，光对弈这一项，老杂毛你几十年也不是某的对手。’

　　对面的老君侯被青袍老者挑衅的目光气得胡须都要翘起来了，只是碍于孙女在身边不好发作。

　　在一旁观棋的姬丞相在心底默念“观棋不语”，忍著想指点的念头。洛公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唯有一点不好——棋艺不精，据说年轻之时对弈就一直输给程公。

　　正在僵持之时，一只还带着肉窝的小胖手从楠木棋笥中抓起一枚黑色棋子，放在棋盘上。

　　“阿灼，可是看得不耐烦了？”老君侯倒是不生气，笑眯眯的看着溜进来已经看了好一会儿的孙女。程绍这老秃瓢也只有对弈能找回点面子来，这些年他输着输着都习惯了。

　　“阿灼和程翁下。”洛秋水跪坐在矮几前，面无表情的说道。大父是大业最厉害之人，怎会输给程翁？既然大父不愿欺负程翁，就让她当这个恶人罢。

　　老君侯见孙女绷着张小脸盯着棋盘，被她严肃的模样逗得大乐，正欲说些什么，就听见对面的程老秃瓢“咦”了句。

　　“阿灼这随手一放倒是歪打正着，落得妙。”程公看着棋盘眼中异彩连连，抚掌赞道。

　　“看来县君于棋艺一道颇有天赋。”姬丞相笑着接口，他与程公一样，虽觉得洛秋水的那枚黑子放得妙，但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

　　老君侯垂首看着棋盘，见那枚黑子看似自绝后路，却令白子进退维谷，借劫酿劫，实在精妙。他心间一动，忆起儿子的话，扶须笑而不语，竟是默许了孙女代他对弈。

　　程公也不是古板之人，若是阿灼不落这一子，这一局就快要结束了。他斟酌片刻，落下一子。洛秋水不假思索的捻起一枚黑子落在一片白子周围，看似毫无章法，却令程公眉心一动，思索半晌，才落下白子。

　　洛秋水也不多言，又执起一子，落下。程公的脸色略有些凝重，也迅速的落下一子。两人你来我往，无声的激烈厮杀令气氛莫名紧张起来。一开始觉得洛秋水是胡乱落子的姬丞相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若他记得不错，沐宁县君如今不过五岁罢？

　　***

　　裴越以为来到静禾居会很热闹，可能围坐着一群人进行学术辩论，或者听老君侯侃侃而谈。没想到静禾居不仅静，而且空，只有几个人席地而坐，中间摆放着一个矮几，有人在对弈。
　　正在对弈的一边是满脸褶子的糟老头，一边是粉嫩软萌的小萝莉，这画风好像有哪里不对。
　　玛德，程老头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一把年纪了还欺负小孩子。

　　【兄弟，看清楚小姑娘是谁了吗？】

　　裴越定睛一看，哟，这个世界真小，两次出宫都能碰见同一个小姑娘。他要收回刚刚的话，程老头没有欺负小孩子，最后谁能赢还说不准呢。

　　长豫侯也有些尴尬，阿翁晾着一大群人在拥翠亭，一大早就和程公在对弈。好在上巳节刚过不久，近来长安又兴起“曲水流觞”，众人都聚在拥翠亭的澜溪赋诗饮酒，等待洗尘宴的主人开宴。

　　他见女儿在与程公对弈有几分吃惊，正欲出声，被裴越拦了下来。
　　“不必惊扰他们，我与三皇兄乃是晚辈，不请自来已是失礼，万没有打搅洛公对弈的道理。”

　　这种时候，当吃瓜群众就好了。程老头从前是御史大夫，近两年才退下来，偶尔在太学院授课，虽不及洛公名气大，好歹也是位名士。若是今日对弈输给小姑娘，那就好玩了。

　　再有，如果程老头对弈输了，那他之前和小姑娘打双陆输了也不算丢脸吧？

　　一旁观棋的姬丞相听见响动，抬首看见两位殿下也有些诧异，不过此时棋盘上已经厮杀到最激烈的时刻，也就默契的不多言寒暄。

　　半柱香后，程公看着棋盘叹了口气，接着用一种不知是羡慕还是挑衅的目光看着老君侯，叹道：“臭棋篓子还能有个围棋神童的孙女，好运道！”

　　却见棋盘上黑子白子密密麻麻的铺着，竟是和局。

　　不仅其他人没想到，连长豫侯都没料到女儿竟能将程公逼到这个地步。程公虽不比长霁范公乃是大业棋圣，但也是长安有名的围棋高手，今日竟然和女儿下了盘和局。

　　周围陷入一阵寂静之中，裴越看了眼众人的神情，竟然隐隐有一种微妙的优越感。在场的人只有他相信小姑娘有赢棋的实力，果然还是他有眼光。

　　“再来！”只见小姑娘眼中迸射出一股跃跃欲试的神采，透亮乌黑的眸子满满都是“来战”，裴越觉得这一回，小姑娘“神童”的名头总算是跑不掉了。

　　“不如某与县君对弈一局？”姬丞相一时技痒，主动请缨欲与洛秋水对弈，沐宁县君的棋艺已经足够令人忽略她的年纪。
　　洛秋水将目光转向姬丞相：“姬相比之程翁如何？”她的脸上就差写一句“我不和比程翁差的辣鸡对弈”。

　　姬丞相脸上的笑有些僵住了，他这是被嫌弃了？
　　程公有些幸灾乐祸的盯着姬丞相看，笑道：“姬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啊。”
　　还是老君侯见不得程公得意的模样，眉开眼笑的对孙女说：“姬子对弈比程翁厉害一些。”他是臭棋篓子无妨，有个厉害的孙女就够了。程老秃瓢差点输给他孙女，这事够他嘲笑他后半辈子！

　　洛秋水这才心满意足的答应与姬丞相对弈。

　　此时长豫侯终于忍不住开口：“阿翁。”你是打算让拥翠亭的人顽过一圈曲水流觞直接打道回府么？
　　况且这里还站着两位殿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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