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食梦录

作者:司徒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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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梦(四)


      几年前西湖边有精怪作祟,有人早上出门,见地上躺了根红彤彤的蜡烛,高高兴兴地捡回家,当天晚上家里就莫名其妙地着了大火,那捡来的蜡烛却不翼而飞。如此这般,一连几户人家倒了大霉,最后轮到了住谢桑对头的李掌柜的客栈。她大晚上的被通天火光惊醒,匆忙起身跑出门一看,便知是有妖邪,美梦被人搅醒,心中愤懑,手中凭空飞出一张符纸进火场,瞬间又飞了回来,还带了根嗷嗷惨叫的蜡烛。说来也奇怪,那根蜡烛一出客栈,那场漫天大火立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自此,在这一带,谢桑几乎被奉为神明。她花了好大的力气解释自己不过修了几年茅山道术,还望大家低调以免坏了自己道行,这才渐渐断绝了人人登门拜访“谢半仙”却只为算卦不买酒的行为。
      那蜡烛谢桑当着众人的面烧了个精光,回去后抬手又化出一根插在了烛台上,自此省了买蜡烛的钱。
      谢桑道:“我尽量试试吧。”
      小胭脂欢天喜地地送了她出房门,又将谢桑交到守在门口的老鸨手上,老鸨又欢天喜地地把谢桑送到醉烟阁门口,握着她的手依依惜别,一张老脸泪眼婆娑,“谢掌柜,咱们这儿的一圈的安危可全系在您身上了啊!”
      谢桑立时觉得自己仿佛是那开天辟地的盘古,将西湖边上的老老少少全扛在肩上,一手撑起天与地,责任不可谓不重大。她正色道:“我知道了。”
      夜幕降临前,谢桑回了趟极乐酒馆,问了阿合,果不其然,一个客人也没来过。其实想找她的人不少,自从一纸黄符降烛妖灭大火后,许多人都来登门拜访,所为之事不过是捉鬼卜卦算命取名……搞得她烦不胜烦,放出风声说自己每动用一次法力就会折损寿限,结果上门拜访的人反而更多了,皆道毕竟是逆天而行,寿限折损得越多才越精准,谢桑只好又放出风声,说折损的是有求之人的寿限,而且是十年起步,拜访谢半仙之风立止。
      阿合是知道谢桑真身的,半点也不为她担忧,趴在桌上懒洋洋地道:“捉到那鬼后你要怎么处理?是将它送去地府还是当场打散?”
      谢桑说:“我至今仍是天庭的通缉要犯,把鬼送去地府与江洋大盗押送小偷去衙门有什么两样?但它毕竟没有害人性命,要它魂飞魄散似乎又有些过了……”她微微一笑,露出森寒的牙齿,“不若吃了,你看如何?”
      阿合默默远离她一点,嘀咕道:“还不如魂飞魄散呢。”
      谢桑提着剑出门了。
      路过的人们看见谢掌柜握着桃木剑气势汹汹地朝西湖边走去,纷纷敬佩地为其竖起大拇指——谢掌柜果然大义凛然舍己为人,不愧是茅山道术的后人!其实他们不知道谢掌柜手中这柄威风凛凛的桃木剑还是昨天跑了二里地到赵木匠家里刚买来的,演戏总是少不了道具,尤其是这个道具还花了谢桑两文钱,她心痛得直滴血。
      最近因为闹鬼事件,西湖游人数量锐减,谢桑知道的一个专爱以西湖为题写诗作词的骚包文人也蛮久没来游湖写诗了,醉烟阁里大大小小的芳心碎了一地。此时日薄西山,湖边除了自己更是一个闲逛的人影都没有,一艘木船泊在湖边随波摇晃。
      谢桑认得这是常客朱老头家的船,毫不客气地跳上去,头枕着胳膊正打算睡一觉,耳边忽然传来“轰隆”一声雷响,随即瓢泼大雨落下,砸在船篷上,噼啪作响。
      谢桑心想,这可真是不知是巧还是不巧了。
      据说那鬼是深夜才出来晃荡的,谢桑可没打算提着剑淋着雨,傻子似的在湖边转到晚上,身子朝后一栽,闻着船里若有若无的鱼腥味,坚强地入睡了。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里的场景似乎是白泽以前给自己讲过的一个故事,情始于一段恩情,美貌的白蛇精与文弱书生在雨中相遇,梦里的一切都恍惚而不明,一会儿是谢桑看着白蛇精与书生在伞下相依相偎,一会儿谢桑自己握着伞遥遥地望着一个人的背影。
      梦境反复变幻,终于定格在谢桑自己身上。她握着伞,在风雨中一步一步走向那人,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那人便回过身来,笑意朦胧而轻盈,看着自己,唤道:“桑桑。”
      谢桑当即惊醒。
      漫长的千年时光在此刻恍如弹指一瞬,她又回到那个十里红妆的夜晚,被承妄刺中心脏的那一刻,周身不自觉地冒出森然寒气,将落在木船附近的水冻成坚冰,雨水变成冰粒,掉在坚硬的湖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如玉珠落银盘。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过了许久才渐渐平息,用力闭了闭眼,将梦境残留在脑海中的画面抛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出船舱的一瞬,凝结成冰的湖面融化成水,雨滴再度落入其中,悄然无影。
      她却僵住不动,任由风雨打湿自己的衣衫发丝,怔怔地望着岸边那道影子。
      正如旁人口中所传的那样,影子幽白幽白,看不清模样五官,只能大致从身形上判断,是个欣长挺拔的青年。
      影子周围散发着惨白的寒气,遥遥传来,将谢桑沾了水的衣衫都冻得硬挺。
      谢桑浑然不觉。
      半晌,她如方才那个梦境中一般,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直走到船头,她停下脚步,唤道:“谢清徽。”

      作为一只快满两千岁的饕餮,把谢桑的一生,哪怕从还在玩过家家那会儿算起,满打满算,她也只有过谢清徽这么一个情人,一妖一神纠葛了数百年,结局还是难看得令人发指,也令谢桑至今不愿再回想。
      笼统一句话,谢清徽爱上了别人,还在她以为的他们的新婚之夜领着新人前来摊牌,然后痛下杀手。
      在与谢清徽一刀两断的前五百年,她恨他恨得入骨,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着,如果哪天与他撞见,该如何揍他、如何才能使他后悔、如何才能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直接杀死自然是解不了谢桑心头之恨的,她到凡间之后翻阅了许多讲解酷刑的书,每一样都在脑海中对谢清徽使了一遍,并且丝毫不掩饰自己丑恶的嘴脸,每次白泽跑来探望她时,都要咬牙切齿、狰狞冷笑地对白泽叙述一遍自己的报仇计划。
      到了后五百年,隐有滔天之势的仇恨也渐渐平息,谢桑对于各种残酷的刑罚终于失去了兴趣,将其丢到一旁,连带着对其他事物的兴趣也统统失去了似的,整日干躺着,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窗外空洞的天,白泽不论说什么她都只是“嗯好”地应着,态度敷衍至极。
      直到了近几年,她才终于变回了多年以前的那只闲散的饕餮,整日里不是在自家吃吃喝喝,就是去别人家吃吃喝喝,听听客人们的故事,尽己所能为他们修补梦境,闲暇时便出去看戏溜达,听到哪户人家有负心汉抛弃了痴心女的事,也不再急吼吼地提剑过去砍人了。
      白泽说,她的伤快好了。
      谢桑不知白泽指的伤当年承妄刺在心口的那道伤,还是他时常挂在嘴边调侃的“情伤”,但不管是什么伤,只要痊愈了,就是好事。
      而现如今,谢桑望着岸边凄风苦雨中那道惨白的影子,心口忽然剧烈地痛起来,她心想,别是旧伤又发作了。

      “谢清徽”三个字如一阵清风拂过,那道影子浑身一震,周身幽寒冷气立时消失,一时风停雨歇,月破云来。
      唯有夜风习习,掠过枝头柳梢,也掠过他骤然明晰的脸庞。
      他怔怔地望着谢桑,道:“是你。”
      谢桑正欲回一句“是我又如何”然而定睛一看,顿时傻了眼,呆了半晌,脱口而出:“你谁?!”
      岸边那人,眼前这人,此间中人,先前明明白白就是谢清徽那个负心汉,怎么忽一转眼,又什么都不一样了?!这人是谁?
      他痴痴地看着谢桑,眼眶发红,嘴角却含笑,道:“是你。”
      谢桑道:“对,是我是我,可你究竟是谁啊?”
      那人眼睛一翻头一栽,昏倒在地上。大雨立时又磅礴而落。
      谢桑怒道:“你起来!我离你还有三尺远呢,你就躺下了?好歹等我走近点啊!别想讹我钱!”

      在被讹钱和此人满身谜团之间,谢桑犹豫了很久,这一次难得的钱财没有取胜,她终于还是没能抵过心中的迷惑,提着这人的头发一路拖回了极乐酒馆。
      阿合如见了鲜肉的恶狼一般眼冒绿光地扑了上来,冲谢桑竖起大拇指,“老大不愧是老大!一出马什么妖魔鬼怪都手到擒来!”搓了搓爪子,将那人烙饼一般地翻了个面,霎时就愣住了,“不是吧,老大,你不是去捉鬼的吗?”戳了戳那人苍白却柔软的脸颊,“怎么带了个小白脸回来?”凑到小白脸脖子根旁嗅了嗅,吐了吐舌头,“活的男人,不好吃。”
      谢桑道:“实不相瞒,他本来是只鬼的,后来不知怎的,突然就变成人了。”
      在她唤出“谢清徽”这个名字之后,他周身鬼气散尽,由原先的一团散魂凝聚成了实体。她蹲下给他把了脉,除了较常人略微虚弱以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种事情,别说亲眼见到,就算是传闻,她也从未听说过,若非亲眼所见,她绝不会相信。但正因此事确实发生在自己眼前,她才百思不得其解。
      “谢清徽。”她又叫了一声,然而这次那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扭头,对上阿合了然的笑,“啊,原来新欢叫谢清徽。”
      谢桑眉头一跳,“新欢?”
      阿合抱怨地道:“老大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有了新欢就直接带回来嘛,做小弟的难道还会有二话不成?看你还费力演出闹鬼的戏,还把自己淋成这样。”
      谢桑与白泽偶尔会聊到过去的事,没有特意避开阿合,因此她对谢桑的往过也知道些许,晓得她以前有段旧情,最后结局却很难看,当即一拍她的肩膀,表示对她的支持,“看看这小白……看看咱新嫂子这模样、这身段,桃花面杏儿眼水蛇腰勾魂,除了老大你还有谁能消受得起?不如趁着今晚夜黑风高……啊呸,花好月圆,就顺势成了那好事吧!小弟我就守在罗帐旁,给你们亮一晚上的灯!”
      谢桑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昏话?”
      她平静地坐着,姿态堪称端庄优雅,阿合却好似看到了她现出原形,一边冷冷盯着自己一边咔嚓磨牙的场景,顿时萎成一团,缩在墙角里弱弱地说:“以前在山贼的寨子里待过一段时间……”
      谢桑道:“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你就永远老实当支蜡烛吧。”顿了顿,补充道:“是烧得光的那种。”
      阿合连忙夹着尾巴溜走了。
      蜡烛一走,屋里霎时陷入一片昏暗。她低头盯着那人的脸,如阿合所言,确实是一张标致的小白脸,能套用进所有戏文中,温文尔雅、柔情脉脉的俊秀书生的模样。
      当年凡间的小道士谢清徽身死后,她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了他数百年无果,却在一次意外闯入三十三重天后,在一株扶桑树下,见到了他。
      百年光阴荏苒,也只在那一眼之间。
      若眼前此人真是谢清徽,她一眼便能认出,所以,他不是谢清徽。
      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谢桑心中默默生出了几分名为“惆怅”的情绪,她一边为这莫名的惆怅迷惑着,一边为惆怅所困扰,手指移动,不有自主地落在他额前的伤口处。她将他拖来极乐酒馆时丝毫不曾怜香惜玉,在青石板上一路磕磕碰碰,这样的伤口想必不少。
      指尖触及伤口,他眉心微动,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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